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溃军”合影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老相册中有一张黑白照片:十来个中年人,衣着寒酸,面目憔悴。下方有两句题词:“望崦嵫而勿迫,恐鹈鴂之先鸣。”鲁迅集离骚语。时间为一九七九年贵州省第一次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期间,地点花溪照相馆。这是一支十余年前不战而败的“溃军”残部。

    一九六四年初,全国农村从“大跃进”运动造成的大饥馑大萧条中,经过一系列纠偏改正措施,开始“大地微微暖气吹”;文化系统奉命春节期间“送文化下乡”,消消肃杀之气。当时我在省广播电台当编辑,很觉工作枯燥,就争取参加了贵州省农村文化工作队。成员是各剧团和文化出版机关的二十多个专业人员,我滥竽在乐队拉二胡。在省城拼凑了一台小节目后,开赴黔北绥阳县,为乡镇农民演出。我在饥荒最严重的一九六〇年底,就参加省的“整风整社工作队”进村,乌蒙山区从饿殍满地,到一点一点恢复生机,我是这个历史过程的亲历者,对农村的再生感同身受;加之文工队生活新鲜热闹,又多少有些创造性,于是快活得很,连本职工作也忘了,没写过一条报道文工队活动的新闻。其间陆续补充些新节目,刘厚明的话剧《箭杆河边》算是其中“主打”。此剧当时风行全国,故事情节说: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老地主佟善田呼应蒋介石“反攻大陆”的鼓噪,挖出密藏多年的“变天账”,妄想复辟。这当然是子虚乌有的想当然,但为政治服务的创作就得这样创作。我们排的是方言话剧,剧中角色,由来自京、川、评、越几个剧团的演员来扮,自然胜任愉快,只是说台词有点南腔北调。其中有个落后角色叫二来子,几位“科班”都不大适合,竟说动了省出版社的许医农编辑来客串,并且是女扮男装。她瘦小、短发,香烟不离手,本就男儿气派,一扮小二流子,瘦骨伶仃、邋里邋遢,非常出彩。这个剧本,必然昙花一现,但留下了一段精彩的京剧反二黄唱腔:“来子呀,你要好好想一想,好了伤疤忘了疼可不应当……”传唱至今。我很喜欢张学津的这段唱,常听,一听就会想起许大姐。她后来是三联书店的资深编审了,做过多种影响极大的套书。但文化工作队老队友们说起她,还是“二来子”。

    在绥阳过了春节,任务完成。集中到县招待所,准备回省汇报演出的自创节目。这时,忽然通知我立即到省文联报到,就匆匆提前离队了。新任务是参加一个报告文学写作组。此组由省作协奉命组建,报请上报批准的成员分属多个系统,由省委相关部委下文抽调。作协人员对每个报到者强调,这一组建方式非同寻常,说明任务光荣重大。一看名单,多数是《山花》的小说作者。有几位比较陌生,一问都是参加过猴场人民公社史选《挡不住的洪流》写作组的成员。一群对文学迷恋正深的习作者,忽然得到这种“准专业”的创作机会,好似天掉馅饼,尽皆喜出望外,似乎看到了成名成家的康庄大道。学习讨论了十来天,组员陆续到齐,特别是首席大将、老作家石果,搁下已近完稿的长篇小说《沧桑曲》第一部,从遵义农村赶到,帅将兵全部到位,大队就出发了。

