夏芙先僵了僵,忽而大笑,放开她的手道:“只是觉得连姑娘屋中的菊花开得甚好,不知哪儿买来的?”
连羽桐顿了顿,继而柔声地答道:“哦,这是一位朋友送给羽桐的,夏公子若是喜欢,羽桐可以差人给府上送一些。”
“不必,夏某家中也有,若是连姑娘如此喜爱花朵,我倒可以差人送些名贵的品种来,省得一屋子都是这种平凡俗物。”
连羽桐含笑望着盛放的菊花,轻声回绝道:“那倒不必,心意羽桐领了,但是偏是奇怪,我倒最喜欢这些个俗物。”
他二人的谈话看似平静,旁边的人却察觉到一股锋利劲流,总觉得气氛不对劲。夏芙先松开了连羽桐的手腕,众人都松了口气,去望连羽桐的表情,却见她根本没什么异样。她手腕上被勒红了一圈痕迹,却浑然不觉得疼痛似的,又去给众人斟酒。
夏芙先却再也没了笑容,众人都知他对连羽桐的情意,纷纷识趣,找了借口离席而去。如此过了不久,厅堂便又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连羽桐差人撤去残席,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摆上茶桌,开始亲自给夏芙先泡茶。她的动作娴静优雅,夏芙先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里波澜起伏。半晌未言,好半天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连羽桐却先他一步开口,她垂着头,用手握着杯子的边缘,细细注视着茶水,口中淡淡说道:“丹霄果真多日都不来了。”
夏芙先一听这话,止不住又是醋意横生,讽刺地问她道:“怎么,你想念他?”
“我差人去了他府上,却得到消息说他失踪了,离开的路上斑斑血迹,想来是受了重伤。”
连羽桐的这番话说得平淡无奇,似乎在讲别人的故事,也听不出声音里有任何波澜,夏芙先却有些慌了,略带不安地应了句:“哦。”
连羽桐将泡好的清茶递一杯给夏芙先,这次终是能抬起头来,目光直直地与他对视,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又道:“还有,我听人说,他姐姐跳崖死了。”
夏芙先避开她的眼神,兀自将茶水递到嘴边啜了一口,平日喝起来清香满溢的茶水,这一刻却显得如此苦涩。
“夏公子,你为何不吭声?你的好兄弟都遭遇了什么灾难,缘何短短数日就家破人亡,不见踪迹。对于这些,你怎能还是保持沉静,难道你就不好奇吗?”
夏芙先尴尬地咳嗽一声,故作镇定道:“我也是听到了些风声,如今正派人在寻丹霄,希望他能平安无事。”
“寻他?”连羽桐的冷笑更深了,话语也是含沙射影,讥讽道,“怕是他本还可以活着,一被你的人找到,就再无活命的机会了!”
“此话怎讲?”夏芙先脸上蒙了一层怒意,咄咄逼人地凝视她。
连羽桐毫无怯意,隐去了笑容,也是一派僵冷,回敬他道:“我是何意,你比谁都清楚!你究竟做了些什么,还需要来问我吗?”
夏芙先握着杯子的手稍有些颤抖,眼睛里露出绝望和冰冷的光,又是陷入沉默。他们对望着,仇视着,仿佛是彼此的敌人。
却不知为何,他在连羽桐的眼眸中渐渐看到一丝柔光,似是还含着水雾的柔光。她垂下头去,声音放轻,艰难地问他道:“你如实说出来,莫要隐瞒……你所做的这一切,是为了我么?是我害你犯下这些滔天的罪孽么?”
夏芙先愣了愣神,继而冷漠道:“莫要自作多情!”
“你撒谎!”连羽桐抬起眼时,已是泪水盈眶,她含泪问道,“你以为你还能瞒我到何时?芙先……我,我哪里好,值得你这样不择手段!”
她平日里总是称他为夏公子,此刻却叫他是芙先,就这一句称呼,已然令他眼圈泛红,此时此刻,还有什么要隐瞒的!他颓然放下手中的茶盏,整个人显得如此黯然,话语无奈且凄凉:“你除了不属于我之外,哪里都好。”
此话一出,连羽桐两行泪水顺颊而落,她觉得心里难受得很。认识夏芙先这么久以来,不管他待她是挑剔、讽刺还是其他,她内心都明白他的情意,这个傲慢的人,自幼生长在富贵之中,但凡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无一样落空过,却偏偏遇见了她,她心中另有别人。
若是多年前,初去夏侯府中的那一日,在院中抚琴的男子不是丹霄,而是夏芙先,结局会否与而今不同?怕是就不用这般交错纠结,也不用酿下今天的局面。她心有戚戚地回忆着从前,第一次与夏芙先谋面的时候,他来寻丹霄,院子里花枝招展的舞娘谄媚地同他打招呼,他的眼神却一直越过舞娘,凝视默默无语的她,问道:“你是?”
舞娘见风使舵,将丹霄晾在一边,跟夏芙先介绍道:“小人是星月教坊的舞娘。”说着又去拉她,带着嗔怪的口气责怪道,“你这丫头,见了公子还不赶快施礼!杵在那儿干什么呢?你可知自己刚才冒失闯入公子的宅院?还不快赔罪!”
