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在市肿瘤医院的危重单人病房里。他正伤心地伏在一位卧床的女人面前暗暗啜泣。这女人就是章柏荣的妹妹,刘铁柱的妻子章若云。
章若云和陈华在同一个山村里插队。她满腹经纶,精通诗文。那时,陈华的父亲含冤死去。两个人有共同的遭遇,共同的爱好,使他们肝胆相照,心心相印,多少年的情同意合,数不清的山盟海誓,使他俩形影不离,和衷共济;多少次,他们在山脚下谈诗论文,切磋文章;多少回,他们在溪边畅诉理想,共抒心怀。然而他们谈得最多的还是爱情。陈华戏称道:“我多像杰克·伦敦笔下的享甫莱·凡·卫登啊,身陷厄境,却获得了‘我的小女人’。”
“啐!”章若云红着脸嗔道:“厚脸皮,我可并不崇拜李清照,她太孱弱了。我欣赏的是黄庐隐,‘我欲借矰缴,笑向云端搏’,多带劲啊!一个人,重要的是要做生活中的强者,要学会追求。”
陈华吐掉草沫,一事正经地说:“我与世无争,只求和你永远永远在一起。我不稀罕高楼大厦,不乞求绫(纟罗)绸缎,那河边草屋,不同样是我们金碧辉煌的宫殿吗?为了这,即使上帝把我逐出伊甸园,我也无所畏惧。那南山上的荒家,就是我们栖身的乐园。云,让我们的灵魂早日融合电……”
章若云伸腿踹了他一脚,“你……你太年轻了,须知任何幸福,都要付出代价的,‘有时甚至是牺牲……”
“你太残酷了,你惊醒了我的美梦!”
“美梦?”
“是呀,我起誓,苍天在上,我海枯石烂,永不变心!你呢……”
“……我……我也当然……”
不知不觉,月芽已代替了夕阳,露珠悄悄地沾湿了他俩的衣裳。直到陈华同一宿舍的刘铁柱跑来到处吆喝着找他俩,他俩才情犹未尽地互相吻着,诉说着胸中的誓言,避开铁柱而向回走去,
那时,陈华完全沉浸在爱河里,一切都是甜蜜的。那铺着稻草的板床,那没有油花的煮青菜,那发黑的窝窝头,那沉重的体力劳动,在陈华看来,完全是一首壮丽的交响乐曲。有了若云的爱,这个世界便是光明一片。
有一天,陈华睡到半夜,突然灵感勃发,他起床挑亮油灯,挥笔疾书诗一首:
“年少气盛兮,离乡背井,
天高云淡兮,无有伤情。
果浆充腹兮,难丧我志,
衣不御寒兮,越坚我心。
上下求索兮,非利我非名,
一往深情兮,觅求知心。
和者盖寡兮,唯有若云,
异乡客地兮,我遇知音。
遇我知音兮,慰我生平,
我爱若云兮,天鉴我心。
高山流水兮,证我真情,
若云若云兮,谅我苦心?写好后,就在屋里徘徊,高声朗诵,直搅得铁柱大声抗议了几次,才悻悻地重新钻进被窝。第二天一早,他就兴冲冲地找到若云,郑重其事地把折好的那首诗塞给她、并再三叮咛道:“现在不许看,待睡觉时才可看。”
次日,若云也和了他一首诗:
“别(门甫)移来兮,弱不禁风,
疾恶如仇兮,恨世难容。
花前月下兮,也曾梦中,
谁言女流兮,无有情种。
奈何世道兮,其势汹汹,
寒流横生兮,暗礁重重。
感君情深兮,天地动容,
我劝郎君兮,谨慎珍重。
项羽恋虞姬,难回江东,
华夏之大兮,正好从容。
杜鹃泣血兮,再劝郎君,
环宇帷幄兮,抖擞英雄。
儿女情长兮,难有善终,
当作豪杰兮,前程为重。
长歌当哭兮,我指九霄,
既为天庭兮,何不理公?陈华读罢,甚不解意。几次询问若云,若云都面呈难色,羞以启口。陈华甚感疑惑,他丝毫不怀疑若云的爱情,但隐约觉得有一片乌云向他压来,他焦燥不安起来——
终于,乌云压来了。这片乌云,竟是他们生产队的队长,一个年轻的彪形大汉,身高一米八五,比陈华整整高一头的乡下佬。他早以觊觎上了多才多艺、相貌俏丽、身段苗条的若云。按照他的逻辑,爱上,就一定要占有。何况,在那闭塞的小天地里,他是个说一不二的土霸王。在多次追求若云碰壁之后,他终于采取了最卑劣的手段——
