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规模的扫墓活动,举行了不止一次。
墓主胡坚先生,是安顺私立三一小学校长,小城第一位女教育家。扫墓者是她的历届学生,以及几位健在的同事。
我发蒙读书,先是进的黔江中学附属小学。这所学校是一九三八年“管理中英庚款董事会”委托原镇江师范校长曹刍先生到安顺创办的。开始叫黔江师范,设高师、初师各一班。次年改制为普通中学,更名黔江中学。校长教职工多是下江人,盈耳皆是江南味的国语(普通话)。附小设在“川主庙”里,我们的教室是正殿,正门关闭,侧门进出。课桌打横安放,面对黑板的右手边,是一个高高的神龛,用一大块竹笆子遮住。有一天,两个同学打闹,一个跃上神台,掀开了竹帘,我们才见着坐在里面的塑像。回忆起来,应当是刘备居中,关张左右侍罢。早晨,全校学生站在大石院里做体操,老师走来走去调整队形,要横行、竖行、斜行都成直线。有一次我左眼生“挑针”(麦粒肿),下午进学校经过医务室门外,被里面的老师发现叫住,给做热敷、上药膏、贴纱布,告诉我这是不讲卫生弄出来的,以后记住不能用脏手揉眼睛。放学回家,母亲吓了一跳,问明事由后,笑道:下江人太讲究,大惊小怪。那时小孩生“挑针”不稀奇,没人当回事。
在黔江附小读了一学期或是一学年,已记不准确。这时胡坚和秦元明等先生创办的三一小学开始招生,我和二姐明坤就转过去了。我父亲是校董会的头,理应全方位予以支持。大姐明端则已上县立女中了。
三一小学是新修的校舍。整个建筑作一矩形框子,中间空出一块场地,略似一个微型足球场。框子内沿,环绕着一道“走马转阁楼”的走廊,走一圈不间断。廊内两侧是一间接一间的教室和教师用室,都是平房。长方框的前端有小楼,设校长室和办公室。后端与前端等高,却仅一层,是大礼堂,礼堂大门开在另一端,里面有个小舞台,供秦老师排戏演戏;两侧有小门,连通长廊和后台,在教室里化好妆的演员,就从这里上场退场。礼堂前面保留了一片原生野地:山石错落,杂草灌木,是男生找蛐蛐、斗草鸡、骑马马肩打仗的乐园。这座校舍,今天看来是太袖珍了,不够容纳半个年级的学生;在当时却显得又宽敞又热闹,井井有条。
这所小学是一群立志“献身教育”的青年女性创办的,其中好几位终身未婚,有几位是天主教徒。为首的胡坚、秦元明二位,毕业于西南联大教育专科。胡先生任校长,秦先生任教导主任。第一批学生毕业后,她们依依难舍,索性接着办立达中学,把这批学生留了下来。二人易位:秦先生任校长,胡先生任教导主任。立达的经费由秦校长自筹,但校舍仍挤在三一小学里面;只是在不远处买了一块地,修了一间大木屋,作为学生宿舍。
天主教徒办“三一小学”,校名显然与“三位一体”的天主教基本教义不无关系。世界各国有很多叫“三一学院”的天主教学堂。但我们小学的“三一”已被赋以“德、智、体并重”的新义。校歌歌词作者吴晓耕先生又加以丰富:“教、学、做合一,知、情、意并重,智、仁、勇兼备。”在教育导向、学校生活中,也确实毫无宗教色彩。
胡校长矮个子,齐耳短发,银丝眼镜,常年一袭灰棉布旗袍,秋冬加一件黑毛线外披。一般只用于男子的“沉着刚毅”四字考语,正好用来形容她。我小时候怕老师,尤其是女老师,对胡校长就敬畏之极了。有一次随母亲去吴晓耕先生家做客。吴先生我叫他姨爹,他是安顺有名的学问家、书法家、老教师。人又和蔼,与家父是最要好的朋友。我很喜欢去他家看壁上的字画、刻着石绿篆字的书箱,包括那个“绿满窗前草不除”的小荒园。不料一进他的小书房,满当当一屋子女老师:校长、主任、级任、科任全了,一位不少。后来知道,都是吴老夫妇教女子学堂时的门生。我挤在她们中间,几分钟后开始淌汗。我越淌越厉害,被女先生们发现了,有的递手绢,有的给扇子,我就更加热气蒸腾。母亲明白怎么回事,吩咐我去前院听人家唱孝歌,这才从火海回到清凉世界。成年后仍然怕见名人怕见官,一辈子没出息。二姐明坤与我性格大异,开朗乐群,又与胡、秦老师们住得近,天天有课堂以外的日常接触,知道胡校长“春温煦然”的一面,不似我但见“秋肃”。她转述胡校长说的几件逸闻趣事,可证胡校长在私人空间里是富有人情味的。
