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啥话呀？”陆景妍脸一红，腼腆地说了声：“对不起，我先休息了。”便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章柏荣闹了个没趣儿，陈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耷拉着眼皮问：“有事吗？明天再谈吧，我今天太疲倦了……”
章柏荣反客为主地请陈华坐下，“不，不，虽然时间不早了，我还是要请你赏光到寒舍小坐片刻。有这样的文豪兼实业家光临，敝店一定四壁生辉。就看我找得你好苦的面子上……我想你不会拒绝吧？”
陈华疲惫不堪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我到若云那里去了。你有那么多闲功夫，为何不去探望一下你那病重的同胞妹妹呢？”
章柏荣嘿嘿一笑。显得有些尴尬，但他依然谈笑风声：“我当然要去。可这两天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没有哇。”
“你妹妹已经危在旦夕了，她可正需要关怀和温暖呐！”
“这很简单，不就是需要点钱吗？可遗憾的是，钱挽救不了她的命了，那我又何必要浪费呢？再说，她用了我的钱，心灵会有一种欠债感。她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与其让她不安地死去，还不如让她平静地去死好些。我们微生童的人，一向认为：用无意义的钱是愚蠢的。当然，我会照顾刘铁柱和他儿子小宁的。”
陈华听了这番狼心狗肺阴损缺德的话，又气又恨：“你太无情无意了，你把旧商人做生意的一套挪用到今天的精神领域里来，我很反感！我们的谈话是否该结束了？”
“啊呀，尊敬的经理，别生气呀，我是存啥讲啥，错了就改好不好？我不是无情无义，而是重一点实际罢了。好，不谈这个了。陈华老弟，我真诚地想和你谈一谈，博爱，效法‘振华’的重大决策；请你务必随我走一道，车子就在外面恭候着呢。”他说完，不由分说地拽起陈华，连拖带拉把他塞进了轿车。
上海牌轿车，发疯似地疾驶着。章柏荣的脑子也在飞速地转动着。他在思忖如何诳骗陈华，如何对待心怀异志的“臣属”们。
这章柏荣，已走过人生的三十八年，自认是甜酸苦辣臭都尝过了尤其是苦，“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的父母——一对老干部被迫害相继含冤离世，搬下了他和若云。在那个年代，他一个市重点高中的学生，拖着上初中的妹妹生活，真难啊！他忍辱含垢地挣扎着，在自眼，歧视和侮辱中，他变得憎恨一切，也憎恨世上所有的人。妹妹若云插队去了，他进了一家工厂当工人。在厂里，他参加了造反队，他的聪明才智，他的野心，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他具有雄辩家的口才和犀利的笔锋，又养成了残忍的个性，他成了“文攻武卫”组织中最年轻的副司令，然而好景不长，“四人帮”被粉碎，他被判了五年徒刑出狱后，是刘铁柱拉帮了他；后来，他领了个小商贩执照，经营起水果和水产生意来。他争强好胜，不甘居人后，两年前，常到他家里来“打牙祭”的区工商管理局个体科副科长张达明，委托他协助几家街道加工厂，买几万副帆布手套，并预先把款子给了他；他巧妙地利用了这笔款子，捞了一大笔钱。在塞饱了张达明的腰包后，他肆无忌惮地大做起生意来。张达明成了他的保护伞，他成了张达明的小银行。仅仅一年的时间，他就腰缠万贯，成了典型的暴发户，并娶了年轻漂亮的丁敏娟为妻。从此夫唱妇随，万事亨通，成了上海滩上有名的掮客大王。
章柏荣知道：仰人鼻息终非长久之计。于是，他趁着搞活经济，大力发展第三产业的浪潮，和几个经历相同的“好汉”结为金兰，合资开办了“博爱百货贸易公司。”在这过程中，张达明给了他巨大的帮助。他们成了拴在一根绳上的俩蚂蚱。
