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都先我而去了。
明缘走得最早,得年仅六十岁。出生时不足月,一岁前几乎夭折。都有人主张抱到户外去了(乡俗,“短命少亡”者不能在屋里落气),母亲不忍,说再试一回罢。雇轿夫一路小跑去五官屯,接徐姑外婆来“爆灯火”。这是一位民间儿科圣手,高大黧黑,白发飘萧,一副丈夫气概。我们这么称呼她,是依据错综的“瓜葛亲”关系。她医治儿科病,以推拿按摩、草药汁揉搓等物理手段为主,最常用的是“掐”,即用指甲刺激小儿全身穴位,治小儿夜眠不宁,白天无精神,很有效果。我们都被掐过,她的指甲铁一样硬,手腕上戴着大玉镯。我母亲向她学到这招,不仅用于儿孙,不少亲友都抱小孩来掐。“爆灯火”是她的撒手锏,这一招都不奏效,就无解了。我们久闻此招之名,无限神秘,现在要亲眼得见了,又兴奋又害怕,心里痒痒的,与两个姐姐各自选定既看得见又可随时逃跑的位置。母亲手擎一盏点亮的菜油灯,徐姑外婆卷高袖子,捏着一小束灯芯草,沾油,点燃,明晃晃地就往明缘皮肤杵下去。我吓得往后一缩,明缘却毫无声息。手术结束,母亲一脸的汗,明缘居然开始呼吸匀净,身体也渐渐温暖起来。因此母亲给她起名“缘”字,纪念这次起死回生。后来她居然一直是我们中间精力最充沛的一个,吃得很少,动得很多。屋子里的家具摆放,两三个月变动一次,一个人干,不须别人帮忙。手巧,使用字盘式机械打字机,又快又好。织毛线也是专长,聊天、走路、看电视都在织,给我织过好几件毛衣。有一次我忽发奇想,请版画家曹琼德设计了一件红黑各半的块面图案毛衣,编织难度很大,她研究一番,很快就织了出来。原本在省出版社打字,干得好好的,忽然要求调省花灯剧团,我们都不赞成,她执意去了。她只是一个戏迷,去那儿还是打本子,打说明书,兼管资料。剧团里,非业务人员很没地位,苦差首选,好事无份。她轻信,爱憎跟着感觉走,广施同情善意于逢场作戏者,经常真心换假意。“文革”中,某日在收发室看报,电话铃响,她顺手接了。对方是当上造反派头子的同事,一听是她,厉声道:“黑崽子没资格接我的电话!”过不多久,下野了,一次送其妻走娘家,乘夜车回来,黑灯瞎火,明缘把他带到老宅,让母亲撬开煤火给他做饭吃。几天后又约来过春节,安排在客人一桌。临走偷了双大象牙筷做纪念,可能是效法造反老祖宗在如来手掌上写“齐天大圣到此一游”。后来他的离异夫人之一与我另一个妹妹同事,闲聊中提起此事,前夫人说先生确有此物,给她看过,说是祖传之物。一九八九年母亲去世,老宅只小弟居往,明缘与妹夫詹从德(剧团同事,后调省群众艺术馆)用空余房间办了个托儿所,创意不错,做起来举步维艰。此时周围己成拆迁兴建工地,宛如战争状态,诸如电、水、安全之类日常小事,全成变数,任何问题,都得找这里求那里,这里争那里吵。有一次同去花溪吃表妹女儿的喜酒,大家发现她脸色很不好,她说又为什么问题吵了一架,并说,办托儿所以来,经常吵得心脏跳到喉咙口,透不过气。次日去医院检查,竟然三种严重心脏病(先天性、风湿性、二尖瓣闭合不全)俱全。几次入院治疗,好好坏坏,终至不起。她有两个真心好朋友:本团化妆师糜崇碧和省京剧团尚派青衣刘艺青,竟都与她先后故去,时间相隔很近。