那是个闷热的,暴雨即将采临的下午,全体社员包括全部知青都在地里抢收麦子。队长把若云叫上来,说是要她协助会计搞统计,若云不知其中有诈,便跟着走了。
恰巧,陈华一不小心,镰刀将手划了条深深的口子。于是,他急忙奔到队医疗站去包扎。当包扎好路过队长办公室时,只听到里面一阵撕打声,夹杂着似乎被捂住的哀求呼救声。他探头从窗户往里一瞧,啊!热血一下子冲上脑顶。只见屋里那个队长正赤着膊,一手抱住若云的细腰,一手捂住她的嘴,使劲地将她往床上按。若云的身子在他的怀里扭曲着,挣扎着,双手无力地挥舞着,两眼露出绝望痛苦的神色,在作着拼死的抵抗:她那件薄薄的“的确良”衬衫已被撕破,露出晶莹,洁白的皮肤。终于,她挡不住恶魔发狂的进攻,轰然倒在床上。那恶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正伸手去扯若云的裤子,陈华猛地撞开门冲了进去,抓起桌上的一把算盘,大吼二声,砸向那恶棍的头颅。不料,由于气极浑身发抖,算盘砸偏了,落到肩头上。那恶棍倏地回转身,一看是陈华,挥拳打了过来。顿时,陈华眼冒金星,双腿站立不稳,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便像根木头似地摔倒在地。那恶棍冲上前采,一手按住陈华,一手随即抓起块垫床的砖,向陈华砸去……
正在千钧一发之际,若云像箭一般地直窜过来;猛地一把推开那恶棍队长,趋身扶起陈华,两个人便向门外逃去。
“慢!”队长一声大喝:“我警告你们,若你们在外乱说,我就放光你们俩的血!哼!你们去打听打听我蔡福根,连阎王见了我也得让三分呢!’
出了门,陈华捂着那受伤的眼睛要去告状,可章若云百般不肯:“反正他没有得逞,你就权当没这回事吧。”陈华忍气压气,跌跌撞撞地奔回自己的宿舍,一头栽倒在床上。夜里;他发起了高烧,那受伤的眼睛痛得他神智不清:“哦!南山上的荒冢,我即将投入你的怀抱。可这人间是多么丑恶!什么礼义廉耻,什么忠孝道德,全被恶棍践踏在地,一文示值。奸淫是冠冕堂皇,偷盗是理所当然。一切都颠倒了,野兽披上了人皮,却比人还要高贵。公理啊,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
他昏迷中,觉得有人在给他灌药、喂水,用冷手巾捂他的额头,并轻轻地呼唤他。他努力睁开眼,原来是若云。若云的双眼红肿得像两只桃子,显然她曾伤心地痛哭过。陈华嗔怪她不肯去告那恶棍,赌气将口里的药吐出去。
若云见他醒来,痛苦地说,“陈华,你误解我了。你难道不理解我的苦心吗?在这种形势下入和兽斗,无疑是以卵击石,充其量是玉石俱焚。你是一个有才华的人,犯不上和他两败俱伤。假若你爱我的话,就应该排除一切障碍,踢开一切干扰,在逆境中脱颖而出。你出头了,也可以来解救我。青山不死,绿水长存,又何必小不忍则乱大谋呢?应记住‘大智若愚’这几个字啊!”
陈华明白了,若云所以含垢忍辱,为的是让他有出头之日啊!后来,“贫农协会”一致推荐了陈华和章若云去上大学读书,当名字报到县里之后,他俩欢腾雀跃,高兴得不得了。可万万没想到,就在那一天夜里,生产队长蔡福根把陈华和若云同时召去,笑着说:“县里来复查过了,你们俩的成分都不好,不属于培养对象。我们无产阶级的大学怎么能要你们呢?我爱莫能助只好把名额退了……当然,再去要名额嘛也是可以的,就看你们领不领我的情了……嘿嘿!”
