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争者的阴谋-呼朋引类 富弟兄明争暗斗 走头无路 穷父子以沫相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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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章回小说》1987年第04期

    栏目:长篇

    一九八四年深秋的一个晚上,月亮被层层乌云遮住了,群星也都隐匿在天幕深处,大地显得一片漆黑。在上海边缘区一条还没装路灯的小马路的阴暗角落里,正神秘地隐藏着一男一女两个人……

    这条小马路本来偏僻得在市交通图上都找不到它的名字,可近年来,蓬勃发展的个体经济组成的自由市场,使这条路变得喧哗沸腾起来。路两旁鳞次栉比的经商摊床,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摊床上方分别标明着水产、家禽、肉类、蔬菜、水果和小百货等经营种类,以及摊床主人的姓名。还有那修钟表的。配眼镜的、修鞋补伞的、炸油果子的、烤羊肉串的、卖油豆腐细粉汤的、氽茶叶蛋的……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冒了出来,使人目不暇接。

    尽管白天热闹非凡,人们摩肩接踵地埋怨着路的狭小,然而快到夜晚,一切却都消声匿迹了。唯有在那避风处,一帮从浙江。江苏等地来的鸡鸭贩子挨着鸡鸭笼,和衣卧在草包上,呼呼地熟睡着……

    夜是那么宁静沉寂,那依偎在黑暗角落里的一男一女,正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女的最多只有二十七、八岁,打扮得时髦面风骚,桃红高领的羊毛衫,外套米黄的港式风衣,下着一条簇新的进口牛仔裤,脚上穿的一双半高筒羊皮靴,显得分外妖冶。那男的有四、五十岁了,穿着一套皱里巴鸡的涤卡中山装,戴了顶呢便帽,脚穿一双老式的旧皮鞋,显得不伦不类,老化俗气他俩是多么不谐调啊!若说是父女哪有深更半夜父女搂抱在一起的!那男的手、伸进了女的风衣里抚摸着她那高耸的、富有弹性的地方。若说是情人?可他俩的气质相差太悬殊了、而且,他们虽然是在柔语细声地讲着话,但为某件事却争得难以调和……

    那女的两腮绯红,高耸的酥胸紧贴着那男的肩膀,右手抚摸着他胸前的纽扣,嗲声嗲气地嗔怪道:“哟,你总是来去匆匆,也不寻思人家多想你。你就跟我去吧……哦哟!”她扭动着被那男人搂住的腰,“那里又没有老虎要吃你,怕啥呢!”说着,手指戳了下他的鼻尖。

    那男的佯笑着,熟练地揽着那女人纤细的腰肢,乜着眼,嘴凑近她粉嫩喷香的脸,冷不防,吮了一下:“乖乖,我是不在乎那一顿酒的,大台面我上得多了。今夜在这里相会满不错嘛,咱俩都不要去了……

    少顷,那女的用嘴往远处一努,半嗔半怒地问:“你到底去不去呀?真急死人了。”

    男的没吱声,只是更加搂紧了那女的……

    顺着那女的努嘴的方向放眼望去,那是一幢灯火辉煌的临街三层楼房,一辆辆轿车悄悄地驰来,吐出一两个西装革履踌躇满志的人后,又“沙沙沙”地驰走了。门口灯光下,站立着满面笑容的“博爱酒家”的经理方鸿远,他容光焕发,热情地把客人一个个招呼进去,弯腰,敬烟,忙得不亦乐乎。

    今天,是博爱酒家开张志喜的日子。总经理章柏荣指示:要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所以请的客人,除个别特殊人物,全是上海滩上持有个体执照的头面人物。他们和“博爱”酒家以及它的母公司——“博爱”贸易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瞧,那鱼贯而入的是:号称上海滩鱼霸周报三、“万家肉行”的老板许良、“小培罗蒙服装社”的经理王友才和“南北水果店”的掌柜顾风仙,以及许多商店的主人。

    这“博爱”酒家是由博爱贸易公司总经理章柏荣和公司副总经理兼供销主任叶家顺,以及公司副经理徐小道。方鸿远等集资创办的。他们吸收了好多人的股份,到年底按股份分红,今天请的这些客人也是酒家的股东。

