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萤火虫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偶读一段日本作家描写萤火虫的文字,记忆中的萤火虫们,也就绿荧荧地飞舞起来。

    小时候,在父亲的园子里,夏夜里天天看得见成群的萤火虫。它们在黑乎乎的花草影子里乱飞。永远弄不清它们为什么停那儿,怎么又离开了,到底在找个啥。纯粹是慌慌张张瞎忙活。它们很令我觉得神秘。这种会在黑暗里发光的小虫,还有会对侵扰立刻作出反应的含羞草,我小时候都以为是神物。最着迷的昆虫则是墨黑绿金的水蜻蜓、装甲车似的皂角虫和憨态可掬的大金龟子,见到就起贪心,就想捕获招安。

    大姐明端自幼开朗多话,她率先上小学,回家就把刚学来的新知识传授给我们。比如分清楚了左手右手以后,她发现镜子里人的左右是“错”的。她知道了古时候有三个小孩,一个凿壁偷光夜读书,一个囊萤夜读书,一个爬到屋顶上对着月光读书,就带着我们一一尝试。我们在父亲的园子里抓来萤火虫,装什么囊也白搭,一点光透不出。几经试验,想到用一种最薄的“纱人白纸”来装,拎着钻进杂物小屋的角落里,果然看到几点绿色的光斑,要借以读书却是不可能的。古书里面,这种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浪漫想象很多。只可怜那些为之牺牲的小虫,跟一粒不长仁的小葵花子似的,又黑又瘦,却拥有神奇的发光呼吸。

    后来从课本里读郭沫若的《天上的市街》:“远远的街灯明了,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天上的明星现了,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最后说:“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不信,请看那朵流星,那怕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诗说的是流星,我想到的却是萤火虫。它们才是提着灯笼满世界闲逛的小孩呢。

    后来到花溪上学,一间寝室四张上下铺,睡八个人。某晚,我听见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声音。赶紧坐起来,看见几点绿光在墙纸上蠕蠕而上。借着路灯射进来的微光,发现是一条大毛毛虫在爬,刺很长很硬,肚子里有五点萤光,比萤火虫的光大得多亮得多。我大喜,忙把一张厚纸接住,用鞋底把它往下拨。它的脚刺把墙纸抓得很紧,咔嚓咔嚓响半天才掉进纸牢。次日找了个玻璃瓶装起,扯些嫩草和饭粒喂它。几天内,好些同学都来看稀奇。但那五点荧光越来越黯淡,饭草等等一点不吃。我怕把它关死了可惜,晚上把它放回草丛中去了。它没有立即逃走,在那里凄凉地一亮一亮。后来我再没见过这种虫,也不见关于它的任何文字,没有遇到一个知道这种虫的人。

    随着城市的水泥森林化进程,萤火虫很难看到了,也没有人会想起它。太渺小了。有一次,几位同仁晚上议事出来,有人说:哟,萤火虫。一看,孤零零的一只,在花台上寻寻觅觅。我记起列那尔的《萤火虫》:“有什么事呢?晚上九点钟了,他屋里还点着灯。”我们机关在一座小山脚,山麓草丛中当有它的族群,大约它是一只胆大妄为的独行客。

    有一年,陪奥地利摄影家德查克去黔东南,住在侗寨里。没有饭店,我们与村干部一起吃食堂。大铁锅蒸甑子饭,饭熟了抬开甑子,咕噜翻滚的“甑脚水”就来煮菜。这自产自销的米和菜,又新鲜又香甜;就是吃相过分些:五六个人一齐伸筷子乱捞。我自然尽力适应,只担心吃惯单份的老外受不了。谁知他不但胃口极佳,还敢喝那菜汤!我真的服了他。他告诉我,他在非洲丛林里,曾经三个月没水洗澡。

    有一晚上,我们看到大群的萤火虫,又多又亮,此起彼伏地飞舞,像童话电影。德查克惊喜大叫,说是多少年没见过了。

    他也是水泥森林的居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