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乌蒙故人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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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张照片,是大方县百纳中学王继明老校长和夫人刘功敏老师来贵阳时,几位老同事在我家聚会时拍的。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贵州省中苏友好协会编内刊。未久中苏交恶,单位名存实亡,就做些省委宣传部宣传处布置的工作。有一次参加采写工业战线先进人物事迹,我分到两篇:一位工人发明家,我去贵州汽车厂住了两天;另一位是贵州省轮胎厂工程师,他进城开会住在小客店里,我去问答了半天。写出交卷,任务完成。忽一晚,我在办公室灯下读书,单位领导(一位很和善的北方老干部)从宣传部开会回来,径直走到我身边,说道:“戴啊,文章要怎样才写得好?”这无异乎问鸡怎么下的蛋,不知从何说起。想出些老生常谈说了,他颔首而去,留下我独自纳闷。接着,连宣传处的写手们也不耻下问了。这才知道,原来是汪小川部长看了书稿不满意,写得太呆板,只肯定了我那两篇。汪部长是有大学问的红军老干部,威望非常高,一言九鼎,无不心悦诚服。其实我那两篇短文浅薄之至,只不过喜爱文学的人,笔调活泛一点而已。而那些同志一年到头读文件、写报告,颇不以文艺为然:诗是小资,小说是瞎编。有一次到红枫湖工地调查研究,住了几天。这支水电工程队,是建了重庆狮子滩水电工程后转移来的。我写了一首献给他们的歪诗,开头说:“狮子滩一片清泉,浇灌出金花万朵。”宣传处老徐看了这两句就问我:你去过狮子滩吗?我说没有,他就笑起来。连这样理所当然的两句话,都非亲眼看过不能写,忽然叫他们写带生活味、文学味的文字,岂不是撵鸭子上架?后来,宣传处李处长到省电台当台长,大约把汪部长的谬奖当了真,硬把我要了去。我对新闻工作一点兴趣没有,当时想去剧团乐队拉二胡,业余弄我的文学。但组织安排是只能服从的,于是去了。广播是时间传媒,以秒为单位,数着字编新闻,枯燥之至。过了一年左右,搞“四清”运动,我这个硬拔来的萝卜,又认为不宜在所谓“要害部门”,要拔出去了。于是下放到大方县百纳中学当教师。同命运者四十人,各去一县。“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

    我妻子决定与我一起下去。那是六五年十月。到县城那天,百纳班车正好早晨开了,在小旅馆困了整整一个星期。举目无亲,城小如斗,加之雨雾蒙蒙,真尝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我去县文化馆消磨时间,见藏书颇不少,管理也正规,就以调动函做抵押,借了两本书回旅馆看。一本里德写俄国十月革命的《震撼世界的十天》,一本法朗士写法国大革命的《诸神渴了》。一读,满纸血雨腥风,更感觉天地悠悠,前路茫茫,此生可虑。熬到下一个班期,所谓“代客车”实际就是敞篷货车,我们行李很多,一一搬上车,很引人注目。当时我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连木床、书架都带了去。车离县城,越走越见荒凉,直向万山深处驶去。快抵百纳镇时,同车一位穿褪色军服的老人,问了我的情况,说他是区委的干部,让我们下车后就地等着,他会打电话通知学校来人接待。几分钟后,果然跑来一群农村少年,小包大件扛了就走。有个孩子接过二胡与箫笛口袋,惊喜道:以后我们学校要热闹了!后面气喘吁吁跟来一位胖胖的中年人,后来知道是教导主任朱老师。

    学校就在区委后面,相隔一片鱼塘。高高土坎上一溜教室,土坎下一个小运动场,教室前面两片花圃,花树扶疏,居然还有没谢的花。许多穿得非常单薄的农家少年,围拢来看新老师。瞬息之间,我忽然卸下了心里那块石头,信任了这一角我将安身立命的方寸之地。王继明副校长与唯一的女教师彭世淑,陪我俩在办公室吃第一顿饭,大略介绍校情,说是党支书兼校长许明荣在县里开会,回来再见面。

