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马踏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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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只青铜小件,牵连着两位一见如故的朋友。

    一九八六年九月,去烟台参加中国书协理事会,与西南师大徐无闻教授“久仰久仰,幸会幸会”。他是真正的学者书法家,对文字学和古典文学造诣深湛,所作行书和小印秀逸清刚,书卷气扑面而来。每逢分组讨论,他就提笔在纸片上背临古人法帖,《韭花帖》《奉桔帖》《快雪时晴帖》等,随意几行,无不形神兼具,具见所下的功夫。大家知道他耳背(所以易原名“永年”为“无闻”),对他在会上公然练字,也就视如当然,不会怀疑他在跟谁闹别扭。休息时一起散过步,一起到海滩拣过小石头。待人接物,质朴如老农,丝毫不流露一肚子的学问。与他相处虽仅几天,因为都是蛀书虫,都不善言辞,又同为中国作协会员,乃觉倾盖如故。次年我出第一本书印集,就请他作序,他也欣然命笔。他主持编政的几种书,如《甲金篆隶大字典》《东坡选集》等,都一一签名赠我。一九九三年,他派助手到贵阳,约我去参加他的研究生毕业答辩。我从来惮于这类场合,何况又是重庆大火炉的初夏时令,这任务实在有点超出我的承受能力。但徐先生的盛意,只能舍命陪君子。恰好内弟张剑是西师校友,陪了我和老伴前去。任务一完就告辞。徐先生拎了一瓶文君酒到食堂为我们饯行。那样热的中午,我们都勉力喝了两杯。他要我一定再来参加下届答辩,我硬着头皮应下来,心想再舍一回命罢。

    不想回筑不久,就传来徐先生住医院的消息,随后竟是溘逝了。真不能相信!他的学生众口一词,说徐先生是累死的。系里和学校创收主要靠他,总是多项工作同时在做。而他宿舍的逼仄和简陋,也令我和老伴暗暗惊讶。他深受门生热爱。去世后,学生们邀请夫人李老师到贵州云南等地旅游,如儿女一般照应她。李老师在舍间做客时说:“我这是沾‘聋子’的光。”“聋子”是夫人对徐先生的称呼。

    我们在烟台住芝罘宾馆。散会前一晚举行笔会,排开十来张桌子,陈设纸墨。书家随意挥洒,闲人围着讨字。这种场合我写不出字,专看徐先生挥毫。他用一支猪毫长锋笔,写篆隶行草都用它。他的小篆功夫非常深厚,不论写多大,行笔又快又准,结体非常端丽。到十点钟左右,人们渐渐散去。我请徐先生给喜欢篆书的女儿写几个字。他问写什么,我说,写个“学无止境”吧。他说,我听你的。便写了。

    这时忽然闯进来两位气喘吁吁的中年人,说是老远赶来的,宾馆都关门了,只好越墙而入。他们向徐先生和我求字,我见两位神情诚恳,就帮忙说:“徐先生给他们写一张吧!”徐先生说:“我听你的。”立刻写了,两位很满意。我说:“我当着人写不成字,回去写了寄来。”其中一位给了我地址。回贵阳后写了两张字寄去。他回信说,没想到我真没食言,当时认为一定是推托之词。

    他叫潘启渝,当时是烟台市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这以后,书来信往,成了彼此信得过的朋友。从书信和电话中,感觉是一位实在而厚道的山东汉子。学国画的,酷爱傅抱石的山水。“傅皴”是傅先生在抗战时期,用贵州都匀皮纸创造的,我就收集了几种皮纸寄给他试用。他买到傅先生的大画册,不怕麻烦寄给我,因为我也喜欢傅先生的画。他还接连几个春节寄来大虾仁和海参。九四年,启渝邀我约上一位画家,再去他那儿看海。当时盛行一种以作品代偿旅游食宿费用的方式,我从来不参与。但启渝之约,欣然接受,觉得应该见见这位只靠书信和电话相交的朋友。于是约了花鸟画家平治去赴约。我们取道上海,坐海轮到青岛,尝尝航海的味道。抵烟台后,启渝听了大惊,说他坐过这班船,途中遇风浪,晕船晕得几乎死掉。我们稀里糊涂,幸亏撞上风平浪静。他安排我们住在一个海滨宾馆,享受了清清爽爽的十天。直到临走前一天,我们才用一个下午作了些字画留给东道主,而且大多是老潘研究所的同仁。毫无“互利共赢”的嫌疑,纯乎走亲访友的氛围。离开宾馆那天,启渝送来一筐红富士苹果,是早晨刚下树的。做客期间,我们已天天大吃,从来没吃过这样好的苹果,所以欣然带回,与家人共享。几年后,启渝送孩子到北京上学,还大老远去看我女儿。女儿对潘叔叔印象也非常好。

    一年多以前,忽然接到启渝电话,说查出癌症。我惊愕不已,他反过来宽解我,说他一点不紧张,积极医治,顺乎天命。后来,有几次连续拨打他家座机和手机,都打不通,十分牵挂。结果还是他打来电话,说在北京医治和休养,暂回烟台,发现未接电话,才与我联系。他说疗效很好,精神很好,不用担心。

    这只马踏飞燕,是做客烟台时,启渝送我的礼物。制作很精致,与原件造型几乎丝毫不爽。后来见过好几座复制品,都很走样,远远不及这一座。我一直把它摆在冰箱上面,衬着白墙,非常醒目。

    鲁迅赠友人诗曰:“我亦无诗送归棹,但从心底祝平安。”病痛无从分忧,但祷启渝平安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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