但是，事业一大，矛盾也就出来了，博爱公司的第二把交椅叶家顺，竭立拉拢老四方鸿远，大有排济掉章柏荣，进而取代的趋势。叶家顺那副咄咄逼人的气势，常使章柏荣恨不得一刀宰了他。然而，他又不能得罪叶家顺。在公司里，叶家顺的股份仅次于他章柏荣而雄踞第二。还有，叶家顺那批酒肉朋友、如许良、周根三等，在公司里投资也很可观，这几个家伙的眼里只有叶家顺。如果他章柏荣和叶家顺闹翻，那博爱公司马上就会不攻自垮。
博爱公司的五大金刚里，老三徐小道和老五赵金刚是他章柏荣的嫡系。特制是二十七岁的赵金刚，对他真是贴心贴肺，言听计从。是个能文能武的良才。赵金刚现任公司财务主任，不但有一套完善的财务管理方法，更兼有了手好拳脚。在很多关键时刻，他充当了章柏荣的保镖。过去，市面还没做大，由于章柏荣心狠手辣，总免不了和人发生冲突，由于赵金刚保驾，他才能稳坐钓鱼台。赵金刚没股份，但章柏荣却把全部家当交给他管理。章柏荣曾私下对丁敏娟说过：“就因为他没有股份，忠心耿耿，我才重用他，才把得牢这个舵。”
这“五大金刚”的形成，说来也很有趣儿。过去，章、叶、徐、方四人各自为政，难免有竞争，有一次，来了个游江湖的算命先生，叶家顺出于好奇，抛出两元钱，叫算命先生预卜一下他的前途。那算命先生袖褪乾坤，顿时脸色大变，恭恭敬敬地把钱奉还给叶家顺，说：“劫数，劫数……”说完就要走，叶家顺心中疑惑，硬拖住算命先生要他讲个明白。那算命先生横竖不肯说。在叶家顾的再三乞求下，他才阴阳怪气地说：“请老板原谅，就当我没说。不出几个月，老板将遭到杀身之祸。”叶家顺一听吓得小腿直抖，忙掏出十元钱，要求给个解救良方。那算命先生煞有其事地东西南北兜了一圈，神秘地对叶家顺说：“北方有一摊床，有祥气保佑，老板只有将全部资金和他合股，不但可保无恙，还可以发大财。无量佛，切记天机不可泄露。”叶家顺往北边一看，原来是章柏荣的摊床。当晚，他备了礼物，找章柏荣商议合股大事。不料，徐小道，方鸿远也同样受了算命先生的指点而来到了这里。于是，章柏荣慨然应诺，设酒宴招待，并拉来了赵金刚义结金兰，成了五大金刚。殊不知，那算命先生乃是个无赖骗子，得了章柏荣壹佰元钱，特意前来行骗的。
今天，章柏荣为什么非要寻找陈华呢？田为他们博爱公司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难题——叶家顺没经他同意，擅自进了几万元的服装，全是些滞销的两用衫。这使他和百货商店经理徐小道处于非常难堪的境地。叶家顺非常精于生意经，不会不了解行情，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里面的奥秘，章柏荣很清楚：叶家顺不但趁机捞了不少外快，而且还有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假如这批货不及时处理掉，那么多钱积压住。博爱公司是吃不消的。特别是博爱酒家新开张，一时赚不到许多钱，而建酒家的借款必须要还，这是高利息的借款。再加年底转眼就到了，股东们要取红利，他手头已经无钱了。而且，马上还要进一大批货。如无钱进货，那大笔的利润就会失主交臂，这岂不就要喝西北风了吗？这一进一出的损失多大啊！脆弱的“博爱”，是经不起这样折腾的，很可能一上子倒闭。如果真倒闲了，叶家顺就会取而代之，他章柏荣就彻底完蛋了。此刻，章柏荣尽管气得要死，恨得要命，但他却不露声色，表现出一副豁达的气度。他深知“大智若愚”这句话的涵意。所以，他丝毫也没意给叶家顺难堪。反过来，他要用果断的行动来扭转这不利的局面，要让叶家顺看看：你道高一尺，我魔高一丈！他从他的私人秘书洪静那里得知振华公司最近赚了一大笔钱。于是，他要找陈华贷款来渡过危机。
陈华随章柏荣来到博爱酒家，里面酒席尚未散尽，那些生意人，尽管个个腰圆肚胀，却还在吃着。陈华猛然瞥见刘铁柱和小宁佝偻着身子，蹲在门口，互相依偎着，冷得索索发抖。看着叫人心酸。他上前搂过小宁，脱下自己的外套，裹在孩子瘦小的身上，对铁柱深情地说，“铁柱，你别担心，医院里的费用我全付清了。你明天到‘振华’找我，先取二百元花着。”