    长话短说。我学着当“人之师”才一个学期,史无前例也无后例的“文化大革命”就排山倒海而来。第一个暑假回贵阳,已是天下大乱。电台那些没有下放的同事,一半成了“反革命”,另一半成了打倒“反革命”的“革命派”,相煎不遗余力。舍间邻近邮电大楼广场,造反派斗争西南局第一书记李井泉大会上的阵阵“打倒”之声,听得一清二楚。那么受人敬重的汪小川部长,颈子上挂着大牌子陪斗。寒假再回贵阳,舍间已被“红小兵”抄了两次家。小学生戴个红袖套就是“红小兵”,奉旨造反,可以打家劫舍,为所欲为。我下乡前卖掉崭新的飞鸽自行车,买了一台当时最好的“美多”半导体小收音机,每天听听新闻,听听京戏和音乐。暑假回校后,从收音机里听到文艺界造反派批斗省文联主席、老作家蹇先艾的报道,列举的“罪状”中有一条,说他“鼓动牛鬼蛇神出笼”,证据是他在一篇评论中,对一个写儿童题材的青年作者说:现实生活之外,牛马虫豸、花草树木都可以成为角色。这个作者正是我。我担心那句判词被谁再转一个弯,我岂不就是“牛鬼蛇神”了?于是我把发表过的习作剪贴本交给许校长,请他审查,争取坦白从宽。不几天,他把我叫到他小房间,还给我那本剪贴,郑重说:我随便翻了翻,不用看了。中央的“文革十六条”说得很清楚,就是有错误的言论和文字,也要与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毒草严格区分开,你写的这些东西,我看连错误也谈不上。我听了如释重负。这位许校长原是区委书记,在农民称为“过粮食关”的大饥馑中,毅然开放公仓救命,因此“犯了错误”,调到教育系统。当时犯这种人人感佩的“错误”的区县干部非止一人,改革开放后有一篇轰动一时的小说《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写的就是这样一位区委书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文革”之火当然要烧到区镇一级。但我们学校可算只走了个“过场”。两位校长少不得挨些批斗会,但从未演变成武斗。教师们也未拉帮结派打内战。而别区的兄弟学校,却是很有闹得热火的。究其原因,一是农家孩子和家长都极其纯朴,对老师尊敬得不得了;文件又规定农村不搞“文革”,他们没有受到城市造反派的教唆煽动。二是十来位教师来自各地,朝夕相处如家人,业务各自为战,既少矛盾结怨,更无浑水摸鱼的野心。许王二位历经运动,经验丰富,处变不惊,也起到了重要作用。我一进机关就赶上“肃反”,一路走来,对运动一贯持敬而远之的消极态度,从未当过左派。一有“革命师生大串连”机会,就自命革命,当仁不让,昆明看滇池,成都看杜甫草堂、都江堰去了。县里召开红卫兵代表大会,有“革命教师”列席,承学生领袖不弃,堵着房门邀请我。这事我可不敢自命“革命”,敬谢不敏,最后以身患慢性阑尾炎不能长途步行的充分理由推掉。当时学校停课,冷冷清清,操场长荒草。我过不来这种虽生犹死的日子,区里请我组织文艺宣传队,欣然接受。自编自导,训练乐队,只不当演员。心里有根底线:远离派仗,不要被人当枪使。只图个热闹好玩,过把草根剧团瘾。所以我只选少数民族歌颂共产党毛泽东、赞美人民军队的歌曲来编节目,还与龙万钺、程大有老师在学校排演过《沙家浜》。有一次回贵阳过了假期,在县城搭车返校,同车几个百纳姑娘小伙,见到我和妻子很高兴,还是那句话:戴老师回来,我们百纳街上又要热闹了!宣传队在区礼堂关闭大门排《收租院》时,区委书记的夫人跟着好奇者们钻窗子先睹为快。

    但我也遭过点小灾星:一是刚开始“革”的阶段,一位校工看中我“大资本出身”(他的原话),又从省里机关调到区里中学,正是他闹革命的首选;而他是农民出身工人成分,正是我的天敌。于是贴出第一张大字报,揭露我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三条罪证,一是两口子同出同进,上街赶场都是并肩而行。二是地板都用水洗。三是把贫下中农子女(指他女儿)跟地主子女(指区小金校长的儿子)编在一起唱忆苦思甜歌曲,搞阶级调和论。我“串连”回来见到了这张大字报。妻子说不见有人响应,也没有引出全校性的大字报热。不久颁布了一份叫“公安六条”的文件,规定六类人不准参加“文革”运动。其中一类曰宪兵,恰好符合这位老大哥曾经有过的身份。于是马上急流勇退,退出已加入的多个群众组织,笑脸迎人,见我老远就招呼,连“师”字也省了,叫我“戴老”。我们两家楼上楼下住着,他妻子办教师伙食,人很善良,一直相处不错。我也就付之一笑,后来有了儿子,还交给他家带过。另外是我教语文的一个学生,初进校没看出本领,对老师很恭敬。后来时势造英雄,自立司令部,设女秘书,拷讯敌对派成员,能力很强。后来组建“三结合”政权,当上校革委副主任(主任为武装部长,另一位副主任是王校长)。享受革命干部待遇的第一件事,是到区卫生院开了三支葡萄糖注射液,当场敲开喝下。他也选中我为晋身之阶。据说有一次在区里开会时说:“老戴(我也)这样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是要送去接受贫下中农改造。”不几天,城市学生上山下乡、农村学生返乡运动开始,他壮志未酬,饮恨而去。后来听说坐牢了。后来听说出来了。后来听说又发达了。前年有一天,老同事蔡老师打来电话,说是这位前副主任途经本市,要请现居贵阳的几位老师吃顿饭。我害怕他还惦记着我,连忙谢却了。

