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赤金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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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片里的瓷瓶只是“替身”,正身是先母的一只宝蓝色小药瓶,瓶里常年装一种叫“赤金丹”的药末。赤金丹是一个儿科圣药的秘方。此方写在一张很旧的八行笺上。照此方制成的细末呈朱砂色,异香扑鼻。赤金丹治小孩高烧抽筋有特效,曾挽救若干个脑膜炎患儿,使之转危为安。它在亲友间很有名,常有人来讨要。每逢快要用完时,母亲就着人送到药铺照单造一料,贮存备用。

    这个单方有个传奇式的来历。母亲的一位长辈在外地行商,所住客栈有一个商人突罹急症,出于同在天涯沦落的身世之感,悉心照料,得以康复。分手时,那位说大德无以为报,只有这个秘方还有点价值,即以赠别。后来,这位长辈为生计奔忙,也没有闲钱闲心去造这服药,也无妻儿继承,就在我母亲出嫁时作为礼物送给了她。这个故事,是母亲说给我的。

    大致是一九六五年前后,存药早已告罄,亲友时有问及者,母亲就拿出单子,请表姨父张少山先生造了一料赤金丹。表姨父是中医,当时在太慈桥诊所坐堂。由他亲手炮制,质量上可以放心。我曾去看他碾药。那要等夜里下了班,没有了病人,同仁也各自回家,才好安静操作。表姨父六十多岁的人了,高高站在大桌上,手抓房梁上垂下来的布绳,双脚踩住碾轮的轴杵,灵巧地前后晃摇,研磨尖底碾槽里的药材。轻巧而有节奏地反复画一根弧线。这料赤金丹制成后呈深褐色,不是我记忆中的朱砂色。姨父说,这是药材不地道,疗效也会差一些。一九六五年底,我所在的贵州人民广播电台搞“四清”运动,把四十个业务人员调离下放。都是过不了家庭出身这一关的,但冠以“蓄备干部”的美名,设宴款待,礼送出境。我就去了大方县百纳区教中学。临行,母亲把两种家庭常用药交给儿媳妇,一是香樟子,一是赤金丹。在乡下,消食化气的香樟子常常自用或给学生,十分见效。有一次全校师生在鹏程公社劳动,校长安排我在办公室画劳动进度表。一个学生呻吟着来找我,说肚痛如绞,怎么办。我让他去找蒲老师(兼校医的数学教师),他说蒲老师给的药已吃了,不管用。他捂着肚子苦着脸,眼巴巴地等我施救。为难中想起随身带的香樟子,数了九粒给他,嘱他嚼碎再喝水吞下。他去了,我接着画表。十分钟后这孩子又来了,说肚子不痛了,下田去了。几粒纯天然树籽,居然如此神效,大大出乎意料。

    赤金丹却好像没派上过用场。七四年秋冬之际,百纳镇街上几家孩子发高烧,药石罔效,接连死了两三个。区卫生院的小黄小邓见到我们,谈虎色变。一晚,街上一位中年妇女忽然上门,说是听医生说我家有秘方,来讨一些去救孩子。妻子立刻应允,我却有些迟疑,因那时事事处处讲阶级斗争,我们是外来户,成分又高,怕孩子救不了,反遭无妄之灾。那位妇女说,老师,我们是死马当活马医,吃了好不好都领情,不会昧这种良心。取了药去,居然那孩子退了烧,成为唯一逃出生天的病儿。当时我已调回贵阳,这次是以修改剧本的名义回来看看的。几天后在区革委门外等车,张姓副主任黯然对我说,要是知道我家有这种药,算不定他孩子也救过来了。原来他家也遭了这一劫。

    当医生的姨父一家,在“疏散下放”运动中,家破人亡。这次运动是根据“林副统帅一号命令”发动的。我家小院前面是面馆工作间,近在咫尺,我听见革命职工的讨论,这次运动是要使省城变成无“地富反坏右”、无反革命、无走资派、无吃闲饭的、无“干居民”等的“几无城市”。先是姨父这位在集体所有制诊所坐堂、很受病家信赖的医生,被定为“干居民”(无“正式职业”者),下放到安龙农村当社员;当了几十年居民委员、后在居委会办的食杂店任经理的姨母也奉令同行,但因她有九旬老母(我的姨婆)长年卧床,又考虑她为居民工作的苦劳,同意她暂留贵阳。姨父把全部疏散费买成各种常用药品,准备在农村义诊,以换取不出工的待遇。姨婆连忧带怕,不到一个月后去世。当时我正回省过暑假,姨母命我去邮电局向姨父发了个电报:“母病逝我下放速来接我。”老两口在安龙乡下,药也送完了,钱也花完了,几乎束手待毙。幸得遇到林副统帅摔死,疏散下放人员自发涌回故乡,形成挡不住的洪流,两位老人顺大流回到贵阳。自家的几十年私房,下放时借给一家邻居,现在霸住不还了,只好在郊区租了间农舍栖身。姨父仍回那个诊所,总算能维持最简单的生活。但接着姨母不慎摔断腿骨,医治不当,不能下床,忧愤中服药自尽。姨父由安徽家乡的长子接去,两三年后病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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