章柏荣见状忙说：“哎，陈经理，怎么能让你费心呢？”他回头又对铁柱说：“铁柱，你的事我已经安排好了，从现在起，你就是博爱公司的业务员了，工资我一会儿和你谈，”
陈华不无讽嘲地对章柏荣道：“你想雇佣你这个唯一的妹夫吗？”
章柏荣刚想狡辩，铁柱却忙不迭声地叫道：“好！好！大哥我明天就辞去街道工厂的工作，到你这里来上班。”他回头摸抚着儿子的肩头，以为梦寐以求的事实现了：“小宁，这下可好了。”
陈华又好气又好笑，嘴没说心里话：愚昧的铁柱啊，你枉和若云做了这些年的夫妻，怎么还是这样不明事理？他想到这里，婉言劝道：“铁柱，你别瞧不起街道工厂，那可有发展。你如果缺钱的话，我这儿有。我和你相处多年，你还信不过我？”
铁柱血迷心窃，完全没有听进陈华的话，反而说：“别人的钱，总归是别人的，我总得想办法把小宁拖拉成人，才对得起若云啊！”
陈华只有袁其不幸，怒其不争了；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随着章柏荣来到了三楼经理室。
坐定之后，章柏荣招了招手，只见一个妩媚的姑娘，一手托盘一手拿烟走了进来。盘子里两杯“雀巢”咖啡冒着热气，她给章柏荣和陈华点好烟后，嫣然一笑，轻盈地退了出去。还没等陈华吸完半支姻，她在桌上摆好了清炒虾仁、仔鸡、酱鸭、熏鱼和清蒸大闸蟹。接着，又送来了大小高脚杯和一瓶苏州名牌“醇香酒”。章柏荣斟满了两样，“醇香酒”推给陈华一杯说：“来，我知道你不吃硬酒，先来杯‘醇香’吧！这可是我托人从苏州弄来的。“说着，他咕嘟一声，喝了一大口，随即抓起一只鸭肘，咬得咔吱咔吱直响。陈华被吊上了胃口，他抿了口“醇香酒”，夹起块嫩黄的仔鸡，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心里却在思忖着：章柏荣要耍什么把戏呢？
章柏荣挑了只肥硕的大蟹，递给陈华：“别客气！你瞧，这是只雌蟹，多壮啊！来，干杯。执蟹将酒，乃人生一大乐也。”他说着抿了一口酒，自己也拣了只大蟹，扳开蟹壳，先舔了舔溢出来的蟹油，随即对准蟹黄就是一口，直咬得嘴角两旁飞溅出桔黄的蟹油来。
陈华望着这副吃相，心里好生奇怪：“妹妹病危，他却像没事一样，真令人不可思议！”一想起若云，陈华刚被吊起的胃口一下于消退了。他把酒杯一推说：“总经理先生，你有事就快说吧，我不想吃了！你妹妹危在旦夕，这酒怎能吃得下！”
章柏荣一愣，眼珠儿一转，马上叫道：“好，就听你的。若云病危，我也是心如刀绞啊！来人，把这撤了。”
搬去了酒莱，章柏荣开门见山地说：“陈老弟，我觉得振华的方向开创了先例，我们一定紧紧跟着走！你是否愿意扶助我们一齐前进呢？你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呀！过去有些芥蒂嘛，也不必耿耿于怀。陈老弟，你意下如何？”
陈华听了这番话有些闹糊涂了，前几天，章柏荣还在嘲笑振华公司是一批傻瓜的胡作非为，兔子尾巴长不了。今天怎么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呢？他迟疑地问道：“博爱公司家大业大，人才济济，雄心勃勃，何以要‘振华’扶助？你这岂不是在嘲笑我吗？”
“唉！”章柏荣摇头叹息道，“你不要误解我嘛，‘振华’的精神，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老实讲，我出狱之后，万念俱灰，只求淡泊明志，宁静致远面已，无奈是形势所逼，我不得不跻身于市侩场上。但我还有志要同‘振华’一起，为创建一番事业而略尽微薄之力。”
“那好啊！我就希望同志多多益善呐！”陈华爽快地说。”
“难啊！”章柏荣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是进退维谷啊！陈老弟，你愿不愿意帮我二把？”
陈华忙问“帮什么呢？别吞吞吐吐了。”
章柏荣双手一摊：“不好意思开口啊！唯恐人家说有事有人，没事没人。你也有难处，有些事作不了主。但你是个仗义疏财的君子，所以我才冒昧启口。唉，你不像我。我是处处事事都有人掣肘啊！”
陈华急的胀红着脸说：“什么事啊？你说出来，我可以考虑办。”