    目的地是毕节一个叫“弯腰树”的小山村(时称生产队),因村口山顶有一株弯曲小树而得名。自然条件极差,梯土像石级,又窄又陡,种的苞谷颗粒干瘪产量低。但支书兼队长(记得姓陈)干劲很大,誓走大寨道路,改天换地,在全省劳模大会上的发言引起重视,因此成为首选对象。我们自带行李粮票进村,与社员同吃同住同劳动。将近一个月时间,每天干农活,主要是挑土背灰,爬坡过岭。当时年轻,面临的又是“劳动关”考验,人人都不肯示弱;组内年纪最小的康后元,负重竟能不让社员,成为组中劳模。劳动之余,才分头做些基本调查,如人口、性别、阶级等,为下一步采访写作打基础。一天,正在坡上干活,听说省委宣传部汪小川部长来了。汪部长是老红军,知识分子高干,善于独立思考,在贵州文化教育界威望极高。第二天,突然命令立即转移。稀里糊涂离开弯腰树,去到毕节行署的洪家山宾馆住下,吃了半个多月好伙食。紧急撤退的原因,后来知道,是汪部长巡视散布坡岭间的山寨时,发现一片低矮破旧的草房丛中,独有一座鹤立鸡群的瓦房,正是陈队长新建不久的。于是断然决定撤离:不能树这样的带头人。当时是不允许党员干部先富起来的,恰好相反,要求他们吃苦在前,享乐在后。不久,选定了新的目的地——遵义县南白镇三岔公社,我们就从黔西北乌蒙山区转移黔北丘陵地带了。

    汪部长到弯腰树那天,出了个喜剧场面。他们一行往村里走,一个养蜂人率领一群“分箱”的蜜蜂迎面而来。“分箱”即一窝蜜蜂一分为二,另开疆土另立王。这是件技术性很高的活儿,万一指挥失措,分出来的蜂群就会逃逸四散,再也收不拢了。那位养蜂人举着一块沾满蜂蜜的白布不停摇晃,吆喝着“蜂王进桶!蜂王进桶!”率领嗡嗡呼啸的蜂阵向新桶行进。忽见一群干部迎面而来,一惊非小,又不能退让,只好加大音量喊“蜂王进桶!”对面带路人发现蜂群逼近,更吓坏了,蜇了客人还了得!立刻带着往斜刺里落荒而逃。一阵手忙脚乱,总算化险为夷,双方无事。但当时的狼狈情状,不难想象。

    转到洪家山宾馆后,我和张永泰、王安领了个临时差事:去织金县桂果乡采访一位大队支书金绍华,写一篇报告文学。记得车途中见到一景:白絮漫天飞舞,像下大雪一样,驾驶座窗子沾成了大花脸。司机停车清除,我们下来透风,立刻扑个满脸满身。我拈起来看,不认识。永泰说是芭茅草。经识者指点,才知就是杨花。“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东坡的词读了多年,今天才得亲见。到织金,住进县委招待所,借些材料看了,决定后天下乡。次日王安闹肚子,去县医院看门诊,回来说是阿米巴痢疾,得住院。第三天一早,永泰和我步行去桂果。织金小城美极了。城里城外,葱郁剔透的独立小山参差兀立,清澈小河蜿蜒市区,各式石桥,各式水井,简直是一座又一座精致的山石盆景。刚到那天,在小饭馆用餐,老账房历数“织金绮墨”十景,一数数出十四五景来。我们一路走一路赞叹,目不暇给。有一座形如山鹰飞降、双翼乍敛的小山;一座酷似古代露天舞台、满布奇异帷幔和雕塑的弧形凹壁,至今不能忘怀。两年后,省电台“四清”运动结束,下放四十多个业务人员到外县,分给我大方县,我请求改为同属毕节地区的织金,未获恩准,认定我这颗“螺丝钉”必须拧在大方才起作用。