当日当时,连羽桐犹如一个被控制的布娃娃一般,垂下眼睑,柔声对夏芙先道:“羽桐见过夏公子,方才贸然闯入,还望公子不要见怪。”
她记得当时夏芙先对她笑笑,不动声色地道:“连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天上数日,人间百年。连羽桐觉得,那些过往的岁月,如同生活在云上的日子,如此缥缈、青春、迷人。那时的夏芙先,他还是一脸单纯和善,眼眸中流露出清澈骄傲的光,并不像现在这般冷静阴郁。现在她害怕看他的眼睛,漆黑如墨的眼睛里常折射出寒光,让她觉得心疼。
可是她能回馈他什么呢?她的心,早已在看到丹霄第一眼的时候,就深深地留下了烙印,再也泯灭不掉。从此,移不开痴情的眼神,也不能再对旁人开解心怀。
……夏芙先不知自己何时睡着的,他觉得又累又困,加上酒与茶的醺醉,闭眼沉沉睡去,醒来已是夜半时分。睁开眼睛辨认房间,才发现自己仍在星月教坊里,而连羽桐并不在房中。
他起身出了门去,见外头月朗星稀,循着月光去望荷塘边上,却看到连羽桐正站在那儿,身边还摆了一张祭台,上头插着香火。
一个婢女恰好端着点心经过,见夏芙先起身了,便恭敬地同他打招呼道:“夏公子。”
“嗯。”夏芙先指着荷塘的方向,询问她道,“连姑娘为何在那儿?又为何摆了一张祭台?”
“这……”婢女支支吾吾,不敢回答似的。
夏芙先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说!”
婢女低下头去,小声道:“连姑娘说是要拜别一位朋友。”
“她……”夏芙先恨得咬牙切齿,却生生咽下去剩下的话,不知还要说些什么。婢女见他脸色难看,赶紧躲了开去,眼睁睁看他大步迈向荷塘,朝着连羽桐的方向走去。
连羽桐立于荷塘边上,执起酒壶,将三盏杯子全斟满酒水,先端起一杯,望向粼粼闪光的河水道:“假若还有来世,愿你莫要再受这般苦楚,宁愿你与我一生不相逢,也莫要这般相扰。羽桐一生也算清苦,家境窘迫,幼年丧失双亲,被送至教坊来学艺,本以为能看透这人间情字,用繁华虚无包裹空洞之心,却未料能遇见你,虽共行短暂,已足可宽慰余生……愿你清风两袖而来,干干净净而去。我不知生死轮回是否确有此事,但若有,望你遇了倾心的人,平生厮守,再不分开,一路白头。今时今日,我谨以几杯薄酒为你送行,一敬你与人无争的亡魂,二敬你素日对羽桐的关照,三敬你去时无苦、来年锦绣……”
这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后,连羽桐将三杯酒逐次洒入荷塘之中,早已是泪眼蒙眬。却没承想夏芙先会出现在身后,他的脸色甚是难看,一把抓过她手中的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怒斥道:“你在祭拜他?你以何种身份?你怎知他就死了?”
连羽桐虽有惊讶,却并不慌张,苦笑反问道:“他还能活着吗?你问问你自己,他还能活着回来吗?你会让他活着回来吗?”
“我——”夏芙先一时气结,竟不知如何作答,她总是能用一把尖锐锋利的刀,直接地捅到他最痛的地方。
连羽桐却有些咄咄逼人,对着祭台问他道:“你要不要也送他一程?”
“闭嘴!”
“怎么?你怕了?”连羽桐几声冷笑,又道,“你不觉得罪孽深重吗,芙先?他虽生死未卜,你的心却已在地狱。”
“我叫你闭嘴!”夏芙先控制不住内心羞愤,一巴掌朝她脸上扇去,因为用力过猛,连羽桐嘴角登时渗出鲜血。
她却也不哭了,拿起袖子蘸去血迹,依旧举止优雅。她越是这般镇定无惧,夏芙先心里就更加难受,他冲上去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坚硬到几乎想将她骨头掐碎,他绝望地问她:“他到底是有多好?你就那么喜欢他吗?到了能跟他同生共死的地步吗?”
“没有。”连羽桐冷冷道。
“没有?”夏芙先眼中闪过嘲弄的光,问道,“哦,原来你怕死?”
“不。我这是拥有自知之明。便是我愿随他而去,他也未必肯。”
夏芙先吼道:“既然你都知道,他对你并无深情,为何还这般顽固?”
连羽桐苦涩一笑,与他目光对视,轻轻道:“是的呢,我知道。那么你呢?你不也知道吗?明知他对我毫无牵挂,何苦还要赶尽杀绝!”
“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彻底对他死心!”此话一出口,就再也无法挽回,夏芙先后悔也来不及,这才察觉,他完完全全地抖出了自己的底牌。如今在连羽桐的面前,他垒砌的骄傲围墙全部倒塌了,若知道他的自私,知道他爱得如此卑微,她再来嘲弄于他,他又将作何是好?
连羽桐却毫无讽刺,也无波澜,只颓然转过身去,低声道:“你走吧!”
“羽桐——”
“你走吧!我不会说出一个字。饶是我说了,你大可将我也杀了。”连羽桐僵立着身子,冷冰冰地道,“我猜你的双手已沾满鲜血,也不怕再多担一条人命!”
“羽桐!”夏芙先更是绝望了,他似乎已能预料到,他所做的一切,并不能得到她的心,反而将她推得更远。
“走吧,恕不远送。”连羽桐迈开步子,再不回头。
池塘水面上映着的那轮明月,慢慢地被一片飘忽来的乌云掩映而去,终于失去了光芒,使天地浑然一片漆黑,黯然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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