章柏荣沉吟了半晌，装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好，我说。你听了不顺耳，就当我放屁。喏，我想扶助苏州一家乡办工厂，他们很穷，我想帮他们富起来，所以，我决定买下他们所有的库存滞销服装。但叶家顾不肯同意汇款。这不坑了人家吗？当我一想到那里的农民嗷嗷待哺的情形，眼泪都流出来了。当然，我也可以退货，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宁愿自己破产，也要救人于水火之中，这也是‘振华’给我的启示。咳，说一千道一万。现在就，是没钱。陈老弟，你说该怎么办？”
陈华听完这段绕弯子话，笑了：“总经理，你是否要借钱？要多少？”
章柏荣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差点要笑出声来。他迫不及待地说：“难为你慷慨解囊，恭敬不如从命，我也就厚颜开口了，就借三万吧。”
陈华沉思起来，这是笔大数目啊！他有点后悔自己贸然应允了。前段时间，副经理苏律慧眼识时势，从江苏黄桥搞来了一大批牛仔裤。由于进价低，出价也低，很快就脱手了。除去交税，净赚了两万多元。但这笔钱苏律说要派用场的，怎么办？
章柏荣见陈华不语，便激了一句：“听说‘振华’搞牛仔裤赚了不少钱，是苏律的功劳，你可能调不动吧？你有困难那就算了。你的情我领了，没办法，我也只好对不起乡下人了”。
陈华猛地抬起头，咬着牙狠狠心说：“你把‘博爱’的账号给我，我明天就把钱转给你。”
章柏荣见略施小计，就达到目的，心中一阵狂喜。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假意推辞了一番，便顺水推舟地把账号抄给了陈华。
待陈华走之后，章柏荣待把等候多时的刘铁柱叫进屋来，和颜悦色地对他说：“铁柱，陈华那里你不要去拿钱。免得以后还不清。要钱，你写个借条，常言说‘亲兄弟明算帐’再说也可堵住人家的嘴，这公司不是我自己开的，你也知道。噢，听说你家前两天来了个河南人要买西装，是吗？”
刘铁柱受宠若惊地说：“对对，那个河南人是我插队时认识的，他是南阳一家大工厂的采购员。这次到上海来要定购两千套沪产西装，他人生地不熟。要我帮忙找找门路……”
章柏荣不等他说完就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回答他的？你为什么不领他到我这里来？”
铁柱挠了挠头。说：“我不知道你有西装呀！再说若云住院。我哪有心思帮他！”
“啊呀！”章柏荣倏地站起身来，猛拍了一下桌子。大声斥道：“笨蛋！一笔大生意让你放掉了……，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章柏荣穷追不舍。
“我，我没问。”刘铁柱恐慌地回答，仿佛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呆立在旁，手足无措。
“一点线索也没有？”章柏荣贼心不死。
“好像听说他住在南市的一家旅馆里。”
“明天，给我挨家挨户地寻找，一定要找到他。生意淡成了，你就正式成了我的业务员，每月工资壹佰元。我给你记功，印名片。找不到，你的工资我也没法发了，你看着办吧。”
刘铁柱只得硬着头皮说：“我，我一定去找。”
章柏荣慢吞吞地踱到铁柱身旁，拍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铁柱，你这样爽气，我很高兴。好好干，有我吃的，就有你喝的！只要你忠心对我，决不亏待你小宁已经九岁了吧？书也别读了，到我这里来学个杂务工吧，管饭，每个月伍元服装费。干得好，将来再谈工钱。怎么样？”刘铁柱也只好如此。他俯身写起借条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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