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赵祖武《林场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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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印本《林场二十年》是妹丈赵祖武的回忆录。一九五七年“反右”运动时,他是贵阳医学院三年级学生、班干部。发动“大鸣大放”期间,他未鸣也未放,因为不懂政治,也不感兴趣。他父亲是中等教育专家,兄妹几个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家训是把书念好为第一要义。但支部书记找谈话了:身为学生干部,不带头响应大鸣大放号召行吗?于是他搜索枯肠,想出些需要改进的问题,写了一张诗体大字报,贴在食堂门外,引来同学围观。有一位担任广播员的女同学读了,大为激赏,未经他同意就上了广播喇叭。运动进入打“右派”阶段,那位女生上台“揭发”:赵祖武把那篇大毒草交给她要求播出,害她上当受骗云云。其实虽是同学,两人从未说过一句话。于是她立功赎罪;祖武当了右派,以另类学生的身份,在孤立和白眼中挨到毕业,分到郊区一个林场。后来可以自由外出了,回安顺省亲路过贵阳时,总要到我家坐坐,母亲常以购家乡土产、与亲友捎口信等杂事相托,都办得一丝不苟。当时是世交子侄辈的身份,多年后才成为我家女婿。

    祖武与亡姊明坤是同学,来访就一起神聊。我从而得知,有好几位熟人都在这个林场里。有一次偶然提到有一位精通英文的场友叫关岷如,令我大为震惊,因为关先生曾经是我的英语课教师。一位忠厚得近乎迂阔的书生,竟也当了右派?祖武说,关老师不是右派,是劳动锻炼干部。这就更叫人纳闷了。于是祖武讲述了关老师去林场的来龙去脉。我根据他的叙述,写了一篇《留取心魂相守》,收在散文集里。在大学任教的外甥邹欣读后,对我儿子说,这故事让他“浑身发冷”。这次读祖武的回忆录,就又想起他来。

    关老师是上海人,说一口口音很重的普通话。身材矮小,戴深度近视眼镜,镜框老化发黄。一身敝旧灰制服,八角帽,腰间还扎根破皮带。他在我们学校只待了一个学期,其间永远是这身打扮。参加我们劳动课种番茄时,还赤脚草鞋。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去饭厅,在校门附近遇见他从城里回来,赤足草鞋步行十六公里,风尘仆仆,更显得黯淡。尽管脸上挂着眼镜这个“知识符号”,却怎么看也像个穷村干。时方解放不久,教师们的衣着都力求简朴,但也没有“工农化”到这样极端的。消息灵通同学传言,关老师口语特棒,当过美军翻译。不久“五一”校庆,在冰峰堂聚餐,出门刚好碰见关老师,我说了句刚教过的话:午餐吃了一块肉。他笑道,啊,今天就不止吃一块了。镜片里透出来小孩一样的单纯眼神。这就是我和关老师仅有的一次个人接触。下学期就没见到他,听说调省荣军学校了。

    关老师是“大跃进”那年,以省荣军学校教务主任职务,报名参加干部劳动锻炼,获准下去的。这是一个广泛开展的活动,动员报告中明确锻炼期限为一年。我和几位同仁也都报了名,但只批准了一位老罗。记得春节刚过,就敲锣打鼓欢送这第一批荣幸者。浩浩荡荡的车队,从南端的省委出发,在夹道人群的注目下,四山回响的鞭炮声里,迤逦驶过纵贯全城的中华路,到达北端的省政府集中。举行隆重仪式后,才各奔自己的目的地。我作为一个业余文学爱好者,站在欢送人群中,真的羡慕那些斜挂红带者得到这个“深入生活”的机会,甚至预先妒忌起他们将会获得的丰硕成果来。那时候新生事物层出不穷,不久就把他们淡忘了。后来只知道我们单位的老罗和宣传部的老徐,在锻炼结束后,工作调到毕节和水城去了。这一批人,绝大多数没再回原单位。经验丰富的同事说,虽是号召自愿报名,实际准谁不准谁是早已内定了的。但不管怎么说,几十年留在劳教农场里当锻炼干部的,没有听说过,也难以想象。这也太出格了。

