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双面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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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只双面镜,外观与一般圆手镜毫无二致,特点是有一面能使所照物体放大。年轻时,我曾捉弄妻子,先让她照照正常一面,然后突然翻过来,她毫无思想准备,被那张大脸吓得叫起来。

    此镜是先父遗物。

    我父亲生于一九〇〇年,周岁就跨世纪。他可算内地商人从传统型向现代型转化的一个典型。他出身于四川綦江一个自耕农家庭,上过五年私塾。十四岁丧父,十五岁跟着三叔(我叫三太爷)步行到遵义盐店做学徒。二十岁后到安顺恒丰裕商号当店员。一九四〇年与帅灿章先生组建泰丰字号,帅先生任董事长兼总经理,我父亲任两个副职,精诚合作,直至一九四八年,善始善终。两人联袂赴上海、香港、广州、武汉等地考察了一圈。这次开阔眼界,把他的“旧我”整个颠覆了。回到安顺,着装从长袍马褂变为西装礼帽,深层的变化当然是商业理念,于是完善商会体制,建立新式簿记制度,培养新型财会人员,组建成熟的股份制“新业公司”。前不久,贵州民族学院孙兆霞教授告诉我,武汉大学一位研究中国商会史的专家,见到完整的安顺商会档案和新业公司档案,大为惊喜,认为西南地区所仅见,立即列为专题。父亲甚至把我也列入改造对象,买来小西装小皮鞋。我被“西化”起来,出去吃过一次喜酒,再不干了。在人群中成为“另类”,真是如芒在背,千夫所指。

    这枚双面镜是同相机、自行车等新玩意一道进入我家的。但没见父亲怎么用它,我也至今不明白能放大的那一面有何用途。脸洗干净没有,长了小斑痘没有,还须放大审视吗?可能最讲究化妆的美女,贴假睫毛用得着?

    但此镜后来被我派了用场,成为篆刻的得力助手。反写的印文,放大一照,比一般平面镜更易看出疵病。尤其小印微型印,更离不得它。

    追究我与篆刻发生关系,最早是五年级时,自己到铜匠街找刻印匠刻了一枚煤精石姓名章,指定要钟鼎文。很快不满足了,还是找他,还是姓名章,还是钟鼎文,刻出来一模一样。于是又不满足。有一次去贵阳,又找一位在中央商场挂牌、有点名气的刻家刻过一枚,还是钟鼎文。比铜匠街是高一筹,但还是意犹未尽。其实那时候根本不需要用图章。为什么一刻再刻呢?不知道。或许是看见父亲那些珂罗版碑帖上,都有大大小小的印章;他的壁橱抽屉里,也有五六枚别人给他刻的印,似乎自己也就得有几枚。初中一年级,受刘式型老师木刻画的启发,自己动手刻章。处女作是一块平塘石,刻朱文“明贤”二字,是仿照煤精石章写的。边框留得很宽,无师自通地又敲又凿,直至觉得残破斑驳、古色古香了,这才罢手。心里得意,自评比铜匠街高明。这一开了头,就有一茬没一茬地继续弄下去。自贴石头刻了送同学、同事,还怕人家不满意。现存最早者,是一九五一年为同窗好友任秉奇刻的。他一直没扔,前几年还给了我。回头一看,羞煞人也!一直是闭着眼睛瞎折腾。虽读过几种篆刻入门书,却止于浏览,未付实践。“文革”发作时,我在乌蒙山区当中学教师,学生停课闹革命,我们当逍遥派。写作已成禁区,就把小时候喜爱的写字刻章捡起来,想真下点功夫。手边资料很少,偶然借到一本齐白石大印谱,把三百多方印全部笔拓下来。当时真正喜欢的是吴昌硕。七三年与陈恒安先生恢复联系,他建议我回过头来,从临摹汉印入手。原本我也知道,但图走捷径,没有实行。这次听进去了。同时又得观邓石如、吴熙载、黄牧甫、赵之谦、西泠八家、陈师曾、来楚生等大师的印谱,这才开了艺眼,窥见门墙,找到自己的路子。

    七四年春节期间,在恒安先生家邂逅学弟黎培基,已是头角峥嵘的国画家。他好客喜交游,不久就让我认识了几乎全部贵阳画家。他们都拿了石头来找我刻印。那时我正兴浓,也都欣然应命,据案苦干。有一位朋友形容,每次来找我,跨进小石院,首先见到的必定是夹竹桃后面的窗玻璃、玻璃后面的鸭舌帽。他没看见的是,屋子深处的床上,睡着卧病的父亲。母亲也奇怪我整天干这种无用活儿,像是不晓得累。我自嘲作茧自缚,干脆取个斋号叫“茧簃”。朋友听了大多摇头,不知我别有心解。