    我们的采访对象金绍华,是一位“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先进人物。总结材料说“人们称他为农民哲学家”。见了面,是一位朴实干练的山民。他用特大木桶挑着近二百斤的粪肥,一边走一边和永泰聊,足足十五里路没歇气;我俩空手空脚,还差点被他落在后面。相处三天,永泰说材料足了,明天回去吧。凌晨下了一场冰雹,足有十多分钟。天明走在路上,遍野冰弹子,小的如蚕豆,大的如土豆。对面走来的农民,好几个手拎被冰雹打死的野鸡斑鸠麻雀。回到县招,永泰提出他的构思:根据金绍华的具体情况,不能单写“农民学哲学”,要从他识字学文化写起。我完全赞同,毫无异议。实际一开始我就将自己定位为陪永泰走一趟。这个题材我啃不动,却正是永泰的强项。听金绍华说了许多话,我觉得沾点“哲学”边的只一句:“只要摸到根,镰刀也割得断大树。”意思是干部做群众的思想工作要摸清根源,不可简单粗暴。倒是他讲的一个当地掌故,我觉得很精彩:这一带有个极小极偏僻的小寨子,只有三四户人家,穷得叮当响,但民国政府仍按户籍派捐税。办差的乡丁保丁去了,不但收不到几颗苞谷,连顿好饭都吃不上,无不视为畏途。有一任乡丁灵机一动,召集寨民,当众指定一家老实巴交、无儿无女的农民代行此责,到时收齐送乡里去。老头膺此任命,辗转难眠,半夜把老婆踢醒道:“老奶,我家是哪颗祖坟‘发’了哟!”今日之世,颇不乏这种老汉。永泰很快写出稿子,题名《红秀才》。后来在省报发表,署他和我的名字,我一字未写,坐享其成。但他也没便宜我,擅自向县委书记推荐我在“五一”晚会上表演二胡独奏。我气得要揍他,他只管笑。最后我只好让步,给县文化馆的女声独唱伴了回奏。这位歌手是艺校出身,唱得还不错,只是后面部分要转调,她怕转错,一调唱到底。

    在从织金回毕节的汽车上,王安忽然出示一摞稿子,面有得色。敢情他住医院这几天,就写出一个多幕话剧来了。剧名《刺梨红》,说一个山村的阶级斗争故事,女主角名叫刺梨。我很快浏览一通,觉得纯属概念编造,一点真实感没有。剧中人物还一口书面普通话。心想王安是北京人,又一直在工厂科室里做技术工作,对贵州农村一无所知,怎么想起来写这种题材。好在引擎轰鸣,无须交流,只对他笑笑就递给永泰。永泰翻看一通,也没说什么。等到从毕节移师遵义时,不见王安,听说离队回厂了。我暗想必与剧本有关。当时宣布的纪律之一是“不准种自留地”,即参加写作组期间,不准写任务以外的个人作品。而且王安又还有托病留城之嫌。永泰身为三人小组的负责人,认为有责任向组织反映,也属顺理成章。同时离队的还有康后元,但原因是在弯腰树劳动过累,引发心脏疾病,必须回城医治。现在永泰和王安都不在了。后元和我一直保持着联系。他比我小好几岁,但也退休几年了。

    车到三岔,入眼大田大河,古树白鹭,仿佛误入了桃花源。弯腰树极贫困,三岔河极富裕,反差很大;如此两极选点,当时百思不解。现在猜想,如果是要宣传“人民公社优越性”,眼前的温饱显然比未来的愿景更有说服力些,即使三岔河的温饱并不自成立公社始,而且也刚从“过粮食关”的灾难中挣扎出来。这里基础雄厚,恢复也就快得多。我们仍分散住农家,但都是敞亮的大瓦房了。我先与周青明等四人同住贾家院子一间堂屋,挤了点,第二天搬到村口黄瓦匠家,与张泽鑫同住一间小屋。

    在贾家架床铺行李时,目睹了一个难忘的场面。有只燕子正在这间堂屋的梁上做窠,小壶罐式的窝已接近完工。燕子衔着泥,弹丸一样从空中射进窄口小壶,瞬间转体向外,把泥涂在巢沿,又立即飞走。这一组动作,完成在一两秒钟之间。其迅疾和精确,比体操或魔术还好看。就在燕子又一次飞去又飞回的间隙,一只大胖麻雀忽然飞进来,站在燕窝上东张西望;恰好这时燕子回来了,在即将撞上麻雀那一瞬间,斜掠而去,麻雀也同时飞走。后来燕子在新巢前绕过来绕过去,似乎在考虑对策。最终弃巢而去,再没回来。直到我们离开三岔河,这个功亏一篑的燕巢还空在那儿。

    此地习惯一天三顿大米饭,房前屋后时蔬满畦,南白镇街上还天天卖鲜肉。我们过了几个月远比在家滋润的日子。当时栽插大忙已过,大田管理只是灌溉、屏除等轻活,小孩都能胜任。蹬龙骨车戽水是最诗意化的劳动,肘靠横木,像骑自行车一样脚往下蹬就行;还不须看路,可以眼眺风景,口聊家常。几天熟练下来,敢接受姑娘小伙“踩飞车”的挑战,大家一齐蹬,越蹬越快,直至某人手忙脚乱败下阵去。