    七二年家父病情日重,大弟在沿河当知青,小弟在盘县当工人,人手不够。寒假回贵阳,正值贯彻伟大领袖对电影《创业》批示,全国大抓新剧目创作之时。老朋友诗人廖公弦写的一个川剧剧本《阿花》,很得好评。他久已想帮助我调回来,并曾努力未果。当时提倡“十年磨一戏”,他就借机向剧团提出,需要我参加修改,剧团同意了。然而难题随之而至:从剧团方面说,没有编外借用人员的工资基金;从学校方面说,不上课又怎么发工资呢?更何况,还有一项“擅离职守”的大罪。那时正是“文革”中后期,普遍纪律松弛、规章混乱。我根据本校情况,想出一个很出格的办法,让妻子过完春节返校时,商之于杨文进老师,请他帮忙代我的课,我这边抓紧办调动。一商量,杨老师毫不迟疑应承下来。他是语文教研组长,夫人与我妻为中心小学同事,我们两家相处最为融洽密切,至今两家两代仍交好不绝。但这种“私交授受”的做法,从学校管理角度,是不能允许的。但大家都给予了同情和谅解,校长不予过问,同事不持异议,仿佛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更无人向县教育局打小报告。要想从外县调贵阳,难度很大,杨老师足足替我义务代完两学期课,我才正式调入剧团。四年后又才解决了妻子调回来的问题。公弦、文进、继明三位对我的援手,是真正的“雪中送炭”。蔡老师家在安岳农村,大学毕业分到百纳中学后,几年中陆续把母亲、妹妹、两个弟弟和妻子接到百纳,先后从农村户口转为吃商品粮的城镇人口,也得之于许王二位的鼎助。

    我到剧团年余,公弦调文化局。他又约我一起写了电影剧本《毕昇》。初稿是他写的,几次修改和定稿则由我执笔,他写成的东西不喜欢改来改去;我恰好相反,以为成品是磨出来的。珠江厂接了这个本子,两位文学编辑就怂恿我们一起做江南之旅。游过向往已久的杭州和绍兴,到了上海,我们就提出打道回府了,令两位编辑深感遗憾。一九八〇年我们一起参加贵阳市文联筹建工作,宿舍也是紧邻。合作无间地共事到一九九八年一起退休。他比我小两岁,却走在前面,于二〇〇三年夏去世。公弦是一位极优秀的诗人,生前出版的几本诗集,他自选过严,遗珠甚多。去年我建议出一本廖诗全编,幸得采纳,面世当在不远。

    我离开百纳前后,多位同仁陆续调回家乡,现在全都退休了。许明荣校长离开还在我之前。王继明校长后来调大方师专任书记、校长后退休。几次二老来筑,我们都对酒忆往,说不完的话题。有一次说,过了八十,就不出门了。其实二老的健康状况非常好。去年冬天,却不过小女儿的恳求,还是来了。我们几个住贵阳的老部下非常高兴,想方设法挽留他俩多住了些日子,很欢聚了几次。可惜许明荣校长无子女在贵阳,多年没有见到了,但听说健旺如昔,令人欣慰。

    二〇一〇年元月十二日

    ※※

    附记一:汪小川老同志以国家文物局副局长职离休,二〇〇五年一月十四日去世,享年九十二岁。晚年潜心著述,已出版者:近五十万字的《中国历史故事》(广西师大出版社),极富新见创见;《汪小川诗词选》(文物出版社);百余万字的待刊书稿《疑案》。兹摘录五古长诗《咏史》数句,以窥卓识铁骨于一斑:“历史泥巴团,形状任人捏。或如扭麻花,或如砍木橛。有如娟女笑,有如暴徒虐。也有骷髅堆,也有鳖龟穴。总属帝王谱,扬善而隐恶。成败定是非,满纸尽胡说。……”

    ※※

    附记二:当年百纳中学的那些农村少年,如今都年届或年近退休了。有一次去毕节,十一个老学生相约到住处看我,争相忆旧,十分热闹。在贵阳也有过三四次多人的聚会,自然也有个别来访者。当然都出息了:当教师的、坐机关的、建电站的、做军官的,各行各业。大小“长”字号的也有几位。留在镇上经商的,也很殷实了。与我行当较近的,有一位担任了晚报总编,他是当年学生司令之一,曾看中我的住房做司令部;我乃迁到楼下一间狭长小屋,假期无人,被小偷光顾。但他采用的是协商方式,而非革命小将最擅长的“勒令”,所以我不反感他,相见一笑,他还陪我去看望老同事龙万钺老师。当年我常为这些孩子的未来揪心。男生只有两条出路:参军和招工,但僧多粥少,还得家庭成分好。女生更是一根独木桥:出嫁。后来恢复高考,才算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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