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家路又远又不好走，整整跑一上午，才终于盼到他指着前面一个隐隐约约的村庄，惊喜地说，看到了啵，那就是俺庄！
我也很高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看说，可到了。
远远望去他指的那个村庄像摊在地上的一堆垃圾。走近，更像城市里的垃圾场。弯弯曲曲的街道，歪歪斜斜的房屋，破破烂烂的农具。一阵一阵的狂风，把贴在墙壁上的一块纸一点一点往下拽，那块纸极不情愿被风掠走，紧紧粘在墙上。无奈终究没有风的力量大，被风从墙上拉下来，又抛向高高的空中，在空中忽上忽下的飘舞。那块纸在空中胆战心惊地飘着飘着，忽然，一片光秃秃的树梢挡在眼前，纸块便抱着树梢呜呜地哭泣起来。
他坐在副驾驶员座位上，不停地指指划划说，从这里拐从那里绕。我顺着他的手势不停地打着方向盘。突然，前面走来的一个人，让我又吃惊又好笑，那是一个蓬头垢面衣不遮体双手抱在胸前的疯子，走几步举起胳膊喊几声：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总算到了他家。他放下药，我们简单地吃点饭喝几杯茶水休息一会儿，就开始返回，毕竟还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村里的路坑坑洼洼不好走，不时从胡同跑出几个小孩，所以在村里我开得比较慢。我从反光镜里看到，不知什么时候起那个疯子跟在车后面跑，一边跑一边举着胳膊不停地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车子开出村外，我一踩油门，把那个垃圾似的村庄和那个疯子，扔出好远好远。
路上，我开玩笑说，都什么年代了，你们村里还有人喊阶级斗争口号的。
啊——，哈哈哈。你是说哪个疯子吧？他叫张根。
那人是怎么回事？
唉——，他叹口气说，说来话长。
你说说咱听听。因为那个人的身影一直飘在我眼前。
那还是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有一天，傍晚刚刚贴在学校南墙上“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标语，第二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少一个“不”字，变成“千万要忘记阶级斗争”。在那个年代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啊，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是是。
这下可忙坏了民兵连长，说这是一起严重的政治事件，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找公社找县上。最终从县上领回来两个公安人员。晚上，派两名身背钢枪的民兵把张根押来。
为什么不抓别人专门抓他？我插话问。
因为他家是地主，又是村里唯一的一个右派。不怀疑他怀疑谁？把张根押来后，问他是不是黑夜搞破坏把“不”字撕去的？张根说不是。民兵连长就带头逼供，开始只是骂，后来就变成打。张根本来就被一次一次的批斗弄得精神恍惚，这一下等于火上浇油，好好一个人彻底崩溃。他疯后，他的女人可不让。把几个孩子往民兵连长家里一推，到处上访。说民兵连长私设公堂逼供，把她男人逼疯。上面派人下来调查。经过再三调查真是民兵连长无凭无据地逼疯人，就把民兵连长撤职。民兵连长丢官，回家打老婆骂孩子，他老婆一气之下，坚决和他离婚。这下民兵连长更没脸见人，喝敌敌畏一死了之。
最后找到那个“不”字没有？
找到了。
找到了？真找到了？怎么找到的？我大吃一惊。
一个学生爬树掏鸟蛋，看到树枝上挂着一块纸，拿到学校交给老师，老师一看马上交到革委会，因为正是那个丢的“不”字。
到底是谁撕的？
你猜猜呢？
猜什么？
猜猜是谁撕的啊？
是不是张根撕的？
不知道。要不是民兵连长或者是别人撕的嫁祸张根？
不知道。
会不会是风刮下来的。
不知道。
那是谁撕的？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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