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和先生是贵阳师范学院(今贵州师大)历史系教授,终生站讲台,校园以外的知名度不及他的四个姐姐(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合肥四姐妹”),但其实他在一切方面都同样优秀,毫无逊色。
我不是宗和先生的学生。我妻龚兴群与他大女儿以靖从小是邻居玩伴,小学到初中的同窗好友;两家父亲是老贵大的同事。十足的通家之好。以靖又是我的低班学友。我就是以这个身份与宗和先生结识,跟着妻子叫张伯伯张伯母,与宗和先生建立了一种介乎长晚辈与忘年友之间的关系。进出他家的年轻人不少:他三个女儿的同学、朋友,校园里的后辈等,宗和先生坐在他们中间,笑眯眯地听他们胡说八道,甚至用他们的青涩词汇与他们对话。有时心情不佳或精神不济,就会提议:“张以,请你们到里面房间去说好不好?”宽厚、和蔼、幽默,似乎是合肥张家的基因。
记得很清楚,我是一九六二年春夏之际第一次拜访宗和先生的,但早已知道沈从文是他姐夫,知道他家里有沈从文、徐迟、卞之琳在内的许多老照片。我首先就是为此而想去造访的。我在学校图书室已读过沈先生早年出版的多种小说集,读过徐迟从香港回到重庆看话剧《屈原》后,彻夜难眠,写给郭沫若的长信,也读过卞之琳的诗(似懂非懂)。对这些大作家满心的崇拜之忱。但因怯场,虽然妻子一再说张伯伯“好玩得很”,我还是一再犹豫。
那时张家住教授享用的“小平房”。一共四幢,每幢住两户,中间隔断,各自出入。与张家紧邻的项英杰教授,夫人孙毓秀是我的历史老师,正好同时拜访。
初访的细节记不清了。闲谈中宗和先生说起当时风靡全国的长篇小说《红岩》,评价不是很高,觉得单调,没有写出社会生活的丰富面貌。他于是起意写一部反映抗日战争生活的长篇小说,而且已动笔,每天凌晨三点过起床,写到上班。已经写出几万字了。那时我正是“文学青年”,服膺“文以载道”的导向,对《红岩》这样的鸿篇巨制当然佩服之至。但也不满足,主要是觉得语言无特点,没有笔调,读《青春之歌》同一感觉。喜欢的是《红旗谱》,除了内容厚重,也因无学生腔或文艺腔。文学既是“语言的艺术”,则“怎么说”就应与“说什么”同样(甚至更加)重要。小说缺乏笔调,语言没有特色,好比只供白饭没有菜,更没有酒。我很想看宗和先生写出来的抗战,会是一种什么味道。但不久就听说,他因严重的神经衰弱而搁笔,并且已去息烽温泉疗养。以亲身经历写小说,会引起无穷回忆,如洪水决堤,不听控制,肯定睡不好觉;再天天凌晨起来爬格子,年轻人也难持久。何况宗和先生因历次政治运动的刺激,本已患了神经衰弱,这样干活,当然很快加剧。已写成的部分,后来以给我读过原稿。三万来字,自传色彩很浓。刻画细致,语言亲切。刚开始叙述抗日战争初起,主人公辗转旅途的种种遭际,以及交会的亲旧新雨。人物众多,场景广阔,实际才是个序幕,预示出广阔多彩的社会生活视野。大器未竟工,太可惜了!