    我猜,是不是文弱书生四体不勤,表现不好,因而毕不了业。祖武说恰恰相反,关老师劳动表现好极了。他患有十二指肠溃疡,却天天与大家同出同进,不论挖土、挑担、栽树、赤脚跳下粪坑出粪,不论集体干单独干,一律用啃英文书那股“白首穷一经”的倔劲来对付。不仅干,还要上升到理论。他陆续买了几十本林业专著,系统学习从育苗植树到造林管理、从伐木到林区更新、土壤、农药等等理论。他培育的苗圃出苗率最高,他栽的树成活率最高。白天收了工是两小时政治学习,晚十点大家睡觉,他开始守在灯下读书,一读三四个小时。读英文书、林学书,还动笔写文章。天长日久,支持不住,多次晕倒,仍这么硬挺着。

    祖武说,关老师生活上马虎到极点,对英文书刊则像个贪得无厌的守财奴。他到林场,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几口木箱都是装的英文书。凡国内能订阅的英文报刊,他全订。每年一次到上海探亲,沿途城市的新旧书店都跑遍,搜罗各种外文资料;还经常从林场向北京上海邮购外文书籍。他每月工资八十多元,在当时相当可观,上海家中又无须负担,所以能这样买书。于是书报越积越多,纸箱木箱,渐渐膨胀到十多只、二十多只,摆放成了大难题。场里宿舍,一间屋视其大小,或五六人,或七八人,或十来人,总之挤满为准。一个人拥有的就是一张单人床面积加一条扁身而过的缝。关老师那些书把所有空隙全部塞满,床上也竖起一米多高,他就蜷在五十厘米宽的缝里。场领导又喜欢搬家,每年总要搬上一两次,近者几十米,远者四五里。别人行李一捆一铺就完事,关老师就麻烦大了。当日收抬被褥杂物安顿住下,那些书箱就靠休息日慢慢搬运,往往要占去一两个月的假日。有几次刚搬完顺好,又奉命乔迁之喜了。关老师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吃桑吐丝,先后编纂了英文《季节名词》《节日名词》《气象名词》《运动名词》和《各国的组织》等书稿。有一本想要的名著没买到,他熬更守夜把这部二百万字(英文)的书手抄了一遍。蚕食桑为了吐丝,吐丝为了做茧掩护自己变蛾,破茧产卵,即完成一次生命。弃丝复成为人类恩物:“业绩留人间,散作千罗绮。”关老师蚕一样食桑吐丝,愿望大约相近,他编译的都是实用工具书,足以证明。他也不想一想:连养老院性质的学校都容不下的人,能允许著书出版吗?!说关老师忠厚到迂阔,信不诬也。但他因此守住了一角精神家园,把崩溃的隐患消弭于无形。我用顾贞观的句子“留取心魂相守”做标题,就是这点意思。黔贤姚茫父《自嘲》词有句云“皮骨任人牛马,影形容我埙箎”,这种境界,似乎关老师得之于无意之间。

    岁月流逝,关老师的“下放锻炼干部”身份逐渐模糊、磨损、消亡。场领导常用这样的称呼:你们(可见不仅关老师一人)这些“所谓的”下放锻炼干部。这“所谓的”三个字利逾斧钺。祖武说,场干部们极富这种黑色幽默。某年,上级下发正式文件,规定对结束教养的留场人员,一律按其新工种称呼,如称“工人”、称“技术员”、称“医生”等等。这本是针对留场人员强烈要求“正名”而做的明确答复,但场干部们不甘心就这样便宜了他们,红头文件又不能不执行。于是出现了一个“天才发明”:保留文件中那个“称”字,变动词为名词,把这些人称为“称医生”“称教师”“称技术员”等,以示区别是长存的,名分是不能含糊的。像祖武就成了“称医生”。关老师等人逾期留场,场员们心中有数,嘴上却不说。有位老兄聪明过度,议论称:莫看是敲锣打鼓欢送来的,实际都有疤疤印印在身上,肯定锻炼一辈子出不去。这话被人反映上去,把此人以“破坏下放运动、歪曲干部锻炼政策”加了刑。要说“疤疤印印”(历史问题),关老师也就是二战中以外语系学生身份,为盟军当过一年翻译和译员训练班教师。记得汪曾祺写过,那时大学毕业生都有这项义务,他就因英语不好没有参加,而未领得西南联大的毕业证书。有关文件也明文规定:国共合作时期的任职与国共对立时期的任职要区别对待。不过,文件只讲了国共,没有讲美帝,大约关老师恰好处在既不能吃敬酒又不好给罚酒的缝隙之中,只好成为“所谓的干部”了罢。

