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母仪永式》图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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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家印图册有一个副标题:韩母叶太夫人逝世周年纪念。标题四字是台湾马英九先生的亲书挽幛。

    韩府与舍下是“通家之好”。先父与韩公云波,先母与叶文夫人交情至笃,我称呼他们“大舅爹”“大舅妈”,他家子女称呼我父母“姑爹”“姑妈”,大约是一种“瓜蔓亲”或“街坊亲”。小城人情浓厚,喜欢叙亲谊,一说“姨妈姊妹”,就意味一种非亲人胜亲人的感情关系。先父少年离家,异乡创业,择友非常慎重,同事伙伴之外,真有私交的朋友仅两位:韩云波、吴晓耕二先生。偶有闲暇,携子女郊游,往往约上同乐,我们玩我们的,他们谈他们的。韩公和先父是县参议会的头,吴公是议员,很多公益事情都是一起料理:创办三一小学,同为校董会主力。四九年隆冬,解放大军将到未到、国民党已仓皇撤离的“真空时期”,地方组织“临时治安委员会”,防止社会动乱,三位也是主要成员。有的老安顺人至今记得韩公在欢迎解放军群众大会上的演讲。不久,他遭坏人构陷,加上两个弟弟是国民党高级将领这样的社会关系,遂受到羁讯,不久就病故了。

    我们小时候,最喜欢见到韩大舅爹来做客,因为他性情开朗,说话风趣。他们在客厅里喝酒说笑话,我们挤在门边旁听。老年人回忆,一九三八年在大十字集会欢送抗日军队,韩公在台上说,安顺有谷家一门三中委,我韩家有三将:韩文焕是中将,韩文源也是中将,我叫韩文渊,我比他们大,我是“上将”,绱皮鞋的上将(绱匠)。引得全场欢笑。他出身世族,父亲时荣公曾加入同盟会,服膺孙中山三民主义。他是长子,长子早当家,赴重庆做学徒,学会西法制革手艺,回安顺创办顺时制革厂,所以自称“皮匠”。文源是他胞弟,文焕是他堂弟。一位当中学生时听过韩公演讲的乡人回忆,那天虽然讲的是汉字这样容易枯燥乏味的题目,他却讲得两小时内笑声不断。

    韩公早逝,我所知有限,衷心钦佩的是老夫人韩大舅妈。她是一位贫家孤女,跟着继祖母长大。十七岁嫁到韩家,上奉婆母,下抚儿女(二子五女),还要带着厨工操办一百多工人的每日饭食,勤苦周至,人皆称贤。然而这还可视为旧日主妇的常规。此后六十年,才真正展示了这位从来不识字、不主事、不接触社会的女性之超群轶伦的见识、气度和毅力。

    四九年年尾,韩府可谓遭遇特大地震:韩公与其八旬老母相继弃世于旬日之内,随即房产、田产和工厂被没收,全家遭扫地出门。临离家时,来接收的负责人说,你看还有啥必需的东西就拿走罢。老夫人说:一样都不要,我只要儿子的那个书包。一家人无枝可依,在附近的一个岩洞里住下来。较大的女儿跟着母亲种菜、卖菜、打短工,艰难度日。女儿们相继辍学,保证小儿子道武可以继续读书。清早起来,常会发现有人夜里放了蔬菜、粮食或米饭在洞外,估计是老佃户们同情厚道东家,用这种方式偷偷表达一点心意。韩公故人,也有的用这种方式相濡以沫。我母亲始终与韩舅母往来不断。我还记得她俩后来第一次在贵阳我家见面的情景,老太太双手握住家母,说了声:“姑妈,做一世人不容易啊!”接着都哭起来。在老夫人苦苦撑持下,家庭渐渐走出困境,次女书武毕业初师,走上小学教席,三女经武进了省体篮球队,道武更得毕业于北京农学院,回到安顺工作。

    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重开新局,韩家迎来了梦想不及的家运中兴。先是与四九年随叔父去了台湾的长子克武取得了联系。克武学的是航运,供职于台湾阳明公司驻纽约招商局。七九年九月,老夫人由经武、道武随侍,在香港与克武见面。母子一别三十年,当年十二岁的孩子,长成了魁梧气派、仪表堂堂的中年人。虽然走下飞机的儿子已出声喊娘,做娘的仍不敢相信,伸手到克武头上,摸到了小时候留下的那块疤痕,才抱着痛哭起来。道武回忆:“母亲拉着大哥的手,整整两个小时都在不停地哭,几乎说不出一句话。”克武回忆:“我们娘儿三个在港团聚十天,天天都有摆不完的话,天天都差不多要摆到天亮。三十年的思念,三十年的牵挂,三十年的痛苦与欢欣,有如开闸的江水,汹涌激荡,滔滔不息。那是我三十年来最开心的日子,最酣畅淋漓的倾诉。”八七年老夫人带着儿女去台湾与小叔文源见面,还拜望了谷正纲、张法乾等贵州籍军政界元老。八九年克武回到暌违四十年的故乡安顺,在父亲墓前长跪泣下。三兄妹以父辈渊源的特殊条件,为两岸交流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以至又出了个“韩氏一门三委员(省政协委员)”。此后,老太太就在韩家特有的诙谐逗乐氛围中颐养天年。有一次欢聚,几兄妹大说大笑。老太太耳背听不真,问说些什么这样高兴。道武过来凑近母亲耳朵说:“他们说你年轻时候长得漂亮!”儿女们无不尽心竭力回报母恩,争相承欢于膝下。克武、经武远在香港,每年春节和老母寿辰,一定赶回来团聚。居住安顺的几家女儿亦然,每聚能有五十余人。道武更非万不得已,不让母亲一日见不到自己。老太太仙逝于二〇〇九年九月十五日,寿跻期颐。葬礼亦备极哀荣。