    博爱酒家办得富田堂皇。据说,光是几个招牌名字就耗费了几千元。它占地面积有八十多平方米。朱红大门两旁贴着一副对:“尝遍百味已忘返,喝尽千缸犹未足”,横额是“请君品尝”。底楼中间的大厅称“百花厅”,左右小厅分别称为“紫竹厅”和“红梅厅”。旁边又搭了个偏厦作厨房。二楼是旅馆部和会计室,外加一个小客厅。三楼是几个办公室和一个专门用来谈生意的会客厅。那些沙发、桌椅、屏风、挂轴、盆景等、布置得高雅别致,气派雍容。显然是博爱贸易公司总司令部的所在地。

    在“百花厅”里,已放好了四只直径一米四的圆台。先到的客人团团围坐着,悠闲地抽着烟,喝着咖啡或浓茶,在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中,大谈着生意经。谑称“水果皇后顾大嫂”的顾风仙,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眯着两只小眼睛,对旁边的许良说:“喂,朋友,这次到安徽溜了一圈,钱赚得不少吧?借一点怎么样?”

    许良佯笑着分辩道:“啥地方赚钱哟,还差点点赔本呢!我怎么能跟你比呢,你那两个山东老客一来,这个就‘哗哗’地进来了。”许良的右手拇指在食指和中指上摩了几圈,表示钱的意思,打着哈哈推脱道。

    顾凤仙哈哈一笑,伸手拍了拍许良的肩膀:“放你娘的狗臭屁!在真人面前别讲假话,你当我不晓得啊?你这次没赚进二、三千元钱,我的头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许良回手在她大腿上轻轻一捏,马上又举手打了个招呼,表示默认:“好了好了!朋友帮帮忙,别给我吹嗽叭,我心里有数的。明天我送两爿肉给你,八折优待,怎么样?够意思吧?”随即做了个轻佻的怪脸。

    顾凤仙用脚尖在台下轻轻地踢了下许良,小眼睛一瞪:“滚你娘的蛋!你讲八折,最起码翻了我一番。这样吧,你送两爿肉来,我送你两萝一级烟台青蕉苹果,我有便宜会想着你的。”说着,两只小眼睛斜飞向许良。

    许良伸手在她大腿上摩了两下,嘿嘿一笑,露出满嘴黄牙:“我怎么也玩不过你,好在咱是自家人,吃亏就是占便宜嘛!你既然开了金口,我就一言为定:“拍板!嘿嘿嘿。”

    那一边,小培罗蒙服装社的王友才嘴叼着“乐府门”。香烟,对前来招待他的方鸿远说:“这次我没啥东西带来,虽然在你们店里投了股份,好歹也算个股东,但空手来贺喜真不好意思,我想来想去就送你们几套本店出的毛涤西装,给你们店里几个营业员做工作服,一来帮你们撑撑门面,二来也可以帮我做个广告,至于你的一套,我已叫人送到你家里去了,而且是精做的全毛花呢料子”。

    方鸿远连连点头,就像鸡啄米一样,满脸谄笑地奉承道:“王经理真够朋友,不愧是专家,当然,你有情,我也得有义,一会儿,我在总经理耳朵边多吹吹风,有大生意一定照顾你。”

    这帮新形势下的产儿,碰在一起总是希望对方能在生意上给自己带来好处。

    此时,作为总经理的章柏荣,正在三楼总经理室里生着闷气。他长得英俊魁梧,高高的鼻梁儿,一幅国字脸,配上他那总是昂起的头,再加那傲视一切的神情,更显得风流潇洒。此人对天文地理,人情世故都略知一二,三教九流也无所不通,特别是他那不凡的谈吐,真可谓一表人才。此刻,他正心急如焚,大发雷霆地训斥着博爱贸易公司百货店经理徐小道:“你们自作主张地进了两、三万元钱的滞销服装、积压这么多的资金怎么办?这不是要我的命吗?”章柏荣双手握拳高举过头,疯狂地挥舞道:“税务局要收税,借款要还,酒家要进货,你难道不知道吗?啊?你们究竟在动什么脑筋?你给我回答!”

    徐小道垂手低头,毕恭毕敬地站立在一旁,一声也不敢吭。好半晌,才嗫嚅地回答:“大哥,叫我怎么说呢,是老二作的主,我要拦也拦不住啊!”