    房东黄瓦匠是湖南人,早年出门谋生,来到此地成家。五十多岁了,与老太太生了一儿一女,两个孙儿也是一女一男。女儿明慧尚未出嫁。儿媳妇让我跟着泽鑫叫“大嫂”,她不理我,对泽鑫却很和气。我心里纳闷,又不便询问。一天,黄明慧堵住我问:“戴同志,你晓不晓得我嫂嫂姓戴?”我说晓得。她说:“那你为啥叫她大嫂?”我很窘,反问她该怎么叫,她说:“叫大姐嘛!”其实我是知道民间习惯的,但历来工作队下乡,一大禁忌就是与当地群众论宗认戚,我不想惹事。私下向泽鑫讨教,他皱眉道:“你们这些人!这也怕那也怕,就是不怕伤老百姓的感情。”义正词严,我决心受教。硬着头皮叫出头一声“大姐”,局面顿时改观。早晨一起床,就会听见老太太吩咐孙子:“狗儿,给舅舅送洗脸水去!”明慧的哥哥明书也不叫我戴同志了,开口闭口“眼镜”。

    三岔河的年轻人大都开朗外向,黄明慧更是特别爱笑的姑娘头。她趁我们不在屋,偷看我和泽鑫放在抽屉里的家信,记下某些称呼或片言只语,抖落出来打趣我们。我知道她和形影不离的贾家院子瘦小姑娘(小名王模儿)都是现役军人的未婚妻,就翻起《革命歌曲大家唱》里老舍的抗战歌曲教她唱:“丈夫去当兵,老婆叫一声,毛儿的爹你等等我,为妻的将你送一程!”她双手掩面,大叫“丑死了丑死了!”落荒而逃。第二天整日不见踪影。掌灯时分,挽起小贾来了,红着脸咕咕笑:“戴同志!那首歌再唱来听听……革命歌曲大家唱嘛!”

    我们吃饭与领队等人同在罗么娘家,伙食开得很好。记住了的却是黄明书办的两次梁山好汉型豪筵。一次是打来半背篓鱼,两三寸长短,油炸一大筲箕,撒上盐末花椒,又脆又鲜。一次是从一个神秘地点,捡回来大半篓鸡菌(当地叫“山魃菇”),园子摘来红辣椒,街上割来鲜猪肉,煮了一大锅。鱼我不怎么吃,鸡却视为山珍首选,这次是真过了空前绝后的瘾。他说,这地方只他一个人知道,去了就捡,比自家种的还把稳。这是真的。我和他在河边洗鸡时,一个经过的社员道:黄明书,又捡山魃菇了?把地方讲出来,大家吃点嘛!黄明书抓起一把说:来拿点去吃。那人笑骂:逗你玩,哪个吃你的!明书小声答:讲给你听?开玩笑!他自己鸡吃一点,鱼沾都不沾,蹲那儿看我们吃。主要是为好玩。贵州农民多受不了水族气味。有一天黄明慧扫地,捡起我掉的一粒鱼肝油丸(当时我患目疾,医生开了此药),她见亮晶晶的好看,捻来捻去玩,一下子捏破,那气味竟让她逃到院子里呕吐一场。第二天在田间向同伴们述说,想起那腥味,又吐起来。