    老太太苦尽甘来后的处世态度,是我最为感佩的。道武回忆:

    大约是九十年代初吧,我因在外闯荡了几年,自认为已经有了些资历和眼界,而且也多少有点资本了,于是雄心勃勃,想回家乡干点大事。当时的安顺,因为边远贫困,城市面貌十分落后。作为原安顺市政协副主席,自然希望能把家乡建设好。我就以民革成员的身份,写了个提案,准备对南街进行大规模的全面改造。回到家里我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将自己的打算告诉母亲。不料,母亲听了后,却很严肃地对我说:“儿啊,这个事你不能做!”我感到奇怪,问母亲:“咋不能做?”母亲说:“你不晓得,街道上有很多人家,就是靠那点铺面,收几个钱维持生活。你这样做,不是夺人衣食吗?我们要发财,到别处去发,不要在这点发。”母亲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说得我心服口服,第二天就收回了我的提案。尽管从今天的角度看,如果当初照我的提案做,安顺的城市建设至少要提前十年,但我至今不悔。因为,赚了那样的钱,我会一辈子都不安的。

    几个女儿合办的顺时医院,凛遵老太太严命,凡五保户来看病,一律免费,每年还要送二百元压岁钱。一次有个衣衫破烂的老农来看病,老太太认出是当年很卖力批斗自己的人,还是吩咐不收费,临走还给了两百元钱和几斤白糖。老农却一直没认出老太太来。女儿们表示不理解,老太太说:“当年是他不对,我再还他一报,不是和他一样了吗?!”她经常对儿女说:“要积德给子孙,不要积钱给子孙。钱花得光,德永远都在。”儿孙们牢记训诫,都把家运的峰回路转,看作父祖厚德的沾溉,自己也必须如此做人。克武与家人团聚后,记住当年父亲送他出门时的一句话:“小培,今后这个家就靠你了!”他不仅指导和帮助弟妹在外面奋斗,还决定为每家姊妹培养一个孩子,承担全部费用。如今下一代二三十人,多数都很优秀。道武家有一位“准成员”毕登友,都叫他小友。原是请来为台湾来的二爷爷理发的小伙子,偶然露了一手厨艺,老太太就把他留下来,一待二十年,与家人无异了。据说过去脾气不好,家长作风很严重。在老太太的德风感染下,完全变化了气质,变得通情达理,礼貌周全。他不仅厨艺大进(曾随道武去台湾,在那些民国大佬面前展示一番),而且水电安装、日常修理等等都一手包办了,被老太太颁以“毕万能”的雅号,有时又叫他“多宝道人”。纪念图册中也有他写的回忆,其中说:“老太太虽没什么文化,但她老人家心地善良,心胸宽广,乐善好施,富有同情心,对世道人情极有见识。”另一处,叙述老太太开导他:“当家要紧细,待客要丰肥。”教育他不要说阴损话:“人要习口德,留言泽被平子孙。”接着写道:“老人的这些话充满哲理,让人回味,有时她老人家随口一句话,我要想好久才能领会。”小友对老夫人的认识和评价很是到位。老太太不轻易开口,言即见道,不胜枚举。有一次小友向我要一幅字去悬挂,道武啧啧称奇,打趣说:小友的文化越来越高了。小友对老太太感情极深。十年前,老太太在安顺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认为无望了,子女们只得预做必要准备。小友大为愤怒,喃喃地骂:“做倒二(即糊涂)事!老太太会好的!”这是我亲眼所见。后来道武从省里请了专家去会诊,转危为安。小友很得意:“我说他们倒二嘛!”

    后来老太太又活了十年。就在那场病中,道武和经武嘱我预写一份事略形式的文字,以备不时之需。结束时忍不住“赞曰”:“临深履薄,艰苦卓绝。贤哉韩母,女中奇杰。”这是发自内心的感慨。一位平常民家女子,毫不张扬地就达到了古人“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理想境界,非奇杰为何!

    有首歌唱道:“好大一棵树,任你狂风呼,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有乐也有苦。”韩叶文老太太就是这样一棵树。

    ※※

    附记一:二〇〇二年清明,在安顺晤道武堂兄韩毅武君,得见一份手写稿,记的是他亲闻于他父亲韩文焕先生的一段话。文焕先生在新中国成立前夕曾任贵州省最高军职,所记是一件分量极重的史实,就手抄了一份。兹摘录要点于下:“于解放前,谷主席正伦病危,荐文焕为贵州省代主席兼保安司令。后国民党中央政府任韩文焕此职,并电令国共不两立,须抵抗到底,必要时,炸毁桥梁、电厂,实行焦土政策。文焕临危受命,虽军人服从为天职,但对不利桑梓之事,与当年参加革命救国初衷不合,甚为犹豫,考虑再三,难以执行。文焕素服家兄文渊(云波)见识为人。云波时为安顺参议会会长,但对地方安定影响,深远于此。当兄弟二人商量此事时,云波晓以大义,并言:‘你们军人打仗,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不要结子孙仇。’文焕深以为然,当机立断,护桥护厂,军队撤出,为贵州和平解放作出贡献。”

    ※※

    附记二:顺便说说,我为这本图册写的序,被校对者漏掉三个错字。一处“此为”误作“以为”,一处“一瓣”误作“提瓣”,特别是一处“泰山崩于前”的“于”错为“与”。有位先生向经武指出后说:看来明贤的古文不怎么样。我听了哭笑不得,欲辩无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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