    “放屁!”章柏荣铁青着脸,两眼露出凶光,手指着徐小道的鼻尖大声骂道:“他的用心险恶,我早已提醒过你,要你多多留神,可你就是不听。他存心要我好看,你也跟在后面瞎起哄!”章柏荣在房里踱来踱去,咬牙切齿,恨不得抽徐小道几个大巴掌。这时只听“嗅咚”一声,徐小道双膝跪在地上,双手抓住胸口的衣襟对着章柏荣声沮俱下地说:“大哥,苍天在上,我怎么会跟大哥过不去呢?大哥,你再给我次机会,我,我,定加倍地把钱赚回来。”

    章柏荣血红的眼睛阴森森地盯着徐小道,声色俱厉地对这个结拜小兄弟喝道:“你给我把那些服装吃下去,把钱屙出来!否则,别怪我不讲义气,

    正僵持不下。一阵敲门声给徐小道解了围,他蓦地站了起来,胡乱擦了擦眼睛,复又低头垂手站立在一旁。

    进来的是方鸿远,他幸灾乐祸地睇了睇徐少道,趋身向前,佯作怯声对章柏荣说:“大哥;人差不多到齐了,可凌、张两位大人物还没到,丁敏娟一去不回来,还有陈华也没来;时间不早了,你说该怎么办?”

    凌、张两位大人物是指区工商管理局个体科正副科长。凌科长是绝对不会来的,给他发个请柬无非是“意思意思”。可张达明副科长不来,多少有点出乎意料。章柏荣心里想:好在派了自己的妻子——博爱贸易公司的会计丁敏娟特地去请他,而且带去了“礼物”,他不采也无所谓了。可丁敏娟本人该回来了呀?这娼妇,又到哪里做“好事”去了呢?

    不消明说了,开头所指的那一男一女,就是张达明和丁敏娟。此时,丁敏娟正被张达明搂在怀里。她见时间不早了,便扭了扭腰肢,挣脱了张达明的搂抱。咯咯一笑:“哟,贵客难请啊,好了好了,你不去就算了,只怪我的面子小呀!喏,这个你拿去,给你儿子买套衣服穿吧。小意思,别见怪。”她从挎包里摸出一只装着钱的信封,塞给了张达明。

    张达明半推半就地说:“啊呀,自家人还这么客气,扶持个体户也是应该的嘛,为了搞活经济,早日实现四化嘛。算了,你看叫我多不好意思,”话虽这么说,那信封还是叫丁敏娟塞进了他的裤袋。她推着张达明说:“我也不耽误你的宝贵时光了,不然,回家迟了,又该跪洗衣板了……”

    张达明在她胸脯上抓了一把,肥硕的脸抖动了几下,也算是一种笑吧:“我就走章柏荣等你也等急了!”

    丁敏娟咯噔咯噔地皮靴声消失之后,张达明从裤袋里掏出那只信封,故在手里掂了掂,觉得没有预想的那么重,那么多。嘴里忿忿地骂道:“骚货,这么小气,亏她拿得出。”

    他心里有气,不是没有道理的。他对博爱公司的贡献是巨大的,章柏荣从起家到发迹,和他有着密切的关系。张达明早被这花花绿绿的世界弄得晕头转向了,他忘了自己肩上的责任,只信奉着一条原则:“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他要趁手里有权的时候,为自己狠狠地捞一把。至于什么党纪国法、—道德品质等等,早被他丢到脑后去了。他和章柏荣的关系,就好比植物与大地的关系一样,土地没有植物就荒凉不堪,而植物没有土地,就根本没有生存条件,丁敏娟和他的奸情,他知道是章柏荣策划的,只不过他张达明就势骑驴走得远了点,这也是章柏荣所没料到的。但他不怕章柏荣,因为没有他,章柏荣简直就是狗屎一堆,当然,他也离不开章柏荣,他为的是钱哪!

    话再拉回到博爱公司的总经理室,当章柏荣听到陈华还没到时,他急了:“陈华的请柬谁送的?”

    “我!我亲手交给他的。”方鸿远低声回答。

    “那就放轿车立即去接,一定要请到这尊神。”

    “去过了。人不在公司里,家里也没有。”

    章柏荣转过身来,果断地一挥手:“你马上下去招待大家,酒席照样开,我亲自去找他。你们这批废物,别他妈的自鸣得意,没有我,你们只好做瘪三在上海滩上讨饭!”说完,便“嗵嗵嗵”地下楼去了,撇下方,徐两个人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好半晌,方鸿远才像从梦中醒来一样,轻蔑地睥睨了徐小道一眼,便急匆匆地走了。