兴群与以从内室捧来一叠老相册,我如愿看到了沈从文、徐迟、卞之琳,看到了张门济济一堂的全家福。宗和先生的大弟定和先生我也不陌生。说起他在重庆参加话剧运动,为郭沫若的《棠棣之花》谱过曲,我就哼了出来:“在昔有豫让,本是侠义儿。”我还能唱定和先生的另一支歌:“白云飘,青烟绕,绿林深处是我的家。小桥呵,流水呵,梦里的家园路迢迢呵……”是小时候听大姐唱学来的。我这两下子很让宗和先生高兴。以则大讲长辈们的逸闻趣事。例如沈先生住旅店,晚上闹贼,他顺手抄家伙冲出去助威。贼去人散,发现手里抄的是一把牙刷。此类家庭经典,层出不穷,多属“幽他一默”类型,业绩成就之类是不谈的。宗和先生说徐迟年轻时写现代派诗,把数学方程式写进诗句里。宗和先生与四姐充和一起上清华大学时的合影很多,姐弟俩感情特别深厚。起身告辞时,兴群开口借《秋灯忆语》。宗和先生说:又要看?那有什么看头。兴群说最喜欢看,于是也就叫以找出来。《秋灯忆语》是宗和先生悼念亡妻孙凤竹女士(以靖生母)的回忆录,开笔于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写竟于一九四五年五月,在立煌印刷,分赠亲友。印数不多,此时已成孤本。我很熟悉这种土色草纸,墨色不匀,字迹模糊的“抗战版”图书。我妻读过多次,一再念叨,定要让我也能读到。回家读了,果然感人。书中以朴质蕴藉的笔调,记述在那个颠沛流离的战乱时代,一对年轻人相爱偕行,相濡以沫,终于天人永隔的凄美故事,真如秋雨青灯,娓娓竟夜,堪与巴金的《寒夜》相比。后来“文革”期间,以靖深恐这一孤本损失,曾托我秘藏过几年。二〇〇〇年,宗和先生的小女儿以由于偶然的机缘,与香港胡志伟先生相识通信,胡先生知道这部旧著后,力荐在《香港笔荟》全文连载。这时距宗和先生去世二十三年,距孙风竹夫人去世更是已五十六年了。
从这次初访开始,我们就三月两头地去张府玩上大半天,围着矮圆桌吃了晚饭才告辞。两位老人很愿意看到我们,叫我是“喝茶的朋友”,宗和先生沏好茶待我;叫兴群是“吃辣椒的朋友”,伯母做辣味的菜待她。碰上季节,还做费工夫的荸荠圆子之类的特色菜。吃饭时我陪宗和先生喝一点酒,竹叶青、汾酒、五加皮之类。有一次宗和先生说,只有金奖白兰地,就喝它罢。我没喝过,正好尝尝新鲜,一喝怪怪的。宗和先生也不喜欢喝。
回想起来,这是宗和先生比较心情宁静少烦恼的一段日子,因为是两次政治运动之间的间隙。“大跃进”运动导致的大饥馑刚结束,元气尚待恢复,稍稍放松了的政治之弦还没重新拧紧。有一次兴群打趣张伯伯,小时候看他与学生唱《鸿鸾喜》,那么胖一个“穷书生”,还差点饿死;还在脖子上系一条红裤子拜堂,把个子小的同学差点笑死。宗和先生说,那还是演出前节食一周,当天又不吃晚饭,站台上还是肚子圆鼓鼓,没有办法。但是,在一张一九六一年以靖从都匀回来省亲时拍的全家福里,他却瘦成了另一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多岁。张家姐妹兄弟酷爱昆曲,影集中有许多演出照片。一九六三年元月,尚小云来筑演出和讲学收徒,宗和先生以京华故人的身份与他欢晤,又写了好几篇评论文章,发表在省报上。内行说话,当然精当到位,尚先生非常高兴。有一次我们去看他,听伯母说在礼堂教学生,就赶去看热闹,见他在为省京剧团的张佩箴说《断桥》。前年偶遇张佩箴,提及此事,她说,当时除了到省艺校听张先生的艺术史课,还每周去请张先生亲授。演员们都很尊敬张先生是大行家。
现在都知道合肥张家酷爱昆曲,与传字辈关系极深,宗和先生的大姐和四姐在耄耋之年还粉墨登场。我觉得,虽然宗和先生是清华大学历史系毕业,但他对文艺的兴趣显然更大些。他相册中的青春友好,也尽是些作家艺术家。
