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望着他,微微一笑,淡然同他说道:“贫道一早便说过了,你我总会有重逢之日。”
萧城如梦初醒问道:“你,你救了我?”
老道呵呵道:“你跟不跟贫道去南山?你若应了做我徒儿,我便带你走,你若不应的话,贫道便走了。只不过,倘那畜生再回来,你很可能成它腹中之餐!”
萧城愕然,虽对刚才境况仍有余悸,心中却是清清楚楚,他拖着这残破的身子,便是能脱离虎口,以后也不免要被夏侯爷的人追杀。除了躲避到南山去,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哪里还有别的去路?
忽然之间,萧城清楚地想起了过去之事,他记得刚见那老道之时,便见老道指着他说道:“你啊你,去错了地方,现在也该回来啦!”
这倒不是最奇怪的,还有他们临行拜别之时,老道又对他叫道:“那个贪茶的小子,旁人走则走了,你就别跟去了!”
当时萧城甚觉反感,不明白为何从进门开始,这老道就总缠着他胡言乱语。众人也都惊讶,不知老道为何总挽留萧城,却听老道哈哈大笑道:“你比他们有趣,且话又多,若能留在这儿便好了。贫道整日闷得慌,连养的那只狗都不肯多叫唤一声,如今正缺个话多的徒儿。”
“谁要当你徒儿?”萧城有些恼了,不屑地道,“难不成要我跟你学那些糊弄人的把戏?我才不乐意!”
今时今日,那情形还历历在目,萧城记得高若斥他道:“萧城,休得无礼,怎能如此对仙师说话!”
吕不韦也与老道致歉:“家仆缺乏管教,多有得罪,仙师莫要怪责。”
不过,那老道倒是不恼不急,满脸笑意说道:“罢罢罢,这小子倒是固执得很,将来难免是要吃点苦头,即便今日不留下来,改日我们总会有见面的时候!只不过……”
“不过什么?”萧城瞪了老道一眼,倒是看看他能说出什么。
老道却叹了口气,笑颜全部隐没了去,有些失落地道:“唉,天机不可泄露,走便走罢,后会有期!”
……今时今日,距离过去岁月已是好几年,吕不韦已不在了,萧城与高若相依为命守护丹凝,打死也不会想到此生能再遇见这老道,而且,隔了那么久,老道还惦记着要收他为徒儿的事。这茫茫山野,老道从何而来?又如何能驭虎?莫非他真的是神仙?
停顿良久,萧城终于忍不住问老道:“当日我从南山离开之时,你道我日后一定要吃些苦头,此言何意?”
老道神色庄重,感慨道:“频道给你算了一卦,知你日后会断一臂,所以当时想帮你一回,将你留在南山,奈何你顽固不听。”
“那你当时为何不说出详情,偏要卖个关子?”
“当时你我缘分未到。”老道慢条斯理与他解释道,“既是缘未到,怎可强求于你?强施于他人身上的缘分,可谓反了造化自然的常理,贫道不能那么做。”
萧城仍觉疑惑,质问他道:“我如何信你?便是你现在也是哄我的,我又怎知真假?”
老道叹息一声,与他道:“好罢,既然事到如今,贫道也不用再与你兜圈子。我与你父母也算旧识,你父亲叫萧山,母亲讳名如月,是或不是?贫道云游经过你家乡时,他们曾数次招待贫道饮茶……受人点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可惜贫道未能救你父母于水火,却不能不管你!”
萧城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老道居然知他父母名姓,可见所言非虚。老道见他半晌不语,问他道:“怎么,你还不信贫道么?”
“信!信!”萧城拼命地点点头,兀地忍耐不住,痛哭流涕央求道,“仙师!我便是死了也不打紧,只求你救救高总管!”
老道沉重地叹了口气,默默道:“他已去了,恕贫道回天乏术!”
萧城惊诧异常,不相信地问道:“你,你说什么?他死了?”
“是。”老道肯定地回答他道。
萧城急火攻心,忽地有些恼了,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算是哪门子的仙人?自然能料到他与我皆要经历劫数,为何不早些搭救?总是等了事过之后再说话,枉死了许多好人,做仙人又有什么用?”
老道知他与高若感情深厚,也不生气他的质问,只是苦笑道:“贫道虽有预知之术,却不可逆天而行!”
萧城也知有命中注定这一说,想来这道人本是与他们无关的,也没有非得搏命搭救的必要。他念及高若已然离去,泪水不觉就从脸庞滑落下来,心中凄然无比,万念皆空。
老道问他道:“如今你还有何牵挂?愿不愿随贫道去南山?”