    章柏荣到了大厅里,立时换成满面笑容,对着乌烟瘴气的人们,用浑厚的男中音大声说:“各位朋友,各位衣食父母!今天你们看得起我章某,前来祝贺小店开张,兄弟我铭心刻骨,不敢有所忘怀。青山不死,绿水长存。常言说:‘人生何处不相逢’?在座各位倘若今后有用得着兄弟之处,只要招呼一声,我章某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如有食言,不得好死。”他停顿了一下,满厅里鸦雀无声,大家被他这抑扬顿挫的表白感动了,吸引住了,都全神贯注地在倾听。他颇有气派地挥手又说道:“各位,今天请不要客气,用我们浦东话来讲,就要‘眼睛像闪电,筷头像雨点’,猛吃猛喝,一醉方休,这才方显出我们的英雄本色。大家听着:这里的总招待是方鸿远,如有不周之处,清提出批评指正,本人有谢大家。”随着章柏荣了声“开席”,五位艳若槐花的女招待便穿梭般地来回忙起来了……

    这时鱼霸周根三怪叫道:“老章够朋友!不瞒你讲,我今夫早饭都没吃。你放心,我会对得起几筐大黄鱼的。今天我一定要吃得你出急汗。”

    “哈哈”。大厅里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声。这批人根本不用劝。他们是不讲客气的。本来就已垂涎三尺,酒菜一上,他们只恨爹娘少给生一只嘴巴,巴不得把鼻子都推上战场。一霎时,觥筹交错,吆五喝六,狼吞虎咽,大吃大嚼起来。章柏荣见状,忙向方鸿远说了几句什么,趁没人注意,使抽身向门口走去——

    到了门外,他刚要钻进一辆上海牌轿车,却瞥见两个人在橱窗边躲躲闪闪,正向大厅里窥视。他定睛一看,原来是妹夫刘铁柱和九岁的外甥小宁。他瞟了一眼这衣冠不整的父子俩,不禁皱了皱眉,不耐烦地问道:“怎么?是来找我的吗?”

    刘铁柱急忙拉过小宁,卑微地说:“小宁,快叫大舅呀”。小宁却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转身躲到爸爸身后。惊惧地注视着衣冠楚楚的大舅,一声不吭。铁柱尴尬地解嘲道:“这孩子,见不了人世面,对大舅还不亲?刚才还说给大舅贺喜呢……”说着,他又心事重重地叨念起来:“阿哥,若云她……她不行了……,我,我想……”,话没说出口,眼泪就先淌了下来。

    章柏荣很不耐烦地说:“这种小事等会儿再说吧,我有急事忙不过来,你到外面先兜一圈,过会儿从后门进来到经理室找我。我是树大招风啊。喏,这十块钱给小宁买点吃的,就别进里面去了!”说完,扔下一张“大团结”,转身钻进轿车一溜烟地扬长而去。

    在凛冽萧杀的秋风中,刘铁柱孤零零地拖着儿子流泪,直到轿车不见影子,才俯身捡起飘落在地的钞票,他用嘴吹了吹沾在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叠好,塞进内衣口袋里,他精神有些恍惚,挽着小宁冰凉的小手,在博爱酒家门口徘徊,不由想起往事,心里非常难受——

    当初,章柏荣出狱时,生活无着落,他刘铁柱尽管刚从山村回来,在街道工厂做临时工,工资菲薄,还要抽出三分之一的钱来塞给章柏荣。那是什么日子呀?他的妻子章若云身体一直不好,没工作,又加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要吃要喝,三口之家,啃一个人;不,加上章柏荣是四口之家了。如此沉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他没有向章柏荣表露出难言之隐,更没有丝毫怠慢之举。因为章柏荣是他的大舅哥,他妻子章若云也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可是后来章柏荣做起小生意,腰包有了钱,竟把他刘铁柱一家忘掉了。

    如今,眼看天冷了,儿子小宁尚无御寒棉衣,妻子章若云病情恶化,医生嘱他:得给若云准备后事了,并向他催交医疗费用……这使他内外交困,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厚着脸皮,拖着小宁来找章柏荣,哪曾想章柏荣薄情寡义,把他当成了叫化子!