“好景不长”是那个时代的规律。老百姓概括得更精辟:饿肚子了就安分几天,吃上几天饱饭又开始折腾。这是当时的终极理论:饱暖即修,防变修就靠经常敲打、反对温饱。这一回来的是“四清”运动。这时我正在乡下参加公社史写作,立即奉调回广播电台参加运动。去看宗和先生,他又犯神经衰弱了,而且相当重,经常心绪不宁,睡不好觉。这是中国特有的政治运动综合征,我辈尚且易患,何论老一代“惊弓之鸟”。多年前,我初访宗和先生之前,就听在师院化学系念书的表妹说过,在全院“反右倾”大会上,一个老教师揭批宗和先生的“资产阶级思想”,拿《秋灯忆语》说事,还装着不识“吻”字,说什么“这个字口旁加个勿,不知啥意思”云云,像小丑似的,学生们都觉得不成体统,替他害臊。此公既读过《秋灯忆语》,必为宗和先生故人,而运动一来,就不惜污己辱人至此地步。宗和先生对政治运动之恐惧,不难想象。那次贵阳“四清”之极左和残酷,在全国也名列前茅,载入史册。报纸广播密集发布“某些地区某些单位的权力实际已掌握在敌人手中”之类天崩地裂的盛世危言。省市大干部一个个被点名扣帽子。一两个月后,电台的“面上四清”结束,以“储备干部”名义,隆重欢送四十名职工到各县。我的储备室是大方县。大家心知肚明,宁吃敬酒不吃罚酒,恭领储备待遇。妻子决定跟着我一起下去。我怀着“不论头上是怎样的天空,我准备承受任何风暴”(拜伦诗句)的悲壮心情,去张家辞行。二老没说一句诧异或惜别的话,那时人人都有承受风暴的思想准备。宗和先生带上夫人女儿,到新新餐厅为我们饯行,又去相馆拍照留念。我们于一九六五年十月去到大方,我任百纳中学教师,兴群在小学代课。刚教了一个学期,“文革”运动又开场了。暑假回到贵阳,听说电台留下来的老同事,一多半成了反革命,另一半成了造反派,两边反目成仇,势不两立。我们放逐在先,倒是“焉知非福”了。当时社会上已无走亲访友一说,我们担心宗和先生的处境,但从心底祷平安。不久,我家也被红小兵抄了两次。小姑娘们没收小手绢,踹死金鱼,上交《白毛女》等“黄色唱片”数十张。一九七三年暑假,林副统帅已摔死,社会上显得松动许多,就给张家打了个电话。接话者是从都匀来省亲的以靖。我说想去看看张伯伯,又怕他心烦谢客。以靖说我问问,很快就回答:爸爸欢迎你来,他说戴明贤不会讲那些打打杀杀的事。
此时他家住到校园最高处的工人宿舍楼上去了。他家搬了不止一次,每次降一回格,升一段高——掉价乔迁,但照样收拾得窗明几净。宗和先生看去又憔悴又疲惫,半躺在藤椅里和我们说话,声音很小,渐渐也放松起来。以靖多年在都匀工作,难得见到我们,异想天开要唱《游园惊梦》,让我伴奏。宗和先生连声制止,我也连声说不会。以靖不听,硬去借了把二胡,把谱子摆好。我只好勉为其难。唱了两句,宗和先生又开口劝阻,我见他是真正提心吊胆,就坚决作罢了。以靖是化工厂工人,生活在另一种圈子里,不知道校园这个圈子水有多深。晚饭时,宗和先生掉了一小团米饭在地板上,他拾起来看着,怔怔地不知道怎么办。伯母轻声道:丢了嘛,丢了嘛。他这才醒悟似的把饭团放在桌子上。我佯装不见,心里非常难过,一直忘不掉这个细节。他在“文革”中的情况,大家绝口不提。前不久才从以那听到一件事。那天她放学回家,走在师院园子里,经过操场边,听见闹哄哄的,一看正在开爸爸的批斗会。她飞跑回家,关好门,倒在床上大哭。过了很久,才听见妈妈陪着爸爸回来。后来妈妈告诉她,爸爸回来就要自杀,被妈妈拉住,好说歹说,才劝得打消这个念头。