    泽鑫是黎平人,生长在侗族地区,一个侗族化了的汉人。他参加过土改以来的所有农村工作,见多识广。豪宕,热情,爱唱爱笑,洞达世情,最不屑谨小慎微的言行举止,一见到就贬斥:“你们这些人……”我非常喜欢这位新结识的朋友,艳羡他的性格和阅历。我俩在小屋里对榻而眠,每晚神聊到深更半夜。其实都是他讲我听。讲奇妙天真的侗族习俗风情,讲他经历的趣闻异事,唱侗歌。我学会了一首,记录了一首。那次他说:唱个歌你听。这是一个宛转缠绵的旋律,虽不懂意思,却知是在倾诉心曲。我让他反复唱,用笔记下曲谱,再记歌词译音,然后请他解释大意。他迟疑说:不好翻!翻出来不通顺。我说试试看。他沉吟一阵才开口:“心呵,淡淡的……”我大叫起来:“好!太好了!‘心呵淡淡的’,太好了!”我们都喜欢苏东坡,一起背他的词。我与他约定,一定找机会坐一回清水江上的大木排,随着木材一直漂到洞庭湖。这个愿望注定要落空。写作组解散后我们再没见过面。“文革”结束后,七九年开文代会,我听说他的挚友诗人廖涛声来了,就去找他打听泽鑫的消息,不想听到的是噩耗:泽鑫在“五七干校”结束,候车返城的时候,上山采药,失足跌下深谷。

    有一夜,我在小石院里拉二胡,泽鑫接过去自拉自唱,听去像是一支侗歌。忽然黄瓦匠从屋里走出来,说这是他湖南老家的小调,他自小听熟了的,一个音不差。他请泽鑫从头再唱,一面听一面点着斑白短发的头。他开始讲述少小离家的故事。说他出来学手艺,父亲送行是一句话:“伢子呀!出门在外,闹人的莫吃,害人的莫做。”母亲送行只有眼泪水。他没想到,出来就回不去了。他再请泽鑫唱那支歌,专注地听,我以为他会忽然跟着哼唱起来,但他一直没有出声。年纪大了,恐怕已经不会唱歌了。他一直坐着同我们说话,老伴在屋里叫了几次,又遣孙子来拉,都不肯去休息。后来老太太露面呵责,你不累,舅舅们也不累吗?这才连哄带拉劝了进去。是时夜气凉爽,我们又继续坐了很久。泽鑫说他们那儿离湖南很近,一首小调两边流传是常有的事。他说要请假回去一趟,妻子快生女儿了。他把女儿的名字都想好了,叫“红叶”。我说这名字真好,但如果生的是儿子呢?他断然说:不会,绝对是姑娘。后来果真生的是个女儿。上面是两个儿子,一名岳,一名泉,“说山不见山,说水不见水”,泽鑫这样解释,显然也是他的得意之作。

    泽鑫回去照料妻子坐月,周青明就时不时从贾家院子下来聊天。我与青明相识早,又是安顺老乡。组里同行中,他出道最早,五十年代就随老作家蹇先艾去重庆出席过西南文代会,下乡前又刚发表了一篇大受好评的小说《大树脚》。有一次我们从午后一直聊到深夜,他就睡泽鑫的床。他把埋藏心里几十年的初恋故事也说了出来。对象是青梅竹马的小表妹,两家大人常常谈婚论嫁,两人也了然于心。后来他出来参加工作,再见时已男婚女嫁。有两个细节我一直记着。一是青明说:“我小时候胖,手脚笨,不会爬树,桃子李子熟了,都是她上树去摘,丢下来我只管捡。”一是两人重逢时,穿着干部服装的青明叫她小名,她说:“我们是死了的人了,你还认得?”青明老家岩脚,以家庭作坊的挂面著名,这次青明说起他家也是做挂面的,商标为两杆交叉的旗子,我这才知道,从小已经吃过许多他家生产的面条了。有一次,他很久没有收到家信,很挂心,要我陪他到镇邮局查询。往回走时,他想起三天后是中秋节,就买了一斤火腿月饼带着。开始一人尝了一个。走了一阵说:吃得倒来不去的,再吃一个!远远望见三岔河那株大青树了,又说:剩两个带回去干啥,解决了罢。他嗜甜食,又一脸大胡子,令社员们联想常从报上见面的卡斯特罗,就送他一个绰号叫“古巴人”。其实还像智利诗人聂鲁达些,但社员们不认识聂鲁达。