    祖武说,在二十年相处中。关老师永远是和颜悦色,心平气定,干完活有书可读就心满意足。只有两次打击,几乎没挺过来。一次在一九六六年,场里造反派抄查他的藏书,凡见插图中有女人形象或不明图案的书,一律抄走。第二次是一九七一年,搬迁到另一个工区,十多箱来不及搬的书,暂存原屋,还加了门锁。但永不疲倦的造反派又破门而入,抄去做了取暖的燃料。两次革命行动,抄走十几本大辞典(包括《牛津大辞典》)、带铜版插画的莎士比亚全集等等。关老师两次都吃不下睡不着,胜过害大病。中国智慧之一,是能直觉到哪个伤口最怕搽盐。

    大革命收场,关老师也将届退休之年,可望享受“自谋出路”的权利了。他告诉祖武,回上海探亲时,发现街头有外语补习班的招生广告,看来他的专业还有用处。他想退休后也在上海办一所补习班,但是不收费,“要替国家尽义务”。决心下了,只等六十岁生日递了报告就可实行了。一九七四年,祖武为寄托精力,私下请关老师补英语。关老师高兴之至,替他检出种种资料,每晚定时上课。青灯书声感染了团支部书记,约了几个待业知青,找了初中英语课本,也来参加。一时间形成热潮,团支书挑着水桶也一路ABCD。此事传到领导耳中,召开大会批评,指为阶级斗争新动向,热潮化为寒冰。

    就在关老师等候到点退休时,场领导忽然安排他到职工子弟学校开英语课。老头惊喜交加,又以那股倔劲干了起来。他搜集全国各地编印的复习提纲,参考改编,自刻自印,散发给学生。这份提纲偶然流传到县教育局,引起注意,聘他去担任会考阅卷工作。后来又借调到地区师专开办英语科。他于是挑教师,跑京沪选教材,复制磁带,买幻灯机,购唱片,进英文打字机,组织参观交流……他还要亲自上课,还要挤时间接待慕名前来求教的工人、技术员、医生、教师,每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两次寒暑假没探亲,忙得个痛快淋漓。他告诉祖武,退休计划不考虑了,上海不回了。省荣校这时也记起还有一个二十年备而不用的教师,来函叫他回去,他也拒绝了。他就要在这个边远山区干到死,还准备说服老伴也迁了来。祖武听了,只有苦笑。他说,场里好事之徒替关老师算过账,他从三十岁与妻子两地分居,把探亲假累计起来,夫妻团聚超不过十个月时间。

    还有个小故事值得一说。在慕名求教者中有个女孩子,父亲是县教育局干部。他欣然同意女儿向关老师补英语,但听见女儿叫“关老师”却勃然作色:“这种人,喊什么老师!”当然,这并不妨碍他让女儿跟着“这种人”一直学到考上大学。我在写那篇《留取心魂相守》结尾时说,希望关老师的最终选择是回上海与妻儿团聚。他有十倍的权利。他不必继续留在那里,他为它流的汗和血已过量了。有几个当地人为家乡做了这么多?

    这次向祖武打听关老师后来种种,祖武说已经多年失去联系了,手边仅有一张他与关老师儿子的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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