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象管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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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支象牙雕花管的小楷毛笔。先父子儒公遗物。

    笔管是极细密的牙心制成,上端用微雕技术刻了一只下山虎,顶端刻一首七绝:“斑寅赢得号将军,月黑深山星目分。长啸一声风转健,雄跳三励兽群奔。”落款是“范公启刻”。(“启”字不一定正确,是用放大镜反复审视多次才半认半猜出来的。)字小如微尘,刻工非常精细。笔套也是象牙。

    在记忆中,此笔应是一九四九年年初,泰丰公司广州分号经理胡蕴乙先生回安顺过年时送给我父亲的。这年春节,上海香港等地十多个分庄的经理陆续回到安顺。我记得店员大朋友们兴奋指看,说是“各路诸侯都到齐了”,不知道这次盛会却是泰丰员工的“最后晚餐”。诸侯大会,正是商议散伙大计。同年秋,轰轰烈烈的泰丰公司就解散了。胡先生在这个时刻,从驻任多年的广州带一件广式工艺品,送先父做纪念,顺理成章。父亲是泰丰的副董事长兼副总经理。

    本是三件一套:另有一支沾水笔杆,一把裁纸刀,都是极滋润的好象牙制成,都刻的下山虎纹样,装在一只玻璃匣里。我时不时拉开父亲房里办公桌的中间抽屉,逐一把玩。最喜欢的是那把裁纸刀,刀柄刀身是一整块象牙,那刀片两边薄得透明,相当锋利,造型秀挺柔和。相比之下,那支沾水笔杆线条臃肿,很不受看。毛笔居中。“大革命”爆发时,我已先数月调到大山深处教中学。六六年暑假回贵阳,家里还平安无事。寒假回来,家里已被附近小学的红小兵抄过两次家了。小革命家们离去后,家人打扫满地狼藉,发现这支笔、象牙刀和沾水笔杆没了。二姐明坤爱收藏精致小手绢,多年中搜集了数十块,戴红袖套实行革命行动的几个小姑娘,当着她的面就瓜分了。当场开具的“四旧物资”抄收清单上,也只有“白毛女等黄色唱片”(原文如此)等项,没有手绢裁纸刀之类。弟弟养在院子里的金鱼,无人待见,一个一个捞出来放在地上用脚踩,发出小爆竹似的爆裂声。当然,小孩无辜,该诅咒的是背后的政治教唆犯。

    另有一枚很大的象牙印章,质地也极好,刻父亲姓名,应当也属胡先生这次礼品之列。刻手好像叫冯公侠。朱文篆字,虽是牙章,却刻得不板不俗。此印幸存,但一时很难找得出来。我家每间屋都兼作杂物库房,找什么都成了系统工程。

    七三年父亲卧病时,有一天母亲在他房里,打开一只老皮箱找东西,无意中发现底层有三支用过洗净的旧毛笔。是适园时期每天临池所用,迁居贵阳后没时间练字,忘那儿了。都是徽州老胡开文广户氏的大羊毫。一支“玉兰蕊”送给晓三老弟作画。另一支“倒薤悬针”插在案头笔筒里,经常看到,很少使用。第三支刚才去找,不知几时弄丢了。本来有一块大砖砚,八妹清洗时跌破了,碎片也被岭南画家吴乾惠先生讨去了,木盒我一直用来装常用印章。还有一锭圆筒墨,质量一般,送了一截给张宗和先生,自用一截,后来图方便用墨汁,就一直扔在某个角落里。

    那年的一天,父亲精神较好,坐在床边沙发上,我和母亲弟妹围坐闲聊。不知怎么会说起写毛笔字,并且真就扶拥着他坐到写字台边。他患的是脑血管疾病,记忆力和语言能力都衰退很多。我把纸笔墨摆好,父亲笑着接过笔,我们紧张地等着。好一会,他居然颤颤悠悠地写下“下定决心,与疾病作斗争”十个字,我们拍手叫好,他也大笑,流下眼泪。最后两年,老亲老友来探望,他说不出几句话,只是掉泪。

    先父的文具遗物,尽于此了。他的书迹,仅存适园一口石鱼缸壁上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四个大字和题款“适园居士自警”小字。父亲是个成功的企业家,但我总觉得他真正的愿望是“行有余力,乃以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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