完了,一切都完了。章若云的脸色死一般地灰白,想不到满腔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了……
突然,陈华眼一黑,一头昏倒在地。章若云惊叫着,把刘铁柱唤来,把陈华背了回去。
陈华欲哭无声,欲告无门,茫茫大地,何处有公理啊?他几次想找蔡福根讲理,都被章若云拦住了。他气得病倒了,不吃也不喝,再也不想活了。他想:从插队开始就受这个恶棍,土霸王的欺压,他多次调戏若云骗奸未成,这次又采取毒辣手段,干出伤天害礼之事。在他手下与其这样活着受辱,不如一死了之。然而,章若云陪他洒了两夜的泪水,终于痛苦地决定牺牲自己。
刘铁柱突然给陈华送来了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这是怎么回事?”在陈华的追问下,刘铁柱支吾地说:“是若云托蔡队长搞来的……她说她不愿让一颗闪光的明星在这里陨落。”
陈华恍然大悟:若云为了他,付出了女性最大的牺牲啊!于是,他狂叫起来:“我不是懦夫!我不需要施舍!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呀!”他去找章若云,可章若云失踪了,怎么也找不到。尽管报到的日期迫在眉睫,陈华却不肯悄然离去。一天早晨,章若云像天外来客似地出现在陈华面前,向他宣布:她已和刘铁柱结婚了……
陈华一听犹如五雷击顶,万箭穿心,他发疯似地拉住章若云:“你说,这不是真的!不是的!你说呀!快说呀……
章若云木然地站着,那张脸因痛苦而变了形,手中缓缓地飘下了两张纸,陈华拣起来定睛一看,竟是结婚证书。
咳,就算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能出现这种离奇古怪的事吗?然而,真而且真,真是若云为了陈华的前途,为了陈华早日脱离厄境,她付出了无可挽回的终身痛苦的代价。
陈华无奈,洒下一掬无尽相思的泪水,悲怆地离开了山村,临走那天,他没见到章若云。刘铁柱塞给他一封信。信上写道:
“亲爱的陈华:我只能在信里叫你了……两颗赤诚的心,撞击在一起,进发出炽热的火焰,这火焰将永远热烈地燃烧着我,我仿佛已经死去,再也不能更生了……华:以后只能在心里叫你了,我俩的爱是纯洁的,你常说:爱的涵意是给予。我的心,完全,完完全全是你的。我们演出了一场历史上少有的大悲剧,恐怕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望尘莫及。可他们早已死去了。而我们却在日日夜夜地受着熬煎……
痛苦是难以形容的,然而我的心很平静,因为我的愿望达到了!华,我嫉妒于君和涓生,他们毕竟结合了。而我们呢?啊!不,不,在这个时候,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来扰乱你的心。我只要求你:倘若你还记得在患难的时刻,有一颗心在为你而跳动,那你就该百倍地珍惜它,你的机会是用可怕的代价换采的呀!望你努力,发愤学习,做一个正直有用的人,以优异的成绩来告慰我。华,千万不要辜负我殷切的期望啊!珍重珍重。你的云。”
陈华含着泪把信读完,悲愤地痛哭起来,他仰天长啸。立下了铿锵誓言:“我陈华,一旦得志,一定要为社会铲除不平、除暴安良,扶助弱小,有利于民。为此宏愿,即使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如若违誓,天诛地灭!”
如今,章若云积劳成疾,竟得了癌症。陈华闻讯悲痛万分,他怀着一腔深情、几乎天天来探望若云。刚才他听医生说若云危在旦夕,不由,柔肠寸断,踉跄着走进病房,伏在若云床边,禁不住啜泣起来……
章若云微闭着双眼,脸色灰白,枯瘦,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姣美。然而,她强挤一丝笑容,伸出枯槁的手抓住陈华。微声说道:“陈华,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年岁不小了,早点结婚吧,你的义妹陆景妍可是个很理想的伴侣呀。”
“不!”陈华摇了摇头说:“你不要再牵动我这悲痛的灵魂了,多少年来,我时刻都在想念着你啊!多少次,我在梦里和你相会,我的泪水沾湿了你的秀发……但醒来,却是一片黑暗,谁能和我相伴呢?只有你使我难以忘怀……”陈华动情地倾诉着凄惋的心情,泪水不禁滚滚而下。
章若云哭了,两颗晶莹的泪珠在面颊上滚动看,溅落到床单上:“我……恨!当幸福在我身旁时,我并不知道珍惜它,抓住它;当我知道要珍惜它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永远也找不到了。我……悔!为别人牺牲太大。可别人並没得到幸福,反而痛苦终生。华,请记住吧:‘常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陈华用哭声回答:“永世难忘!‘今朝两相视,脉脉万重心’……”
