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请说。”
诗缨严肃问道:“丹少府都在忙些什么?”
“这……夫人您不是也知道的么?无非公事而已。”蒋牧不慌不忙地答道,“主子奉秦王之命,在咸阳城立商业统盟,全国各地商家只要交付重金,便都可以加入,成为皇家御用。因此主子他最近确实很忙,须得接见全国各地来的老板,又要应酬各式各样的酒局。”
诗缨冷哼一声,犀利道:“莫与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便是有酒局,用得着常常留宿在外吗?你们如实回答我,除了公事之外,他还差遣了你们什么事?”
起先二人还不肯说,被诗缨问得急了,又因敬重她的品行,没当她是外人,所以就如实禀告道:“主子要我们去找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女子,名叫清音。”蒋牧道。
诗缨怔住了,她不知清音是谁,别说没见过,就连听也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可即便是如此,她还不知事情缘由,就已经怒火中烧。
诗缨自问无意让自己成为妒妇,却觉得丹霄生生将她逼上了这条路,她顿了顿,问二人道:“你们找到了吗?”
“回夫人,暂时还没有下落。”韩野唯恐诗缨误解,便细加解释一番道,“似乎这人是主子的救命恩人,所以他才想寻回报恩。”
“是吗?”诗缨装作大度,不动声色道,“好,我知道了,今日我问起你们的事,不必告诉丹少府。”
韩野与蒋牧应了话道:“是,夫人。”
“丹少府如今人在何处?”临走之时,诗缨突然这么问。
“这……”韩野与蒋牧对望一眼,均不知是否该如实禀明,他们虽是丹霄的属下,事事听从丹霄的指挥,对诗缨却也不敢怠慢。
诗缨瞧出了他们表情有异样,不由得警觉起来,一字一句又问道:“丹少府如今人在何处?回答我!”
“星月教坊。”
听到这几个字,诗缨的一颗心顿时犹如跌进冰窖,凉得通透。
三日之后。星月教坊。
这儿的院落在从前的基础上又修葺了一番,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愈发显得气派非凡。时节正值夏末,满园的花朵争奇斗艳,香气扑鼻,璀璨宜人。
诗缨一身男装的打扮,看上去英姿飒爽,俊朗高挑,陌生人看见了肯定不会疑心她是女人。她走起路来可以让自己像个男子,步伐宽阔,姿态潇洒。
来迎接她的这位坊主被人称作冯姨娘,已是徐娘半老,却仍旧风韵犹存,热络地招呼诗缨往里走,口中甜甜地道:“这位公子,里面请。”
诗缨稍显矜持地点了点头,没有出声,就随着她一路沿着长廊往里走。冯姨娘见他一直默不作声,就笑嘻嘻地打趣问道:“公子为何不说话?莫不是害羞么?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姓李。”诗缨故意低沉地回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男人。
“哦,原来是李公子。”冯姨娘眉开眼笑,问她道,“您这是第一次来咱们教坊吗?看着脸生。”
诗缨道:“是,我听人说这儿很不一般,所以特意来见识见识。”
“那您可真是来对地方了,我们这儿的姑娘应有尽有,不知李公子您喜欢什么样儿的?”说话间冯姨娘已将诗缨领入雅间,邀请她道,“来,公子请坐。”
诗缨撩袍坐下,便有两名小婢依次摆上点心与酒茶招待她。冯姨娘款款施了一礼,依旧是甜腻腻的声音,与年龄极不相符,问她道:“公子还未回答,不知您是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唱小曲儿的?弹琴的?还是说体己话解闷儿的?”
“不知戒忧堂丹老板常点的姑娘是哪位?”诗缨忽然问。
冯姨娘愣了一下,继而带笑寒暄道:“原来李公子跟丹老板是相熟的啊,怎么不早说?莫非你也想指名珠儿?”
“珠儿?”诗缨略略扬眉。
冯姨娘甩着手中的帕子,颇为骄傲地介绍道:“珠儿姑娘乖巧懂事,才艺惊人,也只有她呀,才能让丹老板一掷千金!今儿您可是来巧了,李公子,珠儿正好闲着,平日里除了丹老板,我是不让她伺候其他客人的,但您是贵客,那可就例外啦!”阿谀谄媚地说完这番话,冯姨娘就吩咐一名小婢道,“去请珠儿姑娘来,就说有贵客,让她好好打扮打扮!”
小婢领了差遣走了,冯姨娘就开始跟诗缨斟酒,嘴里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诗缨根本没兴致与她交谈。此时此刻诗缨心里起伏万千,她真想快一点见到那个叫珠儿的姑娘,看她究竟有多出色,才能使得丹霄一掷千金沉迷此地,连家都舍不得回。
没过多久,小婢就带着珠儿来了,但见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的深衣,滚着镶边刺绣的花纹,整个人粉黛轻施,眉目似雪,倒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诗缨忍着嫉妒看她坐在身旁,见冯姨娘还堆着笑脸不肯离去,就伸手递了几个金币过去,故意问道:“姨娘也要在这儿一直作陪么?”
