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杜若观风集》册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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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本小册页。正面十一开国画,作者六人。反面十开书法,作者十人。

    为写本文细加检查,发现此册从开笔到竣工(实则尚余三开白页),竟绵延三十余年。从首开宋吟可先生的红梅图,作于一九七四年,直至二〇一〇年,结束于耄耋老人陈福桐、杨祖恺二前辈的自书诗。都不算多么精心之作,难得的是一册之中聚集了这许多老艺术家。

    一九七三年春节过后,我从乌蒙山中调回省城,开始与书画界的前辈和侪辈交往。向朋友学样,托人从北京荣宝斋购来这本册页,陆续求老先生们挥写。当时正值日本田中首相访华,领袖赠以《怀素自叙帖》精印本。隆重举办中日书画交流活动之际,被长期封杀的传统艺术,开始破冰化雪。老先生们可以重操旧业,都很高兴,有求必应。宋先生的梅花和牧童水牛、孟光涛先生的两帧山水,都是当面立就。住得近的,如蒋梦谷先生、刘知白先生各两帧山水,方小石先生的蜜蜂一串红,是先送去,隔些日子再去取。远在毕节的卓问渔先生,则是他来贵阳时带走,画好后下次带来。

    书法页的几位老先生都是诗人。认识陈恒安先生较早,另几位都在七三年以后识荆的。其中好几位都在林副统帅“一号命令”下,被“疏散下放”到边远山村,当不能干农活的农民。幸亏为时不久,签发命令的那位从天上摔到地上,没人过问此事了,这些老弱病残的新农民才大着胆子潮涌而回。很多人无枝可栖,就在人防工程(贯城河的水泥盖)上架棚,形成几条很长的棚户街,市政府费了好几年时间才消化掉。幸好这几位老先生有子女在贵阳工作,归来不至于风餐露宿。既有劫后重生之慨,自然要用诗词抒写;相互间又多旧友,时常交流传阅。于是很快形成一个松散的“未名”诗社,常作诗酒之会。每集必至的有涂月僧、王萼华、王燕玉、陈福桐几位。体弱惮出的李独清、陈恒安、李大光、程云深先生,不一定与会,却一定参加唱和。还有一位老同志赵德山,不仅关注和主持修志、文物等方面的工作,自己就喜欢作诗,常去看望老先生们,或做东雅集,后又率先会创建半官方性质的“老年诗词学会”,编印会刊,出版选集。故友廖公弦兄是燕玉先生的高足,我俩也蒙召参加过几次集会,但公弦只写新诗,我新旧诗都不会写,我们就叨陪末座,吃燕玉先生家的遵义菜、王萼华先生家的贵阳菜。当然还要拜读诗翁们的新作。他们做的是真正意义、完全意义上的诗词,不是千人一面的“政协体”或邯郸学步的老年大学体。后来,除了卢雨樵先生,其他诸老都出了自己的诗集。卢先生诗思敏捷,最擅长五七古体。有一次他给我一张圆珠笔写的纸片,是对我的历史小说《金缕曲》的读后抒怀。读了佩服,给文友共赏,被弄掉了。再请卢先生重录,他说,从不留稿,记不下来了。因此身后无法出诗集,惜哉!如今还藏有一张他《观电影甲午风云》七古长制的手写稿。

    这个诗人群体中,陈恒安先生词心幽邃,涂月僧先生豪宕老辣,李大光先生淡泊秀劲,王萼华先生清新遒媚,尤为杰出。广东李汝伦先生主编《当代诗词》,法眼精审,嘱我推荐贵州作品,我寄了一大堆去,他选了这四位,以“黔中四家”的栏名刊出。