    随着与当地群众日益相熟,写作任务也有序进行。操作方法是:各人自选对象,自行采访,想怎么写都行,稿子出来互相传看,听取意见修改,改到组里拍板定稿。大家一般是白天劳动或读书,晚饭后按路线结伴下户采访。我选的对象是一对质朴寡言的中年夫妇,写丈夫如何顶着“男主外女主内”传统观念与男性中心主义者的压力,默默支持妻子出任妇女干部,七八年如一日。标题就用“夫妻”二字。他们住得比较远,总是青明陪我同去。那时我崇拜孙犁,把他的《白洋淀纪事》和《铁木前传》看得烂熟,想着也写成一篇情调相近的、有意境的东西。因此在访谈中,特别抓住细节穷追不舍。其他组友,有的喜欢名噪一时的《小丫扛大旗》,刻意模仿黄宗英热情洋溢的笔调;有的钻研赵树理的《实干家潘永福》,揣摩他那朴实无华的老农口吻,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报告文学对我们是新玩意,都想找个范本做依傍。

    这家夫妇俩没生育,抱养了一个儿子叫长(读作生长的长,非长短的长)生。当时五六岁,个头和智力都超过常儿。他俩辈分高,同宗孩子得管长生叫叔叔、舅舅,甚至爷爷、公公。长生不准别人这样叫他。怎么叫呢?大家问。他想想说:叫“长生大娃儿”罢。大家就遵命这么叫。一次我上镇街,碰见他对着一群小孩,在讲评一辆停在街边的吉普车(当时罕见之物)。他说这东西凶得很,追起人来跑不脱的。有人说我跑回家关起门,他说它追得进去。有人说那我上房,他说它也会上房。有人说那我上树,他说它也会上树。七嘴八舌逃不脱,沮丧了,说:“那就莫法了!”长生说:有。大家惊喜,问是啥办法,长生很认真地说:你钻到它肚子里面躲起,就随它上房上树都追不着你了。我在一边窃听,对长生大娃儿佩服之至。今天想起还佩服。

    三岔河的夏天,不仅有绮丽风光、丰赡食品,还有刺激性的角色:大蛇。此地气候燠热,草木蓊郁,是蛇的福地,且多大家伙。傍晚出去访谈,人手一竿,盲丐一样划着前面的路走,打草惊蛇。万一遭遇,就往死里打。一个夏季,这伙“笔杆子”用竹竿子击毙的大蛇小蛇,总有十好几条。那时不讲究保护野生动物,只记得“见蛇不打三分罪”的古训。一晚,青明等人出去采访,他走在前头,忽见丰草起伏、簌簌声响,知道是蛇,举起竹杖一顿猛打,等到动静全无,检视那蛇,竟大得惊人。他用竹杖撬在肩头,头尾都拖在地上。又一次,水磨房小伙子抓住一条,用绳子挷在大水轮下面。我们闻讯赶去,见白浪翻滚中一条大蛇扭曲挣扎,仿佛神话场面。有一条粗如童臂、斑斓五色的“野鸡项”,多次在我们附近现身,合力围剿,总被逃掉,成为我们的大敌。野鸡项是毒蛇,一般不大,这样的巨型野鸡项没有见过。见多识广的侗族作家滕树嵩忧心忡忡,一再说:“我们总有人要在打单时候吃它的亏!”幸好直到离村,敌我双方都奈何不了对手。

    这是我最惬意的一段日子。住在幽美的山水间,写美好的人生故事,简直赶上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待遇了。后来,我那篇《夫妇》已构思成形,只缺一折“大轴戏”。我绞尽脑汁要钓出这尾大鱼,百般诱导,都告失败。几乎决定放弃了,终于出现转机。有一次那位丈夫说起,妻子如果是去遵义地委开妇女工作会,他俩就要带上干粮,通宵趱路。我顺藤摸瓜,不厌其详地询问途中细节,终于钓出一个我需要的情节:有一次夫妻俩赶夜路,经过一个寨子,临路一家熟人被火把光芒和脚步声惊醒,睡意蒙眬地吆喝:“何××,又送婆娘去遵义开会吗?”丈夫说:“就是,咋啦?”里面笑骂出来:“你个何××倒会当男人!哪个是家属?是她还是你?”外面笑骂回去:“廖××,关你球事!”我想象漆黑的夜、殷红的火炬、朦胧的公路、山民粗野而亲昵的笑骂……美妙得像一首诗。我很快写出初稿交了上去。