    此前在乡下时,学校经常停课闹革命,我就读书临帖刻印。消磨光阴,别无目的,“以无聊之事,遣有涯之生”。有一次内弟张剑来信,说是刚读完《居里夫人传》,感动至极。我久知此书大名,一直没读过,就让他借来看看。寄来了,拆封一看,这本厚书不知经过了多少双手,七凸八凹,浑身油腻。内弟是“老三届”的优异生,高中毕业正撞上“文革”开锣,就非驴非马地留在学校里。都无聊,就钻头觅缝找书,私下传阅。这本《居里夫人传》,论品相我摸都不愿摸,但老远求了来,只能屏息读之。一读,真被镇住了。尤其是居里夫人遭遇丈夫猝死,极度忧伤中养蚕自遣,观察蚕儿做茧的过程,给女儿的信中说:“我知道生命很短促而且很脆弱,知道它不能留下什么,知道别人的看法不同,而且不能保证我的努力自有真理。但是我仍旧如此做,无疑有我不得不如此做的原因,正如蚕不得不做茧。”在当时的时代、局面、环境中,读到这段话,真如旧小说中说的“醍醐灌顶”。我抄下这几页,才把书寄还内弟。这就是“茧簃”的出典。我拿了这段抄文去拜访涂月僧前辈,请他写一帧斋额。开始他也不以为然,后来读了居里夫人那封信,感动之余,不仅认可了这个斋名,而且做了一首三十六韵的五古长诗《春蚕颂》,“以广其意”。这首诗非常精彩,成为《乐山斋集》的代表作之一。诗如下:

    春老生事稠,蚕已三眠起。蟠胸富积储,经纶良有以。密密事组绣,静静为抽理。昼夜锲不舍,反复有终始。大愿在生民,功成而后已。不负其所生,不苟免其死。不嗟朝菌命,不饮杨枝水。不作稻粱谋,不为歌劳止。不计荣与辱,不杂悲与喜。不知有怨恩,不复问臧否。殉职不殉名,不求于青史。业绩留人间,散作千罗绮。光明伟大身,万物中有几!奈何庸俗士,妄以痴人拟。是非竟千年,载笔为昭洗。盛世足解人,信吾非溢美。大刚在无欲,大勇在知耻。窃欲效神蚕,献身以自矢。

    一连十二个“不”字排比句,酣畅磅礴,把“神蚕”精神发挥至尽。了解涂老的人,一读即知其中有“夫子自道”。情动于中,所以写得如此深切。我尤爱其中“业绩留人间,散作千罗绮”之句。诗翁王萼华先生读到此诗,和了一首《弋人颜其居曰茧簃,月僧先生赋诗相赠,释其取名之义,并邀萼华同作》。七言四十韵,也极精彩,文长不再引。只可惜涂老用整张四尺纸为我写匾额,蜗居没办法张挂,就收在楼上空屋中。后来我搬入宿舍,老屋修葺时把我存放的那些杂件一股脑扔了。等我知道时,已无可补救。

    那时候,整天还不完的印债,也真烦了。尤其是一些形状呆板的印文,写上十遍八遍也不满意。更烦刻边款。长款是决不刻的,穷款(署名)都嫌烦,原来有个笔名叫“弋人”,用来刻边款最好,刻刀点五下就成了。东坡诗曰:“弋人怅何慕,一举渺江海。”典出扬雄《法言》:“鸿飞冥冥,弋人何篡焉。”鸿雁飞入天际,射鸟的人只能怅然空想。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射不着艺术之鸿、空自怅慕的弋人。恰好有人常把“戴”写成“代”,“代”拆开就是“弋人”。所以我很喜欢这个笔名。用作边款专用之后,陈恒安、涂月僧、李大光、王萼华等前辈老先生作诗、写便条给我,都称此号了。

    我大量刻印的时间不到十年,发现颈椎病导致脑供氧不足,视力也与日俱退,伏案刻印为害极大,就基本辍刀了。忝为西泠印社社员,那年前去瞻仰,站在吴昌硕大师的社名篆书下,深感惭愧。前年编书印集,惮于烦琐,只就近征集于相熟的友人,最多的是培基,竟达四十来方,出乎意外。十几方的也有好几位。

    这只双面镜跟着我辛苦了几年,但退休比我早多了。

    ※※

    附记:二〇一一年三十与弟妹诸家一起吃了年夜饭,大年初一就跟着儿女、媳婿、孙子、外孙女浩浩荡荡出发去腾冲。住在酒店里,发现盥洗台边就装有这种双面镜,还真是供仕女检视化妆细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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