明瓒排行第八,一生命运多舛。一九四四年出生,正该接种牛痘疫苗时,被“黔南事变”耽误。后来出天花,母亲把奶娘、袁嫂和她三个人关在一间屋子里度过全过程。我们被严禁入内。但一天中午放学,我习惯性地边走边看书,无意中闯了进去,发现大床用衣橱挡住,成了间小屋,母亲和袁嫂并排靠坐,在逗弄两人之间的妹妹。妹妹小脸上布满黑泡,吓我一大跳,母亲向我挥手,我就赶紧跑了。后来母亲说,两边夹住她,就是随时用鹅毛沾芝麻油替她拂痒,不让她伸手抓挠或摩擦枕头,留下麻子。由于这样仔细,痊愈后瘢痕很少,成年后一般人注意不到了。其实姊妹中她长得最大气,眼睛特别好看。上中学时,父亲已成了右派,她和九妹明芳被分到位于郊外的一所收容“不红”家庭的子女的学校。三年困难时期,人们的基本感觉就一个“饿”字,何况正长身体的初中生。就在这种时候,她弄丢了一个同学的钢笔,竟瞒着父母,用菜票作赔,整整一学期只吃白饭。这是几年以后,九妹才说出来的。八妹性情坚忍,什么事自己担着不透露,也不许九妹说。初中毕业,她被分到农校,在郊区一个叫烂泥沟的旷野,每周往返要靠步行。她对农业无兴趣,强压着情绪读到第三学期,干脆退学,到居委会报名参加修飞机场,锤碎石,挖土方,风餐露宿,回家反倒高高兴兴。后来明缘为她在剧团谋了个食堂工人的差事,她也做得认真愉快。收入不高,却不把钱看得重。喜欢买穿的,穿不过来就送人。人家来借钱,她不好开口拒绝;人家借了不还,她不好开口讨要。多次吃亏,夷然而已。
七四年初父亲过世后,母亲接受大妹建议,把破破烂烂的木结构老宅修整一下,留架拆壁,换成砖墙。与八妹一起修飞机场的几个小伙子,已进了建筑公司,相约前来帮忙,其中有个新约来的河南青年李锡泉,后来成了八妹夫。大家一直叫他小李,包括我母亲。小李身材高大,长得非常帅气。同伴们说他体魄是工人阶级,吃苦耐劳;精神是知识分子,酷爱音乐,适合做我家女婿,所以介绍给八妹。他对西方古典交响音乐的痴迷,有如虔诚的宗教徒。大弟有个音乐家庭的朋友,一个雨夜带了电唱机和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唱片来我家放。大家围坐而听,一会儿不见了小李,后来发现他蹲在花台上的夹竹桃下面,顶着山雨闭眼聆听,如痴如醉。后来电唱机密纹片、盒带收录机、激光音响,不断更新上市,他当然更是如鱼得水。几年后,我一位妹夫向搞大基建工程的朋友,帮小李分包到其中一个小项目。小李做过多年建筑工人,对工地一切方面了如指掌,这本应该是一件胜任愉快的好事,不料塞翁得马,安知非祸,给他带来了大灾难。不是行贿谋私、违法违规、偷工减料、克扣工人之类常见的包工头犯罪,恰好相反,是他用书呆子理念和态度来干包工头,又正统,又面软,又能吃亏,事事替人作想,于是处处碰壁,头破血流。那位搞大工程的朋友觉得小李干这行只能帮倒忙,宁肯让他不干事照拿工资。于是他不管事了,每天在工地转悠,很多现象让他愤怒,又没谁听他的,很快就精神失衡了。他本来就有喜怒哀乐趋向极端的迹象,大家只认为是至性至情,是一种特殊的脆弱,不知道潜伏着危机。他们有了儿子后,小李从大哥家把老母亲接到贵阳住了一段时间,到后,我母亲要请过来见见面,吃一顿饭。小李认为这是件隆重的事,让老母穿戴齐整,自己也西装革履,把她背在背上,一路步行送来。其间距离约五公里,且是一路公共汽车的路线。又一次,一个亲戚从武汉来与公爹打房产官司,借住舍间。小李对这种事大感愤怒,提出应当撵走,大家虽也反感,却难以启齿。有一天小李来家,恰遇那位出外回来,径直上前请求她不要住在我们家办这种事。我母亲在后面听见声音,赶出来喝止不及,小李一边说:“求你了!”一边就跪了下去。那位客人又羞又恼,很快就离开了。