    刘铁柱向隅而泣,悲怆地叹道:“唉,真是人情薄如纸啊!”他真想把那张钞票撕了,再狠狠地摔到章柏荣的脸上。但一想到妻子若云、便又失去了勇气。他使劲撸了一把眼泪,狠狠地甩在地上,仿佛是扔掉了那张使他感到万分屈辱的钞票。

    刘铁柱转眼瞅着博爱酒家大门洞开的“百花厅”,里面热气腾腾,许多人都吃得满头大汗,有的已脱去上装,露出里面高级优质的羊毛衫,兔毛衫和驼毛衫,一片五颜六色,绚丽多彩,活像是在开着服装博览会。铁柱下意识地拉了拉自己既皱又脏的衣服,心想:“多亏没贸然闯进去!”此刻团团暖气从厅里涌出,一阵阵香气扑面溢来。哦,那酱红的猪肘子,那蜡黄的烧鸡,那焦脆的香酥鸭,那鲜嫩的松鼠黄鱼,啊,这不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吗?刘铁柱恼怒地把口水咽了下去。

    一阵秋风扑来,衣着单薄的小宁浑身哆嗦起来。铁柱一看,把儿子搂在怀里,深情地注视着一切,想着一切。

    忽然,小宁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啪哒啪哒地奔到厨窗旁,贪婪地盯着那诱人的鸡鸭鱼肉……

    铁柱的心颤抖了,儿子,九岁的儿子呀,已经是七个多小时没吃过东西了。从中午起,他和儿子一直守在病危的妻子身旁。看着与自己患难与共,朝夕相处的若云,早已忘了饥饿,忘了一切。直到陈华赶来,他才想起去弄点钱,要给妻子买点爱吃的东西,于是,他领着饥肠辘辘的儿子来到了这里。现在,望着儿子的饿相,他真想领着儿子昂首地走进大厅,正襟危坐下来,好好地美食一顿。然而,一种强烈的自卑感迫使他踟蹰不前,不敢迈步。他伫立在无情的秋风中,仰天长啸,“天哪!我真浑球,老婆,儿子都照顾不好,还算什么男子汉啊?我,我就不能去赚大钱吗?”

    儿子仰起稚嫩的小脸,怯声哀求道:“爸爸,我饿,给我吃一小块,好吗?”

    —股强烈的舐犊之感,顿时涌上了铁柱的心头。他伸手摸了摸怀里那张已经发热的钞票;迟疑了片刻,便对儿子说:“小宁,走!咱们去好好地吃一顿。”随即拉着儿子向对面那家饮食店走去。到了店门口,他又犹豫了:医院里正等着要钱用哪,还是别吃了吧?爷俩吃一顿,拾元钱就没了……但那香气扑鼻的生煎馒头,在油锅上奇异地跳动着,勾引得他的肠胃也“咕咕”叫个不停:案桌上那一排排糥白的鲜肉馄饨,仿佛在向他招手。那店伙计热情的招呼声,分明是冲着他来的。他饥肠辘辘,恨不得连案板一口吞下,真是饥不择食了。他不能自制,又一次伸手去触摸那张跃跃欲出的钞票……摸了好半天,最后还是空手抽了出来。他不敢再看那诱人的食物了,转过头,牵着小宁要走。可小宁不走了,他用轻得几乎听不出声的口吻哀求道:“爸爸……我,我饿……我……我要吃。”……

    铁柱生气地对孩子瞪了瞪眼,用严厉的口气斥道:“走,别烦……”小宁一屁股蹲在地上不肯动身了,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就像一只受伤的小羊羔,在乞求地盯着爸爸。一分钟、两分钟……,一切都像凝固了一样。

    还没等铁柱回过神来,周围响起了一片耻笑声,人们好奇地看着他爷俩,哄笑声夹杂着一阵嘲弄的窃窃私语……

    铁柱蓦地感到一阵脸红发热,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羞辱感,使得他这位血气方刚的男子汉差点拔腿逃走,他真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倏地,他飞快地伸手掏出那张钞票,对着营业员,对着店堂,对着整个人群大叫:“来,买半斤煎馒头!”然后,他趾高气昂地把小宁扶上桌坐好。待煎馒头上来后,他又去寻清汤。他把清汤拿来时,却发现小宁往衣口袋里偷偷地塞东西。走近一看,他不由地勃然大怒,伸手打了小宁一巴掌,喝问:“混蛋,你在干什么?”小宁没敢哭,只是嗫嚅地回答:“我,我想带给妈妈……”

    铁柱听了不由得鼻子一酸,两颗泪珠夺眶而出,他把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夹起一只煎馒头,轻轻地吹了吹热气,深情地塞进了孩子的嘴里,孩子看了爸爸一眼,把手里的那片煎馒头,高高地举过头,送到了爸爸的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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