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轲沉默了,良久道:“自然可以。”
丹凝甚是感激,由衷道:“多谢你,荆大哥。”
荆轲愣了愣神,好半天,他刚毅的面颊上绽放出温和的笑容,甚至略有些羞涩似的,低下头道:“无须客气。”
丹凝觉得心中升起无法言说的感动,她从未遇过这样的男人,不用她把话说完,已知她心意,对她没有过分的谦恭,令她不须有任何戒心,便是彼此这般对望相坐,已觉人世静好,心中安宁。
在注视荆轲的眉眼之时,丹凝忽而就顿悟了一件事:之前她为何总觉得荆轲似曾相识。他的淡泊,他的沉默,他的从容,他的言简意赅——他令她在近三十年存活的生涯中,终于找到了一个清晰可见的形象,是的,他像她,像她自己!面对他的时候,偶然的时刻,她觉得在与心里的一面镜子对峙。
丹凝有些惊讶,她从未与谁如此契合,因而,荆轲的出现无疑是掠过她平静内心的一股风暴。可是为什么?这风暴不使她觉得狂虐,似乎已经走入绝境的黑暗幽谷,忽然看到命运带来的闪光。
咸阳城郊的荒野之中,兀自立着几间简陋的房屋,从外观看来并不出奇,实则进了里屋之后,倒有一处玄机可通地下室内,那儿存有许多兵器。这是一家私设的兵器坊,坊主被称为虞师傅。传言他曾是秦国很有名的铸剑师,至于为何流落这平民百姓的境地,又默默无闻地活着,旁人也不得知。
虞师傅与孙女清音相依为命。清音年方十九,生得容颜俏丽,却总爱作一身男装的打扮,因而素日人们见到她时,都觉得她脾性像个男孩儿。在她英姿勃发的面貌上,极难寻到女孩儿家的柔情。
门口来了一辆马车,虞师傅背着行囊走出门,车夫正是他雇来的,见了他之后,彼此问候了一声。
清音走到马车前叮嘱车夫道:“劳烦你,行路要慢些,我爷爷年纪大了,身体经不起颠簸。”
车夫忙答道:“是,记下了。”
“路上还要烦劳你多照顾他。”
“虞姑娘客气了。”
清音与车夫交代完毕,转身去扶虞师傅上了马车,小心翼翼地将他送上了车后,关切道:“爷爷,你忙完就早些回来。”
“知道啦,丫头,怎么变得这么啰唆!”虞师傅冲她挥挥手,道,“回屋吧,回屋吧,自个儿在家要警醒些,晚上记得要把门锁好。”
清音嘟起了嘴,笑道:“不晓得咱们俩谁啰唆,行了,我也知道啦!”
马车将要出发之时,虞师傅又记起一事来,便吩咐清音道:“地下室左角放着一把剑,定金已付过半,明儿就是客人来取的日子,你闲暇时取出来装好,再收妥余下的钱便是。”
“好。”清音点点头,目送马车载着虞师傅渐渐走远,直到都看不到踪影了,她才折返回房去。
清音洗了一些衣服晾晒干净,又收拾了屋子之后,觉得无事可做,想起爷爷临走时候的嘱咐,便决定去地下室将那把剑取出来,给它配上合适的剑穗与剑鞘,好让客人来取之时,对完完整整的成品无法挑剔。
地下室非常黑暗,因而下去之前得先点燃灯烛。清音一手执着铜烛台,一手扶着墙垣,沿着阶梯慢慢走下去,在脚步迈到最后两阶的时候,她忽然停顿了一下,警觉地冲着黑暗处问道:“谁?”
没人回答,但清音笃定地下室内定藏着人。她自幼习武,虽不算是个中高手,但绝对能在暗中听声辨音,方才在下楼梯的时候,她分明察觉到陌生的气息,仔细辨认,觉得是一个男子略显急促的呼吸。
清音手触腰间,握了一枚银叶所制的暗器在手,厉声又问:“究竟是谁?再不说话,莫怪我不客气了!”
这一次,终于是听到一声羸弱的回答,声音果然是个年轻男子,低低同她道:“姑娘莫惊,我并不是坏人。”
清音愣了一下,循着声音朝他走去,见一穿着蓝衫的男子窝在墙角,他满疲惫神色,似是动弹不得,此人正是丹霄。清音一直看不到他正面,因而充满警戒,咄咄逼人,质问他道:“你是谁?”
“虞师傅在不在?”丹霄气息微弱地问询她。
清音疑惑问道:“怎么,你识得我爷爷?”
丹霄似是放下心来,颔首道:“哦,原来你是虞师傅的孙女。”
“莫与我套交情,我根本不识得你。”清音冷哼一声,挑起烛火去看他的脸,他无疑是个样貌俊朗的人,此时脸色却极为苍白,额头还渗满汗珠,清音隐约还闻到一股血腥之气,仔细映照他的身体,这才发现他左裤腿都是血,背上也是血迹,应当是受了重伤,而且伤绝不止一两处。
“这是怎么回事?你被人追杀吗?”清音问道。
“算是吧。”丹霄咧出一丝苦笑,请求她道,“姑娘,请容我暂时在此躲避,大恩不言谢!”
“这如何使得?我又不知你是谁!你怎么找来这儿的?天下那么大,怎就非得躲在我家里?”
