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碎瓷水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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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案头常年搁着一只仿哥窑水盂。通体冰纹,民间叫碎瓷,行话称开片。凡品而已,但系父执寿彭先生遗赠,所以珍视之。

    幼时常见的父执辈,不论士农工商,都是循规蹈矩的老实人,独有这位寿二叔色彩鲜明。他姓寿,本名民乐,因喜欢臧否人物,形容世态,言辞尖刻,不留情面,朋辈笑骂他要短命入拔舌地狱。他于是改名“寿彭”——彭祖寿高八百岁,并且警告:再要咒我短命,我就改叫“祸害”了——俗谚“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这是寿老亲口告诉我的。他一肚皮杂学博识,得了个“寿博士”的绰号。一般人都称他“寿二爷”。我从小叫他二叔,我们全家包括我母亲都这么叫。其实他比先父还长一两岁,应当是十九世纪末生人。

    小时候见到的寿二叔,与诀别时见到的寿二叔,四十多年间,外貌几乎无变化,是那种“小时不小,老来不老”的类型。古人笔记形状某人“貌奇古”,寿老很有点这意思。他的样貌,介乎于宣统皇帝溥仪和作家废名之间。终生戴深度近视眼镜,跟玻璃杯底似的。就这样还不能视远,只能“大写意”。近看却再小的字也不怕,摘下眼镜,凑近鼻尖,仿佛以嗅代看。当时我暗暗诧笑,如今却也渐渐步其后尘了。

    寿博士的专擅是中医。他是地道的“儒医”,全凭读书和经验积累。我亲历过他的一次神乎其技。一九五八年“大跃进”运动中,全民大办工业,各种小厂如雨后春笋。我妻子进贵阳仪表厂当新学工,远赴黑龙江阿城仪表厂学习。因水土不服,饮食粗粝,患上了胸膜炎,原定一年为期,三四个月就送了回来。到医院一检查,胸部有大量积水,得抽。一抽抽了半盆,说是仅为小半,休息一段时间再去抽。回到家里躺着,恰好那日寿二爷来看我父亲。说起此事,他让我带至里屋,望闻问切一番说:“人不是水井,经得起这么抽吗?”我问怎么办,他说:“泻掉。”摸出口袋里的小纸片和圆珠笔,开了一味药,剂量为一分或二分或半分,记不准了,反正是极少极少。详细嘱告服法后,仍旧去父亲房里谈天。说实话,我将信将疑,抱着姑妄一试的心理去拣了药,给妻子遵嘱服用。大约吃了两次罢,再去医院检查,医生大惊,怎么胸水全消了?!妻子说了原委,医生赶快要了寿老的单方去。后来他用这个方子治了几个病人,评上先进。我妻子把这个消息说给寿老听。他一听就骂:“胡闹!这是毒药!能当阿司匹林吃吗?!”嘱咐赶快去制止,免得出事。说也凑巧,当天(或是次日),我们在街上遇着“五一”节游行队伍,那位医生瞥见我妻子,挤出队列来,严重地说:“那个方子不能用了,差点出事了!”这味药我还记得,但不能写出来。如今真真假假的医生多如过江之鲫,胆大包天,可不敢助纣为虐,造无心之孽。

    寿老谢世后,我偶然听到他平生的一大隐痛、他的“滑铁卢”战役。有一位濒危病人,令群医束手,都认为无望了。寿老力排众议,以一剂犀角为君的处方起死回生。然而在缓慢调养、渐见恢复之际,为了扶助体力,他又大胆犯险,让病人喝了一碗甲鱼汤。孰想操之过急,功亏一篑,立刻翻病转剧,竟至不救。更要命的是,病人的父亲正是最敬重寿老、以国士之礼相待的朋友。每年三节送礼,都是把红包压在普通糕点之下,以示尊重士人洁癖。真所谓智者千虑难免一失,千里马也有失蹄时。