“啊,不是。”冯姨娘赶紧起了身,把金币牢牢握在手中,赔着笑脸道,“我还有事要忙,珠儿,你要好生伺候李公子,他是第一次来,陪他喝喝酒解解闷,千万别怠慢了贵客!”
珠儿笑眯眯道:“是,姨娘,您放心。”
赵姨娘对屋中的小婢也使了一个眼色,如此,她们便都退了出去,独留诗缨和珠儿两人在房内。珠儿见诗缨表情有些肃穆,还当她是放不开,就主动问道:“李公子是要听曲儿呢,还是看珠儿给您跳支舞?”
诗缨面无表情,沉声问道:“不知丹老板都喜欢哪些?”
“丹老板?他喜欢的可多了。”一提起丹霄,珠儿就不禁眉飞色舞,十分热情地说道,“他这人有趣得很,或他弹琴我来跳舞,或他行令我来吟诗。”
“是吗?他常来?”
“那是自然!”珠儿扬扬得意道。
诗缨越是看她这样高兴,自己心头的怒火就越来越炽烈,她忍不住一把捉住了珠儿的手腕,紧紧握着也不松开,珠儿挣扎了两三下,却抵不过她的力气,就故作娇羞的姿态,笑嘻嘻道:“哎呀,李公子,我还当你不解风情,却原来这般折磨人,别着急嘛,你弄疼珠儿了。”
珠儿说了这些话后,眼波流转,故意对诗缨送去含情脉脉的目光,却不防诗缨脸色一变,痛声斥责道:“你便是用这种狐媚法子勾引了他吗?下作!”
话一出口,诗缨露出了嫌恶的表情,愤恨地一把将珠儿推开。因为没有刻意掩饰声音,珠儿听出了她是个女人,望着她眼中的妒火,不由得非常害怕,慌张地爬到门边喊:“来人哪!来人哪!姨娘!姨娘!”
短短的时间内,门立刻被推开,冯姨娘带着几名婢女出现在门口,急匆匆问道:“怎么了,发生何事?”
珠儿赶紧爬起来,怯怯地躲在冯姨娘身后,指着诗缨道:“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李公子!她,她是个女人!”
冯姨娘闻言大惊,仔细去辨认诗缨的眉目,愈发觉得她白净柔弱,俨然是个女子伪装的,怎刚才就被她骗过去了。她不由得勃然大怒,将珠儿护在身后,皱眉质问诗缨道:“你究竟是谁?莫非故意来搅局?”
诗缨根本不理睬她,目光如炬般锁定珠儿,厉声问道:“休要废话,珠儿,你告诉我,他来这儿都做了些什么?你们相识多久了?你对他是逢场作戏,还是假戏真成?”
珠儿被她阵势给震慑住,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怯懦地低头不语。倒是冯姨娘见过不少世面,登时看穿了诗缨的身份,冷笑两声,问诗缨道:“若我没猜错的话,您是丹夫人?”
“是!”诗缨高昂头颅,并不隐瞒。
冯姨娘讽刺道:“听闻丹老板的夫人是李丞相的义女,才貌双全,贤良淑德,所以一直慕名想见识一番,却未料是这般蛮不讲理的模样!”
诗缨听得出她话中的挑衅,怒火就被勾得更盛,回骂道:“你们做这不要脸的勾当,还好意思说别人不讲理?”
冯姨娘不卑不亢地回击道:“丹夫人,不管你财权多高,出身多贵,星月教坊也不是你能随便搅局的地方。小人明明白白告诉你,往来此处的客人都是心甘情愿,我们也是正大光明,怎容你这般欺侮人!再说了,你与丹老板成亲多年,便也该知道他是星月教坊的老主顾了,从前多少年他混在这儿你都睁眼不管,现在闹什么闹!”
“从前?从前他也来?”诗缨惘然了,她只当他不过这阵子才来而已,却不想此前还有渊源。
“怎么?你不知情么?”冯姨娘挑了挑眉,又冷笑道,“那会儿他跟连姑娘可是极为要好。”
诗缨急了,也不管什么脸面,迫切问道:“怎么还有个连姑娘?谁是连姑娘?”
“这你也不知道么?啧啧,真是……”冯姨娘故意激将诗缨,话中有话地说道,“连姑娘以前可算是我们教坊的头牌!不过,她现在已经嫁给夏老板,是堂堂的夏夫人了!”
诗缨联想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地问:“哪位夏老板?”
“夏芙先啊,夏侯爷的长子。连姑娘去年才进的门,怎么,丹夫人连这也不知道么?据小人所知,那夏老板的妹子可是您的弟媳,怎么说也都是一家亲戚,莫非都不来往的么?”
诗缨被她这么一说,顿时愣住了。一时竟也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却见冯姨娘脸色一变,不容置疑道:“本教坊不接女客,丹夫人,恕小人无礼了,您还是请回吧!下回若还是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能否回去,小人可不能保证了!”