萧城怅惘半天,终于点了点头。
那老道便走近萧城的身畔,他看似年纪苍老,头发胡子都花白了,却不知哪来许多的力气,直接将萧城挟在身下,腾地一个凌空飞跃,便如同驾云一般在空中飞起。
出了林子后,老道便一路翩然往南走,带着萧城漂至水面。这儿也没船只竹筏,明明是置身水波之上,萧城却见他如履平步,不由得呆了,这才真真切切地信了老道——原来他真是仙人!
衍水河畔,有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村庄,稀稀疏疏住着几户人家,因为山地贫瘠,多数都靠狩猎为生。
荆轲独自住在村子的最东头,两间木房全是自己亲手搭建,位置倒也算好,依山傍水,逍遥自在。此时他刚从木屋旁边的简陋厨房里走出来,手中还端着一碗汤药,在他房中的木床上,正躺着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女人。
最初将她从水中救上来的时候,他看见的是一张平静闭目的脸孔,触了触她的脖颈,便知她尚且活着,只是气息微弱。也不知她在水中漂浮了多久,但见她脸上被石头划破许多伤口,血迹凝成了一块一块的斑点。
这重伤至奄奄一息的女子,究竟是什么人?何以流落到这般境地?荆轲虽有疑惑,却无法问询,但是为了给她敷药,查看她身上是否还有其他伤口,他只得帮她褪去了衣衫……当那白玉般的身子呈现在他面前时,他察觉自己有轻微的颤抖。她肩上有一道更深的伤口,幸在他已帮她敷了药,也包扎好了。
荆轲将汤药搁在床边的桌子上,试图去唤醒她,却见她眼皮动了动,于是就定住了,暂时停止叫唤。而她真的已经清醒过来,眼睛慢慢睁开,慢慢聚焦,定格在他的脸上。
——对丹凝而言,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男人的脸。他穿着白色布衣,打扮看起来像个庄户人,一脸风霜,脸庞素洁,有着刀削般疏于表达的线条。
“你醒了。”荆轲同她打了声招呼,他声音非常低沉,并无任何力度,也无一丝温柔。
丹凝皱了皱眉头,觉得肩上火辣辣地疼痛,她疑心是梦,便又闭上眼睛,去回忆前尘旧事,这才使记忆慢慢完整。对了,是这样的,她在绝望之中跳下悬崖,整个人摔入水中,此后就再无知觉……那么,现在,自己是还活着的么?
伸手去触身上的衣服,丹凝才顿然察觉,布料如此粗糙,她睁开眼睛去望双手的袖口,却见穿着的是一身男装!丹凝又羞又惊,也不知是何种欲念驱使,整个人腾地从床上跳起来,也顾不得找鞋子,就这么光着脚跑了出去!
她受惊的样子像一只被猎杀的小鹿,使荆轲觉得手足无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地追出去。
丹凝漫无目的地在草地上奔跑,她害怕得想要逃走,却不知自己要逃到哪里去。前面有幽深的林子,她在林子里上蹿下跳,试图寻找出路。树木枝丫碰撞着她的伤口,令她疼得面目扭曲,她伸手去抚摸火辣辣的左肩,才发现伤口已经被包扎好,虽然包扎的手法有些潦草。
林子中隐隐出现一座没有桥栏的桥,立在滔滔河水之上。丹凝跑到了桥上,正踌躇着该往哪儿去,却听身后一句叫唤:“喂,你要去哪里?”
丹凝扭头去看,还是荆轲,她一个恍惚,左右也站立不稳,竟然跌落到河水之中,冰凉的河水刺激着她的伤口,使她感到加倍的疼痛。就在她溺水呛咳,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时候,却见那个白色人影从桥上翩然落下。
荆轲像捕鱼人逮到一条小鱼似的,轻轻松松就将她提上了岸。纵然丹凝从未习武,也看得出他身手极高。
“刚从水中逃生,又溺到其中去,莫非你真是想被淹死不成?”他的责问听似非常平静,不夹杂任何怒火,丹凝却觉得甚是难为情。
她怯怯不语,趴在桥上,浑身湿漉漉的。其实她很想问问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他救了她?……却觉喉咙喑哑,吐不出一个字来,兀自啊啊两声,却也是极为轻悄的声响,让人听不清楚。
山中寂然,黄昏的阳光迷人又沉醉,唯有鸟语声声,使人疑心这里不是人间,仿若置身世外仙境似的。
“为何不说话?你真的是哑巴?”荆轲又问了她一句。
丹凝还是怔怔无言,兀自觉得头晕目眩,通体乏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荆轲见状叹息一声,二话不说将她扛在肩上,大踏步又走回木屋去。丹凝在他肩上慢慢恢复神志,虽然天气并不寒冷,却因为浑身湿透了,再被风这么一吹,冻得一身冰凉。
荆轲将她带回房内,扔了床被子给她,好让她将自己裹起来,不至于冷到牙齿打冷战。虽然与他只是初见,丹凝却觉得与他似曾相识,又发现他其实也善于沉默,越仔细地瞧他的脸,她便愈发觉得惊讶,似乎是生平至今从未见过如此坦荡的面孔,他眼神清澈,看起来毫无城府。
电光石火一般,有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丹凝摸着身体,发现身上什么都没有,忙问他道:“请问,我,我的玉呢?”