有一次,父亲忽然对我说:你们胡校长说你一篇什么作文写得好得很,拿来看看。这篇作文是六年级快结束时写的。当时胡校长兼着我们班的国文课。她出了个作文题《园丁》,下注(小说)二字。我知道小说就是说故事,但不等于会编故事,只好跟着感觉走,写成了夸大些可称为“散文诗”的空洞短文。还记得开头几句:“我们好比未成长的花儿,经(应为“禁”)不起冰雪的侵蚀,暴风雨的摧残,老师好比我们的园丁……”下面不记得了,结尾是:“每当学年结束时,她们就会欣慰地说:‘呵,又毕业了一批!’”发作文本时,胡校长向全班朗读,还说,她在办公室朗读,老师们(按:全是女性)感动得哭了。拿到本子一看,朱笔从头圈到尾。我把作文本给父亲,他浏览一通,大笑道,这样捧老师,老师还不说你写得好?这是胡校长给我的唯一一次夸奖。
去年在一次校友集会上,唐绍宽学长说起一件旧事,我也记得很清楚。胡校长有一个侄甥辈男孩,姓潘,从乡下老家来投奔她,在我们班插班。年纪比我们要大些,身材敦笃,不怎么说笑。有时忽然兴致来了,就吼川戏:“老大(代)王登在高背用目望,见一个孺子逞豪强。年纪不过十七十八二十上,三拳打死兽中王。”他总唱这几句,以至我至今还能学他吼。这是李克用收李存孝的故事,京剧叫《飞虎山》,川剧不知叫什么。有一次,他与另一位同学发生冲突,动起手来,把人家打伤(很轻的伤)了。虽经学校多方调解,但那家不依,还造出校长仗势包庇亲戚的舆论,胡校长就在全校集会上宣布开除了他。我还清楚记得他从队列中哭着离去的场景。我很想再见见这位老同学,但他没有参加那次的扫墓活动。听说他后来上的公安学校,毕业后任管教干部。
胡校长有一件事令我终生不忘。那天下午,先是例行的散学仪式,降了旗,胡校长站上石台训话。正讲着,天上传来飞机轰鸣声。不少同学抬头往天上看。(那时候,只要天上有一点异声,大人小孩的本能反应,就是紧张地仰天寻找。近在咫尺的贵阳被日本飞机两次轰炸,我们也跑过几次有惊无险的空袭警报。)轰鸣声越来越震耳朵,紧接着,一架双翼飞机低低地从我们头上一掠而过,有些同学吓得小声惊叫。机声渐渐远去。校长继续讲话。不到半分钟,那飞机回来了,而且降得更低,轰响着刷过我们头顶。更多的同学忍不住一声惊叫。机声去远,校长重新开口。这时它又回来了,像一只怒气冲天的怪鸟,狂吼着扑来,我觉得它就要撞上我们的旗杆了。然后是第四次。机身一次比一次大,轰鸣一次比一次响。它下掠一次,同学们发一声喊,一次比一次大声。我们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戴护耳帽和宽边眼镜的脑袋,贴着左舷窗看下来。我们从来没有这样近看过飞机。这一次,引擎声终于渐渐变小,消失在天边。它没有再回来。在这个突如其来、周而复始的过程中,胡校长始终静静站在旗台上,不挪动,也不说话。她好像在街头遇见放鞭炮,停下脚步,知道一会儿就会过去的。于是,我们虽处于极度恐惧或兴奋之中,队列也一点没散乱。恢复平静后,胡校长继续交代一些事项,随即宣布放学,对刚才的事未做一句评论。想来她也一定不明所以。
