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礼谦的画,是一九七三年春夏之间,在装裱师傅刘竹书先生家。我与贵阳几乎全部的国画家相识,都在这段时间,又都是同学老弟、画家黎晓三引见的,所以记得很清楚。此前的朋友多属文学界,画家不多。刘师傅家在威清路上一个巷口,一楼一底的老式街屋。外观敝旧,内壁裱糊得雪白,挂着许多字画。其中有两帧花鸟,是把宣纸揉皱了再抚平,然后作画,形成大量飞白效果,别有情趣。署名“何二”,清萍介绍,他是一家军装厂的工人。此厂在某县群山之中,我似乎曾在长途汽车上见人指点过。
等到相识,他已调贵阳市工艺美术研究所。形象极另类,或曰极酷:脸瘦而长,双颊深凹,身材也瘦而长,手脚也瘦而长。艺术上极端传统:服膺担当和“四僧”,听到“分割”“效果”之类术语就厌恶,写作用文言文,喝茶用盖碗,等等。衣着却极端时尚:窄袖西服,窄腿西裤,火箭头皮鞋,等等。稀疏长发披至后颈,弯手弯腿地伏在进口轻型跑车上,经过闹市,行人无不侧目。
一九八五年筹建贵阳书画院,调入了几位有才华无文凭的青年画家,后来都极有成就。我没忘记何二,但当时还不能考虑,因为他没有参展获奖纪录,提名无充足理由。他刚调回来不久,省里要办一个展览,他送去一张皱纸画法的松鹰图,评审时主持者皱眉道,这是什么路数!评完后,入选的集中了,落选的陆续由作者收回,独剩何二那张孤零零挂在那儿。我偶然经过看见,托人告诉他去取。他去取下来,干脆送给了我。从此他再不参加任何展览。后来,我建议他一年内专攻山水,因为我们缺山水、人物两门。他接受了这个意见,遂得调入画院,就此心无旁骛,从早晨画到深夜。他兼画山水花鸟,艺术上真做到了徐悲鸿自许的“一意孤行”,画境愈益趋向冷然傲然,比和尚还和尚。也不画宣纸,总用粗糙的深色杂纸。他的画不论挂在哪里,旁边有多少张画,总能一下子跳出来。有一次,西南师大徐无闻教授托我找了几张规定尺寸的画,他以书法回赠。后来我到徐先生家,发现这几张画装在老式橱门上。他告诉我,来过他家的美术系师生,都喜欢何二这张,无一例外。
大约是一九九九年,书画院在面积不大的陈列室展出何二的画。我在前言中说了这么个意思:如以参展、获奖为界定标尺,可以说画界无何二其人;如以艺术本身为标尺,不能不说优秀画家中有何二其人。在简单的开幕式上,奉命讲几句话,我又重复了这意思。接下来,一位电视记者来采访我,提的问题是:请问这位画家获得过哪些重要奖项?我按捺着一拳递过去的冲动,告诉他,请去看前言。
我搬离文联大院后,与何二就很少见面,但没有相忘于江湖。他画出自感得意的画,往往就托人捎给我,有的是装裱了的。有一次我受别人之托,请何二画了七八张斗方,向那人索要了一点润笔费给何二,他坚决不收,我坚决要给(总不能退还人家),何二拗不过我,却去买了支派克钢笔送给我,气得我骂了他几句。我早已图方便只用一次性签字笔了。何二还送过我一副陶盖碗、一只瓷凳。他大概把我看成了他的“空谷足音”,其实喜欢他画的人还真不少。他要我刻过几枚闲章:从“求通”“归一”“解牛手”等印文,可略见他的追求。
何二与刘竹书先生一家关系最深,清萍、清伟姐弟叫他“礼哥”,非常亲热。刘师傅是一位理想意义上的“手艺人”:善良、敬业、自尊自重、彬彬有礼。涂月僧前辈赠我一件张问陶诗迹,四块斗方,我请刘师傅揭裱成一个横幅。他让我摆好顺序,仔细看了很久,又与我一起读了两遍,这才收起来。告诉我说,这种改变形式的揭裱件,一定得完全弄明白了,才能动手,不然容易返工。一儿一女都继承了这门手艺。有一次清萍来我家,说起正忙于一批少儿书画裱件,我觉得有点“牛刀割鸡”。清萍说:她和弟弟刚开手学艺,爸爸就立下规矩:艺术品有精粗高下,裱件却一律平等,哪怕是一张如厕的草纸,收下了就要同好字画一样一丝不苟地做。刘师傅因为见得多,他自己偶作字画,趣味不俗,但他从不参与界内活动。他曾要我给他刻了一枚引首章,印文是“糊裱人”三字,我说太谦抑了,他说实事求是。后来刘师傅老宅被开发,住到城市边沿的回迁暂住房,一拖几年,竟在那里去世,没等到迁回旧地新居。他故去后,按当时的规定,只有多少级别以上,才能在报上登讣告。竹书先生有什么级别?!我乃写了篇短文感念他,总算刊发出来。有一次清萍告诉我:她收检父亲遗物,发现我刻的印章有七八枚。我记忆中不过两三枚,但清萍说绝不会错。我问常见何二不。她说原来常去,后来她喂的那条狗太凶,客人来了,放出来怕伤了人,关在另一间屋里,它要一直咆哮到客人离去,于是礼哥就不喜欢去了。后来见到何二,他说确是如此。
何二突然因腹痛进医院,十来天遽尔去世,令我深觉意外。我们全家去医院探望时,他还浑然不知,他妻子送我们出来时才说了实际情况。
还是这句话:画界无何二,画中不可无何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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