    寿老疾恶如仇的脾气,没有折他的寿,却是带来了祸。“三反五反”运动中,他一位朋友被打成“老虎”,要追赔税款。寿老不仅借给他钱,还为他写了一张辩护状,雄辩滔滔地力陈其冤。后来就锒铛入狱了。但他实在没什么问题,而且年过半百,又懂医术,在里面也没吃多大亏,后来干脆留场当医生。还参与办京剧团。他是看过杨小楼、梅兰芳的大戏迷,在这种半业余剧团里自然是权威顾问。他告诉我,他正式扮演过《大登殿》的薛平贵。我很难想象他摘了眼镜怎么走台步,猜想是事先多次走台,记准脚步。京剧的欧阳予倩、粤剧的薛觉先就属此例。劳改系统卧虎藏龙,我小时候看过的京剧名票,就有好几个在里面。后来正式成立为省公安京剧团,经常公演。“文革”时期,这个团没有了,票友们就常到寿老家里活动。开始唱样板戏,瞅冷子唱几段骨子老戏。有人说样板戏的唱腔太新,不像京戏,寿老说:“无知!孤陋寡闻!不是太新了,是新得还不够。”他举了许多例子,某句源出老戏某折,加以怎样的发展变化,凿凿有据,无可置疑。后来我读到许多京剧回忆录,叙谭、梅、马、裘、李少春等大师的声腔创造,确与寿老的论点如合符节。

    寿博士的杂识,举一个例。有一次他来舍间,家母正在堂屋里指导剁糟辣椒,旁边放一盆洗好的嫩姜。他说:“二嫂,再嫩的姜,在糟辣椒里面也会变老的。”母亲说,是这样,没办法。寿老说,怎么没办法,去同济堂拣二两蝉蜕放进去,姜就不变了。母亲赶紧着人照办。后来我问起这事,母亲说还真的有效。又一次,寿老对我说,字画装裱费钱,不妨自己学学,关键在特制的“法糊”。一边就掏出从不离身的小处方笺和圆珠笔,写了一份“法糊制法”。我至今还保存着。但他也有些说法过于新奇,近乎科幻情节。有一次他参加中西医会诊后对我说,会诊是要解决一个手术区位置不好的难题,他说中医有办法使病灶移位以利手术,但那些人不相信。我听了,也觉得像是古人笔记中那种述异文字。

    “文革”结束,政协恢复活动,寿老受任市政协委员,但不久就辞世了。他对世态社会观察深入,放言无忌,天生是“诤友”“畏友”型的角色。有一次他说,到处药店在卖蜂王浆,你算笔账:一群蜂一只蜂王,把全中国的蜂王通通饿死,省得下这么多蜂王浆给人吃吗?看周信芳大师的京剧电影《四进士》,宋士杰对杨春、杨素贞唱道:“你是河南上蔡县,你是南京水西门。”(指二人籍贯)他大生气,说是他给周信芳去了封信,问他是不是当院长当糊涂了,人能是“县”吗?他早年在上海与周大师相识,不知只是说说而已,还是真寄了信去。寿老的这种小趣事极多,不胜列举。

    我觉得最有价值的,是寿二叔肚子里那些掌故逸闻。说着什么事,无意间就引出来了,民国时期的、北伐时期的,军阀界的、戏曲界的、市井乡镇的,层出不穷,人和事都活灵活现,妙趣横生。我多次劝他记下来,他不当回事。有一次,他说采纳我的建议了,并且掏出个小本,叫我喜出望外,翻开一看,却是几则养生之道。他说最有心得的是这方面,得先写。后来连这方面也没继续下去。我对好几位前辈,如陈恒安先生,涂月僧先生,谢孝思先生,王萼华先生,都提过同样的建议,但都未见成效。许多珍贵的掌故资料就跟着他们一去不回了,实在太可惜。

    寿老病笃时,把几件纪念品分赠他关爱的学生辈。我得的就是这个碎瓷小盂。此前他给过我一方很大的山黄印章、一小盒漳州印泥和一锭清墨。更早一些,我结婚时送给两件小瓷器,水盂小瓶各一,通体凸凹如珠串编织,似乎是日本瓷。更往前算,我小时候随父亲第一次去寿二叔家,满屋都是古董,门上贴着丰子恺的画。寿二婶淘米和面的瓷缸都是明瓷。他给我两支湖笔、两锭徽墨做见面礼,只记得其中一锭是“建安铜尺五寸”六个字。新中国成立后,他将几十件古董捐赠国家,我还看到过清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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