下班的钟声已响过好一会儿了,年轻的造船厂装配女工长陆景妍,从横卧着的大桅里钻了出来,一连干了三个多小时,真把她累坏了。她从小父母双亡,是陈华的母亲抚养长大的。中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她便包揽了整个的家务活,鞠躬尽瘁直到如今。陈母常夸她比亲生女儿还好,其实心里早把她当儿媳看待了。从陆景妍内心讲,她爱戴陈华,崇敬陈华,更重要的是理解陈华。尤其是她竭尽自己的全部智慧和力量支持陈华的创举,关键时刻常给迷惘中的陈华以切实的指点。
他俩之间的争论是经常的,而结果,往往是口若悬河的陈华败北。早在“振华”公司创立之初,志大才疏的陈华在公司内部的分配问题上,搞绝对平均主义,回家后还骄傲地对陆景妍夸耀道:“按部就班,拾人牙慧,怎能对社会起猛击一掌的作用呢?我就是要标新立异。天生我材必我用。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我要办个初级共产主义的小实体。”陆景妍哈哈大笑:“你这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我看你这样做,免不了要碰壁。”事实也真应了陆景妍的话。“平均分配”没实行两个月,公司里便一片乱七八糟,互相推诿,互相指责,弄得陈华焦头烂额。没奈何,只得再向陆景妍请教。陆景妍细心地询问了公司里的各种情况,参考了大量的国内外各类商业公司的分配资料,又结合振华公司的实际,订出了一份较为详细的分配方案。陈华试用了这个方案后,效果果然不错。其实,陆景妍的分配方法很简单,无非就是各人所取报酬,是按各人的销售情况及服务态度来衡量的。
在经营方针上,陆景妍多次提醒陈华:要立志为民,做到真正方便群众。陈华的见解和陆景妍颇为相同。他曾感叹地说:“那多如牛毛的什么公司,什么中心,有许多是打着搞活经济的幌子,而实质是想发大财的。我真担心:这股洪流,会淹没一部份本来是纯正的人。
每当陈华这样感叹时,陆景妍便说:“那你为什么不拿起笔来,写写理论批评文章?那不对指导当前的变革更有意义吗?”
陈华说:“我受的创伤太重了。我一拿起笔,就觉笔有千斤重,何况我又没摸索出什么经验,能写什么呢?”“怎么没经验?我看你给人家送大衣的事。就值得一写!”陆景妍这么一提,似乎触到了陈华的疼处,不由得两个人争论得面红耳赤。
原来,区工商局个体科,有位五十多岁的老干部——凌峰科长,他对陈华很支持,对振华公司也很赞赏。因而,他也得到了陈华的好感。
陈华和凌峰初相识时,社会上请客送礼之风正盛行,加上凌峰确实给予“振华”许多切实的帮助,陈华便托人买了件毛皮大衣送给凌峰。当时凌峰不在家,第二天,他把陈华叫去吃晚饭。乖乖,一桌子丰盛的酒菜!凌峰给陈华斟上一杯酒,边吃边谈,凌峰打趣地说:“小陈啊,承蒙你看得起我,送我件皮大衣,我很高兴,可我的胃口你还不知道,你一件大衣填不饱我,更打不倒我呀!”
陈华一听惊愕万分:“凌科长,这是我的一点真心实意,请你将就着穿吧!”
“不不!我要你把整个公司全部送给我,那才算将就呢。”凌峰一本正经地说。
陈华看了一眼凌峰,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这……”
凌峰哈哈大笑:“小陈,你愿我俩是君子之交呢?还是小人之交?你愿社会风气是弊绝风清呢?还是愿贪污腐化成风?你愿我这老头子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呢?还是愿我假公济私声名狼藉呢?我想,你的回答一定是前者而决不会是后者。你说呢?”
陈华听了这一连串的问话羞愧得满脸通红,他明白了凌峰的用意,一时呆若木鸡,再也答不上话了……
凌峰诚挚深情地说:“小陈啊,要防微杜渐呐!一些本来不起眼的小事,往往会毁坏一个人的。我看重你,无非是你为人民有服务之心,无趁机敛财之欲。你是一个清白正直的青年,你我都该保持自己的大节,也要注意自己的小节方行啊。”凌峰的话渐渐严肃起来,“我要的是,你把‘振华’办好,为社会多作贡献,而我们之间,能淡水相交则足矣!
陈华激动得热泪盈眶,非常后悔自己的鲁莽行为,但又觉得这番教育受得及时,受得应该!自然,那晚上回去时,他带走了毛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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