几年后,我在贵阳上清华中学,有一次闲聊时,把这桩“飞机事件”说给同学听,没想到好友李必雨马上提供了第一手资料。这架军用飞机是计划在平坝机场降落的,但迷失了方向,在安顺上空兜了几圈,不见机场;往东向飞,又越过了平坝。油快耗尽了,只好迫降到清镇的田亩上,被农民围住,押到县衙。在任县长、必雨的父亲可达先生,看那小伙子是个西洋人,就找了县中学的英文老师来对话,确证是盟军,详细情况听不懂。于是一边往省里摇电话请示,一边安排食宿。厨房不知道洋人怎么吃喝,县长一想:炒鸡蛋。炒了二十个鸡蛋,果然盟军小伙子吃得很香。第二天,省里就来车把洋小伙接走了。后来飞机怎么弄走的,不关县里事,必雨也就不知道。最逗笑的是,农民抓住“飞机司机”时,一个机灵鬼下了他的手表,献给县太爷;后来虽已知道是盟军,这只表仍然予以没收,一直戴在可达先生腕上。
我后来到贵阳上学,再见胡老师已是十多年以后。五十年代,三一小学改为公办安顺四小,胡老师被安排为一般中学教师。那次回去,与老同学周强中一起去师范看望,恰遇她从教学楼走出来,就一路交谈着去她的住处。胡老师终生未婚,一直与秦老师家共同生活,完全是秦家的一员。后来忽然与数十年挚友秦大老师(元智)失和,租了一间农舍自住。同学们对此事都深感惊诧和惋惜,试做劝解,无可挽回。我们去的就是这个新住所,记得是先走一段公路,然后折进入山小径,又上行一段斜坡,路边一座孤单的土墙房就是了。一位辛劳几十年的老人,一位学生视如慈母严父的老教育家,晚境如此孤零,令人鼻酸。但胡老师不怒自威的神态一点没变,我们也就若无其事地说些家常小事,避免深谈。她不让我们告辞,一起吃了一顿她做的饭菜。她早已不吃鱼肉,用小砂锅做的地道安顺一锅香,又辣又热,油汤滋滋响,非常可口。
这以后我就再没见到胡坚老师。她去世后,送葬者迤逦数里,公认为安顺空前绝后的隆重哀荣葬礼。后来又陆续读到一些回忆文章,窥见她在师范教育、教育心理学、青年性教育等方面的实践与理论的造诣和实践,又远非我心目中的胡校长所能概括得了。
小时候,有一次偶然听母亲说起,胡校长原名胡秀华,是她初小的同学,觉得不可思议。用今天的说法,仿佛她是个天外来客似的。在那次扫墓活动上,有同学诵读长篇祭文,介绍胡老师的生平。她生于一九〇九年,小学毕业后不顾家庭反对,到省城就读女子师范,许身教育事业,并更名为“坚”以明志。她以优异成绩毕业后,任安顺第二女子学校教师、校长。一九三七年又赴西南联大师范学院深造。四二年学成回乡,与志同道合的挚友秦元明老师等戮力办学。新中国成立后先后执教于安顺的师范、师专、实验学校、一中、三中等校。一九八三年一月谢世,享年七十四岁。虽终生未婚,数十年中,却总有不计其数的门人弟子,不招自来,络绎不绝,笑语于斗室,守护于病榻,恸哭于灵堂,挥锄于茔地。天下为人师者千千万万,享受这种“待遇”者能有几人!
学生心目中与胡老师如同双子星座的秦元明老师,聪慧多才,属于艺术型的性格。她没有上过我们班的课,我只看过她排演的戏。有田汉的《南归》和《获虎之夜》、老舍与赵清阁的《桃李春风》等,还有好几出忘了剧名。有一次,饰演剧中某宅小儿子的同学,演出前一天突然生病,得找人救场。胡校长推荐我,理由是“记性好”,一晚上肯定能背熟台词。我临危受命,果然没忘词,但也只是一个木偶在那里背书罢了。二姐明坤是秦老师喜欢的弟子,也在她手下扮过角色。有一次她自告奋勇,扮演一个别人都不敢演的轻浮男人,西装革履,很别扭地用拇指和食指捏支香烟,凑到嘴上抽。正在这时候,父亲应邀来看学生演戏,走进场来。明坤大骇大惊大窘,扔烟走人,戏也就演不下去了。后来她专攻“提词”,那天唐绍宽学长还记得明坤是“幕后英雄”。秦老师如今九十多岁了,还很健康,只是耳背。前些年住在北京,回安顺定居后,经常有老学生来探望谈心,有事弟子服其劳,颇不寂寞。还有当过我班主任的项光潜老师,曾加入女子战地服务团,今年初刚做过夫妻“双百”大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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