这话半是撵人半是威胁,诗缨听得心里很不是滋味,偏又再没力气与人争吵。她恍恍惚惚地出了门去,整个人失魂落魄,俨然霜打的茄子一般。快出星月教坊的大门时,却听见后头有人喊她:“等等,丹夫人!丹夫人!”
诗缨顿下脚步,回过头去,见是珠儿气喘吁吁地追过来。珠儿在她跟前停住,左顾右看了一番,见没有旁人在场,这才说话:“丹夫人,我觉得您是误会了,所以才追出来告诉你。”
“你想说什么?”诗缨对她还是满怀厌恶。
却见珠儿一本正经,轻声地说道:“冯姨娘只是要气气你,挫挫你的锐气罢了,所以才故意说了许多难听的话。其实我们星月教坊只卖艺,从不委身。至于丹老板,他为人很有君子之风,只是同情和怜惜我,并无其他情愫,便是逗留这里,也不过是附庸风雅,听听曲子喝喝酒,绝无其他。”
诗缨没想到她会追来说这些,心中却还介怀着,皱着眉头问珠儿道:“我为何要信你?他又因何单单同情怜惜你?”
“这,这我也不知。”珠儿细想了想,回答她道,“不过我倒是听丹老板无意中提过一句,说是我像极了他的一位故人。”
诗缨问道:“哪个故人?叫什么名字?”
珠儿答道:“似乎是叫清什么……哦,对了,想起来了,叫清音。”
诗缨悬吊的心本已经放下了一半,如今听到这个名字心里更加愤恨,到底还是和清音有关!那个叫清音的女子究竟是谁?她有什么好?弄得丹霄痴迷成这样,连跟她样貌相似的女人都如此宠溺!
诗缨越想越难受,扭头离去,步伐决绝,竟连马都忘了牵走,兀自怔怔地走在大街上。路人看着她仓皇的模样甚觉惊讶,不知这看似白净俊朗的公子为何泪流满面,俨然像个伤心欲绝的女人。
丹霄忙碌了一天,傍晚到了家中之后,却见妻女都不在,甚觉有些讶异,遂问管家道:“怎么人都不在?夫人和小姐去了哪儿?”
管家答道:“丹漪小姐去医馆了,说是去看姑母,晚上才回来。至于夫人,小的也不知她去了哪儿,从早上便没见踪影。”
丹霄猜测诗缨也许是去探望筱蝶了,便没多问,他正准备进门歇息,却听门外有人道:“丹少府请留步。”
丹霄回过头来,见是一个家丁打扮的瘦小男人,此前并未见过,于是便问:“你是何人?”
来人自胸中掏出一张拜帖,呈予丹霄道:“回丹少府,小人是受主子差遣,邀丹少府去天一阁饮酒。”
丹霄接过帖子,尚未打开,问他道:“你的主子是?”
“夏芙先。”瘦小男人答道。
丹霄将帖子打开,见果真是夏芙先的笔迹,就答允道:“你先回吧,跟你们主人说,我稍后就到。”
“是,小人告退。”
丹霄洗去尘土劳顿,换上干净的衣衫,心中暗暗想着,不知夏芙先这个邀请是什么意思。叙旧?绝非如此简单。以夏芙先的城府,必定是有别的用意。因此丹霄出门前嘱咐管家道:“让韩先生和蒋先生去天一阁候命。”
管家忙领命出门了,丹霄则乘着轿子直奔天一阁而去。他前脚刚走没多久,诗缨就回到了家中,她已经在别处换回了女装,步履显得非常疲惫,进门后问护院的家仆道:“丹少府还没回来?”
家仆答道:“回夫人,少府回是回了,不过刚巧接了个拜帖,被人请去喝酒了。”
“谁的拜帖?”诗缨随口问道。
“说是叫夏芙先。”
诗缨又问:“约在何处?”
“好像是天一阁,小的没太听清楚。”家仆答道。
诗缨点了点头,表示已经知晓,她回房之后,先是差人准备热水,好好地洗了个澡。等她洗完换好衣衫,外头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丹漪也已经从医馆回来,缠着她说今日在丹凝那里的点点滴滴。诗缨心不在焉,与丹漪一起用晚餐的时候,话也没说上几句,丹漪觉得奇怪,便问她:“娘,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诗缨摇摇头,觉得十分疲惫,虽一整天粒米未进,这会儿却也不觉得饿,恹恹起身,对丹漪道,“你自个儿吃吧,娘有点累,先去歇息了。”
丹漪极少见母亲这般失落,又不敢过多打搅,只得“哦”了一声,继续自己吃饭。
与此同时,丹霄则困在天一阁内无法脱身。他万万也没想到,约他来此饮酒的人并非夏芙先,而是连羽桐!出于礼貌,丹霄并未直接离去,毕竟他与连羽桐也算是有旧情,虽不知她邀约所为何事,总还是得听听看她什么用意。
酒也喝了,饭也食了,丹霄望着外头越来越暗的夜色,嘱咐连羽桐道:“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夏兄该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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