次年我调回贵阳,又可以随时去看宗和先生了。那时他们这批老人,都在等候“落实政策”,心境比较“晴天多云”。有一次我和兴群刚进门,宗和先生正要与以下山挑水,就叫我同去,多个人换肩。在山下宿舍楼外接了水,我挑起水桶,一鼓作气往坡上走。他在后面连声喊停,我心想,能让你替换我吗?!咬牙一直挑到家。他好一会才走到,喘气,夸我体力不错。又一次,兴群推荐一种金属拖把架,说比老式圆头的好使。几天后买到了,我蹬单车送去。宗和先生一人在。他留我吃饭,说是正好杀了只病鸡。我还有事,就告辞走了。一路想着他落寞的神情。当时他虽照样上班,却是身份不明者,天天等候“组织结论”下来,好知道自己是敌人呢,朋友呢,还是人民。这好像头上悬着块石头,不知几时落下来,也不知会是多大一块,日夜不能安宁。有一次问我,能不能替他批改几本学生作文。这些作文竟看得他睡不着觉,脑疼欲裂。还举了个例句:“星期天,同学们纷纷上公园寻花问柳去了。”我说小事一桩,就把十来本未改的带走。其实我也最害怕批改学生作文,因为篇篇不同,不像数学题有标准答案。我教的农村娃娃,纯朴得不得了,却是只会照抄报上的“大批判文章”,自己一句话都写不通顺。想改这种作文,那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只想仰天嚎一声。宗和先生的这些工农兵学员,水平还稍强些。我勉强改了送去,宗和先生像得了什么好礼物似的。
这时期,我和宗和先生有一共同兴趣,就是书法。早在上清华时他就跟着四姐充和写神清气爽的褚遂良,不喜欢“抱手抱脚”的颜真卿。我的兴趣则在行草。他有两册《集王圣教序》,一拓本,一影印本,把后者送给了我。还有一部日本影印的孙过庭《书谱》,被抄走,现在党委办公室里放着,答应一还回来就借给我。《书谱》是我当时最盼一见的法帖,恨不能立刻看到。于是盼他的“组织结论”,同他一样热切。一天天一月月,结论终于从空而降:“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一个从学校到讲台、一辈子不沾政治的人,何来的“敌我矛盾”?这对他是沉重的打击,但他只能继续说些轻松话题。有一次我得到一点旧宣纸,带着去求他写鲁迅的诗。于是就有了这本袖珍抄本。还写了两张小条幅:“运交华盖”和“曾经秋肃”。
再后来呢?再后来“文革”终于收场了。再后来宗和先生突然辞世了,时在一九七七年五月十五日。“四人帮”倒台是等到了,却没能等到胡耀邦任中组部长平反冤案。当时我正出差去黔北,那天一回家就听母亲告诉,立即蹬车赶往殡仪馆,正好赶上最后的告别。宗和先生得年仅六十三岁。他本该与他四位姐姐一样活到近百岁的,他家有此长寿的基因。以编了一本纪念册,我刻了两枚印“广陵散绝”和“高山流水”收入册子,寄托哀思。不意远在美国的充和先生见了,让以令我替她刻了两方大印。后来还有幸在贵阳见到这位“合肥四女”中才华和成就最出色的一位。
张伯母刘文思是一位真正关心他人胜过关心自己的女性,善良厚道到极点。她的大姑子们在家刊《水》中称她是“张家最好的大嫂”。以在一篇文章中说,小时候她和以端认为妈妈偏心,喜欢大姐超过喜欢她们,长大才知道大姐从小没有了孙妈妈,母亲才这样处处以大姐优先。以靖一直在剑江化工厂工作,以端在安阳当老师,以在师大中文系资料室,先后都退休了。近些年,以与母亲一道,整理《秋灯忆语》发表,选录日记给《水》刊出。以退休后,更把全部精力用在整理数量巨大的遗著《宗和文录》上,令人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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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张宗和先生的《秋灯忆语》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二〇一三年六月),书中并附录有关信函和宗和先生抗战时期散文集《月色》和自传体小说未完成稿《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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