丹霄实在也是累了,无力跟她交涉太多,只得从胸前的衣裳中掏出一枚玉牌,递予她道:“既你是虞师傅的孙女,我就不必再隐瞒身份,你便是不识得我,应也识得这块玉牌吧。”
清音将令牌握在手中,仔细看了,这才惊呼道:“啊,是你!你便是那批兵器的主人?”
丹霄点了点头,道:“是。”
一听他亲自承认,清音就恼怒起来,斥他道:“哼,便是你不来,我也正想去找你算账!你到底是什么人?钱多又如何!怎能将我爷爷逼成那样!他为了帮你铸造兵器,将所有的徒弟都召集起来,许多人一起整整忙活了半年多,几乎一日都未曾歇息过!他年纪那么大了,身体也越来越差——”
“姑娘,对不住。”丹霄满怀歉意地打断她的话,他筋疲力尽,直觉得她的话语吵嚷着钻他的耳朵,使他更是难受,他央求道,“我实在难受得厉害,不知你能否让我静一静?”
“让你这么一直静下去,你可能会死在这儿!”清音没好气地回敬他。而后她将烛台找了一个地方搁好,同他道:“我出去拿些药和纱布来给你包扎,你且不要妄动。”
丹霄甚觉惊讶,他一直听她埋怨自己,以为她会落井下石,却未料她这般重义气,不由心怀感激,道:“多谢姑娘。”
“你当我乐意救你?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在这儿,免得晦气!”
丹霄苦涩笑笑,为她的嘴硬。他依稀觉得她与某人极为相像,自己想了想,哦,是了,她像年少时的诗缨,唯一不同的,是她比诗缨更漂亮些,也更英气些。而诗缨呢?她将一双儿女养大,如今已在岁月的历练中沉淀,慢慢变成温柔的妇人,与过去的骄纵截然不同了。
想起诗缨以及那两个孩子,丹霄就又想起姐姐丹凝,不由得心下黯然,不知高若与萧城是否将姐姐安全带离咸阳。都还没来得及跟姐姐说呢,说他找到了诗缨,并且拥有自己的儿女。啊,对了,姐姐还亲自给那两个孩子医治过的,擦肩而过的缘分,彼此面对面坐着,竟不知是自己的亲人!
丹霄沉浸在深思之中,全然不觉清音已去了又归来,她望着他怔怔然的模样,催促道:“愣着干嘛?你伤了何处?我帮你包扎。”
被她这么一唤,丹霄回过神来,却因最大的伤口在背脊处,需要脱掉衣衫敷药。毕竟清音与他男女有别,为了避嫌他稍觉有所不妥,因而半晌未动。
清音似乎是能窥透他的心思,故意凶巴巴地去抓他的袖子,命令道:“快点脱掉!婆婆妈妈的做什么!”
“只是……只是怕姑娘觉得不便。”
清音皱眉问道:“我瞧着你是不放心我吧。怕我把你医坏了?你都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难道还怕我害你不成?”
“在下并非这个意思。”
清音其实明知道他心怀感激,是为了她才顾虑许多,偏偏话语还是不好听,冷冰冰同他道:“你放心,一码归一码,等你伤好了,我再与你论我爷爷的事!”
丹霄转过身去,费力地褪去上衣,那些布料沾染着伤口,已经黏到一起,痛得他紧皱眉头,口中还不忘对清音致谢道:“有劳姑娘了。”
看到他光裸的脊背上那深深的伤口时,清音也是吓了一跳,还得装作镇定,不悦回敬他道:“你这人怎么这般啰唆,谢来谢去的有完没完!”话虽是如此说,在帮他处理伤口时,她察觉到他身体的战栗,以及紧握的拳头,还是柔软了下来,宽慰他道:“会很痛,忍着点。”
丹霄点点头,未多言语。
清音非常冷静,约莫用了一个时辰,将他身上的伤口处理得干净利落。丹霄忍着疼痛,整个过程中吭也没吭声,倒令清音暗暗敬佩起来,觉得他甚是具有忍耐力。
等忙完之后,清音上去帮他取了席与被子,简单地在地下室帮他铺了床铺,与他道:“既然你现在正被人追杀,还是不露面为好,你就暂时躲在这里养伤吧,我会按时给你送药和饭下来。”
丹霄心中很是感激,又同她道谢。清音笑了笑,表情比之开始柔和了许多,宽慰他道:“先睡一会吧,好好歇息,你的伤需要休养。”
“好。”
丹霄躺在床铺上,待清音带着烛火离去,这儿又恢复了黑暗。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闭上眼睛,在黑暗中睁眼窥看,触目却是一片虚无。
星月坊内,夏芙先已是喝得微醺欲醉,他舒服地躺在短榻上,觉得扑鼻一阵香气,抬眼去看,原是窗台下的菊花盛放,数盆菊花一字摆开,有黄色、红色、白色,给厅堂内添了不少深秋风韵。
“来来来,夏兄,再饮一杯!”席上几张谄媚的嘴脸又向夏芙先敬酒。
夏芙先哈哈大笑,挥挥手道:“不行啦,不能再喝,再喝可就醉啦!”
“你邀兄弟们来找乐子,可不就是要一醉方休嘛!”
夏芙先道:“我今儿自己骑马来的,醉了怕摔在当街上!”
“哈哈哈,要是真醉了,大可不必回去,连姑娘难道还要撵你不成?”说着,他们讪笑着打趣连羽桐,“你说是不是,连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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