    当时有句流行词“树欲静而风不止”,一点不错。不停手地刮政治运动之风,就是防范老百姓在平稳日子里“变修”。饿死事小,变修事大。后来发展为“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粮食也划阶级成分。就在我们乐不思筑之际,文联领导从省里开会回来,连夜布置,尽快离村回省,所有采访材料和作品,不论初稿定稿,全部交组封存。我没听泽鑫劝阻,毅然上交了《夫妻》手稿,至今犹有余惜。

    写作组回到贵阳,草草总结后作鸟兽散。我们这支郑重组建的写作队伍,历时十个月,转战两地,都告不战而败,各自回到原机关,参加“四清”运动。“四清”没清完,“文革”又革起来了。排山倒海,天下大乱。旧日组友,分化成了本单位的造反派、保皇派、逍遥派、牛鬼蛇神、反革命、小爬虫等又明确又模糊的角色,也有同单位而观念对立、反目成敌的。我则是在省电台“面上四清”结束后,就与四十位同事一起下放,到大方县百纳中学教书,远离漩涡,意外地躲过一劫。

    一九七九年开省文代会,当年报告文学写作组的部分成员又得聚首,恍如隔世,于是合影为证。题上鲁迅集离骚的那两句话,表示一种时不我待、兼程赶路的愿望,说白了就是“人还在,心不死”。后来滕树嵩、康后元都出版了长篇小说,袁仁琮还出了好几部。其中最有分量的,应当是老作家石果百余万字的《沧桑曲》。那年石果奉命到报告文学组时,已基本写完第一部。石果是中国作协领导之一沙汀最赏识的作家,代表作《风波》《官福店》和《石土地》,都享受《西南文艺》先发头条、《人民文学》接着发头条的特殊待遇。《沧桑曲》如在当时出版,无疑会有全国性的反响,媲美于《红岩》《红日》《红旗谱》。被搁置到每天有一两部长篇小说问世的时代才出版,只能是“泥牛入海无消息”的命运了。

    我们收拾行囊准备离村的那两天,黄明慧一看见我们就流泪掩面而遁。动身前夕,我和泽鑫的床上各有一双针线精致的鞋垫。我又不顾他的反对,把我那双留在了窗板上,因为宣布过不准接受社员的礼物。送别时,姑娘小伙一再嘱咐:“记着写信来!”我说:“那当然。”永泰批评道:“做不到的事不要随口承诺。”我笑道:“写封信还有做不到的?”不料真被他不幸言中。置身运动,岌岌可危,哪还有温情脉动的空间?!我永远犹豫于泽鑫的情怀和永泰的原则之间,两难依违。

    ※※

    附记一:春节期间,乘市档案局的车去郊区,同车一位年轻人提起这篇文字,还掏出此文的剪报来。原来他正是三岔人。于是托他打听黄家的情况。几天后得到黄明慧的电话,一拨就联系上了。她结婚后住在遵义。她哥明书已去世,嫂嫂还住在老家。小名狗儿的侄子,儿子都上大学了。当我说起心中恍如昨日的当年种种,她大都记不起来了。

    ※※

    附记二:泽鑫的夫人贾淑芳女士,我从知其名到识其人,中间隔了四十年。她是研究民族民间音乐的,开始在省歌舞团工作,去黔东南调查侗族音乐时与泽鑫相识,婚后就调黎平县文化馆。泽鑫去世后,老领导把她调回来,在省图任职,直至退休。她潜心侗族音乐文化数十年,积累之厚,罕有其匹。一位下来采风的北京音乐家,向她借用一批资料,临别来归还,淑芳说送给你了。那位大惊道,这么珍贵的资料舍得送人?淑芳说,都在我脑袋里装着的。两儿一女都很有出息,红叶在美国定居。淑芳的弟弟盛云,与我相交三十余年,他和儿子贾毅都是影视导演,成就大大地有。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