她突兀地说了这句话,倒让荆轲愣了一下,他道:“原来你不是哑巴。”
丹凝神情焦急,她担心玉佩已经丢在了水中,抱着一线希望问他道:“对不住,那块玉佩对我很重要……你可曾见过?”
却见荆轲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了那块玉递给她,淡淡道:“在这儿。给你换衣服的时候,顺手取了下来。”
丹凝接过他递来的玉佩时,注意到他手掌心上布满老茧,他看起来真是个实实在在的庄户人,却不知为何,她又觉得他有别样的气质。
丹凝回忆起他方才所说的话,知道他给她换过衣服,那必然也是看过她的身子,她觉得十分尴尬,脸也通红,支支吾吾问他道:“我自己的衣服……”
“全被石头划烂了,已经不能再穿,所以我就帮你扔掉了。”许是怕她更尴尬,荆轲刻意面无表情地答道。
丹凝这才发现,自己一直未曾对他致谢,便道:“多谢你相救。”
荆轲微微点头,指着她肩头的位置,稍有些担忧道:“你的伤口沾了水,若是不及时处理,可能会——”
丹凝忙道:“我懂医术,自己可以包扎,劳烦你……”
她话还未说完,荆轲已扭身离去,片刻之后,他端了一个木盒过来,同丹凝道:“都在这儿。”
丹凝闻到一股新鲜草药的气息,发现其中放置着他配好的草药,还有纱布与剪刀,不禁在心内佩服他的细心,由衷道:“多谢。”
“不必客气。”荆轲端起了桌上的那碗药,同她道,“药已凉了,我去把它热一热。可以的话,你自己换上衣服。”他丢给她一套男装,洗得干干净净的,闻起来有松柏的清新气息。
丹凝接过衣衫,刚想要再次致谢,却见他已踏步走至门外,还顺手帮她紧紧关上了房门。
在她包扎伤口与换衣的时刻,并未听到外头有任何动静,不知为何,她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不再惧怕什么。外面会否有人忽然推门而入?那个人会否对她有所图谋?此时此刻,这些都无须担心了,她相信自己的眼睛,并如此笃定,他是个好人。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丹凝早已整理好一切,才听到叩门声,荆轲在门口轻声问:“能进去了吗?”
“进来吧。”
荆轲推门而入,见丹凝已换好衣衫,屋子里似是也被收拾过,比之前显得井然洁净。丹凝的头发披散着垂下来,已被她擦了半干,随着窗棂外吹进来的风,有几丝头发拂过她的脸庞,看上去如此迷人,使他不由得愣了愣神。
他的停顿令丹凝略显不安,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碰到那些伤口之时,只得露出一丝苦笑,问他道:“这张脸很吓人吧?”
“不。”荆轲摇摇头,想说什么,终又是停顿下去,沉默了片刻,将药碗递到她的手里,道,“快些喝吧。”
丹凝点点头,将汤药一滴不剩地喝完。荆轲的目光也无处安放,因而落在她的身上,她穿着他的衣裳,因为太过宽大,衬得她就愈发娇小起来,他发现她箕坐的姿态甚是优雅,从她的举止言行中,不难看出她曾身经富贵。她有那样姣好的容颜,如今却遭了难,因而在她身上,肯定发生过许多的故事。那些故事是什么?他自认从不喜欢窥探别人的心,这一刻,却对她充满好奇,又不能问,只得掩饰着,沉默着。
丹凝将空碗放下,微微一笑,温和道:“恩人,我尚未问起你的名字。”
荆轲答道:“我叫荆轲。你呢?”
“丹凝。”她也并未有所隐瞒,接着问他,“此处为何地?”
“衍水河畔,临近燕地。”
丹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而后轻声叹道:“没想到我随着水流漂了那么远,竟还能有幸活命。”
荆轲宽慰她道:“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你先安心养伤,莫管其他。等你好了,告知我家在何处,我便想法子送你回去。”
“家?”丹凝听到这个字,茫然地望着他,半晌无言,心里兀自暗想:哪里还有家呢?自年少她就这般流浪飘零,好不容易与丹霄重逢,以为历经劫数之后终能过上安生日子,却不料逢了这些灾难,想来丹霄现在也已经是遇了不测……千头万绪,不能细细思量,她就已泪盈满眶。
一见她眼中噙泪,荆轲就有些慌了,想来她一定是回忆起伤心事,又不知怎样能安慰她,只得手足无措问道:“你,你怎么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