小李的病不算严重,却有个奇怪的规律:失意时很正常,温和有礼;一兴奋就控制不住。不管工程了,也就没了成就感带来的兴奋,只在口袋里有钱的时候,恣意乱花,说话也就夸张起来。一次他从花鸟市场打来电话,说要给我买奇石。我知道他买的必定是高价劣品,甚至真钱假货,就竭力制止。不久他兴孜孜来了,果然不出我料。我说他,他答曰:“不买我忍不住。”在花鸟市场走来走去拍照片,被人把高档相机抢走,向民警报案,人家也不当回事。他忍受不了房摞房人挤人的城市,离开工程后,到阿哈湖边租了间农舍住着。开始想种菜,后来想养鱼,最后选择了给外地汽车带路进城的活。由于城市改造进程太快,车行路线和交通规则经常变动,外来车辆动辄迷路或违章受罚,所以这个活儿应运而生。我外甥遇见过他,坐在行道树下,身边一块大牌子:带路。戴顶旧草帽,穿得很敝旧。见了外甥,谈笑自若。说起他因为收费低,被同行揍过。大家听了难过。他不肯回城里住,强他回来又怕犯病,八妹只好每月让儿子送生活费去。兄弟姊妹都给他带过衣服,全都送给附近农人。还笑嘻嘻道:“我西装革履的,有啥不好?”我想,大约有点“耻食周粟”的心理罢。去年三月,忽接外甥电话,说他爸去了。说是头天还跟一位邻居聊到很晚,高高兴兴的,约定早晨一起去跑步。早晨邻居呼唤,久无反应,生疑推门进去,发现已毫无生命迹象了。接电话前几分钟,我刚听到同窗挚友李必雨过世的讣闻。真是个黑色日子。当时,明瓒正做肠癌化疗。也是大家发现她聚会时闷闷不乐,全不像惯常兴致,诘问出便血很久了,逼着去医院,才检查出来。她接连做了十一次化疗,许多人一两次就受不了,她却相当轻松。大家都认为胜利在望,几个月后发现扩散,终于不救。小李下葬时,八妹选择的是合葬墓,半年之后,一对苦命夫妻,终于再不会分开了。俗谚说“吃亏人长在”,这两个厚道得异乎寻常的人,竟不能多得一点岁月!
大妹明怀一生比较顺当。省交通学校路桥科毕业后,分到黔东南自治州,不两年调省交通勘察设计院,一直做工程预算,直到退休后还不断有工程请她出山。据妹夫说,她在这个业务领域还是颇有建树的。妹夫张润虎,与她同学同行同事,厮守四十九年,没实现向大家预许的金婚大庆。明怀的健康之路很不顺当,先先后后动过七次手术。十年前一场大病,幸亏发现及时,手术成功,丈夫儿子照顾周至,可说是多得了十年光阴。她在家里一言九鼎,被我们戏称为“老佛爷”。最后几个月,接连给我织了两件厚毛衣,仿佛有什么预感,要留个意念似的。
明怀只小我两岁,童年最为亲密。有一个夏季,母亲带着我们住到华严洞外边一所木楼里。一天,母亲和外婆在门外小溪洗衣裳,我俩蹲在水面大石梁上,看成群的游鱼。明怀指着水里说:“一条红的!”随即球一样滚进水里去了。我大叫妈妈,母亲转身一把拎起她来,用干衣服裹着快步往木楼走。我等着外婆收拾好东西,回到家里,见明怀换了干衣服,裹着毛巾被,坐在床上吃东西。十多年前回安顺,朋友相约游华严洞,我特地去寻访那个地方。汩汩的溪流,宽而矮的泄水山穴,水面的三条宽石梁,都丝毫不变。石梁上蹲着几个玩水小孩,正如当年的我们。我请朋友给拍了张照片,带回来给明怀看,相对畅笑。
九妹明芳上商校学会计,多年在成都工作,退休后又在民营企业打了几年工。二〇〇八年与妹夫张景复来贵阳过春节,被大家留住,竟与两个姐姐相聚了整整两年,送了她们的行,也算得一件异事。
二〇一一年元月二十日
午后小晴,雪光灿灿不可逼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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