    王萼华先生出身贵阳世家,幼年从祖父、著名诗人王蔬农受诗教。早年就读云南大学时,就能与业师、大诗人闻宥相唱和;曾以战地记者身份,随远征军入缅甸。后协助岳父华问渠先生经管文通书局。新中国成立后一直在中学任教。在前述“疏散下放”运动中,莫名其妙地被放逐到思南农村张上坪。从离家到归来,陆续写下十多首记事抒怀的诗词,真切感人,我视为珍贵的“诗史”。“文革”结束后,与挚友王燕玉教授联手主持省市地方志修纂工程,人称“二王”。我多次与他一起参加文物保护工作的论证会,他对贵阳历史文化、城建变迁、逸闻掌故烂熟于胸,言必有据,常是有司决策的重要依据。为人又爽朗风趣,上下老动都喜欢接近他。一般情况下,老先生们不论在什么场合,对各级领导总是尊重有加,有一次却让我看到了他们的另一面,令我衷心叹服。那一年贵阳发大水,甲秀楼江公堤的石栏杆被冲缺两处。国家防洪部门的一位官员下来视察后,认定是石栏杆阻碍了洪水经过,命令立即改造。文管部门根据市政府有关领导的指示,委托设计院做了三种方案,然后召开论证会。大家一看都傻眼了:三张示意图,或是拆除栏杆,只设一串矮石磴;或是改为很高的栏杆,让洪水从下部空隙流过;再就是换为石柱加铁索的护栏。不论哪个方案,都与甲秀楼主体大不谐调,完全破坏了这个贵阳市标志性古建筑的原貌。但主持者明确宣布,这个会的任务就是从三个方案中选定一个。当时我真犯了难,不知道该取什么态度。这时王萼华先生首先发言,力陈原有栏杆之不可动。另一位老先生唐莫尧从另一角度支持王老:从手袋里取出史志资料,朗读有关记载,证明历史上多次洪水经过此楼,有两次比今年大得多,连底楼都淹了,水过后楼身仍未受破坏,足证栏杆不会影响此楼的安全。两位老专家一带头,大家有底气了,纷纷附议。那位主持人有点不快,郑重地说,诸位专家,我就是学建筑工程的,不是不知道这些道理。但人家是这么对我说的:明年我再来检查,没拆栏杆,我就拆你的职。我能怎么办?话说到这份上,大家沉默下来。萼华先生从口袋里掏出本书,翻开说:这是国家文物保护法,明文规定,要动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须报经国家文物局审批。再是大官,也要服从国家法律法规的罢。他把有关条文念了,重点文字加以强调。一时之间,气氛有点凝固。有人乘机提议,是不是按法规先走出这一步再说?此见无懈可击,就散会了。文管部门负责人悄悄说:我们执行部门顶不住,就是希望专家们站出来说话。后来,果然国家文物局不批准改栏方案,此事遂告结束。王先生有一首咏刀豆的《浣溪沙》词,颇有几分诗人自己的风采:“一架高花翠欲流,疏疏红紫韵清幽。也宜明月也宜秋。锦带斜拈慵自舞,玉刀森向意难柔。浮英小艳笑牵牛。”

    唐莫尧先生,遵义人,青年时代是进步诗人,新中国成立后从事新闻工作,后期成为贵州文史专家,主编《贵州风物志》获全国一等奖。为编此志,踏遍贵州群山,我们戏称他为“贵州徐霞客”。并有学术巨著《诗经新注全译》问世。

    《杜若观风集》由陈恒安先生起名并用甲骨文书签,出处是当时我住南明河附近,离甲秀楼的杜若洲和南门观风台都不远。如做象征理解,则在那混沌动乱的年月,一群高洁和柔弱都如芳草的文士,在无可奈何的境况里,静观风云变幻,等待终场结局,不也言之成理么。如果质之陈先生,他虽极端谨言慎行,恐怕也会在断然否认之后,发会心之一笑罢。

    这本册页的书画作者,今日硕果仅存者,画为已臻期颐的方小石先生,字为西南师大秦效侃教授,近八十岁。那年应徐无闻先生之约,去参加西师书法研究生的毕业答辩,带了这本册页和一柄扇子去请他们写。因时间太紧,结束时才交给他,请他和秦先生写了放着,有机会再取。不想还没离校,他差人来告:徐先生说,这么多已故老先生写的册页,弄丢了赔不起。请稍等一会,他先把册页写了送来。及至他赶来时,连扇子也写了。当时万想不到,未及一年,徐先生竟遽尔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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