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爱看京戏,尤其爱看关公戏。可能有《三国演义》的影响,但不全是。京剧关羽赤面长髯,绿袍金甲,手执精雕细琢的青龙偃月刀,造型非常鲜明;加上一套与众不同的独特功架,整个儿给人天神般的感觉。那时我对京戏舞台上的关老爷简直是无限崇拜,睁大眼睛盯着,一秒钟也不敢放松。我对川剧的关公却有成见,觉得有点土头土脑,还说四川话,有点搞笑。
最早在贵州唱关公戏(行内称“老爷戏”)的,是殷汇洲,报上批评他以武净演关羽,毛手毛脚,全无儒将风度。他是班主,就约了专擅关戏的苗溪春入黔,果然一炮而红,报上的评价很好。此后他就一直在贵阳、安顺、昆明等地巡回演出。我一听说他来了就兴奋,看他的戏就狂喜。用流行名词来说,是他的粉丝。几十年中,总是他在台上,我在台下。九一年前后忽然有了较多的私人交往,出乎我意料。
苗夫人杨德崇,是我的老乡,与我大姐明端同学,两家父亲又是商界熟人。当时小城有几大美人之说,她是其中之一。她与苗老师结为终身伴侣,年龄小了十好几岁,却像照看孩子一样料理他的生活。我和妻子逛街,几次发现苗老师在吃狗不理的灌汤蒸包,杨大姐坐一边相陪。多年后提起,杨大姐说,这是他最喜欢的食品,每周要吃一次。苗老师在我家吃过一顿饭,杨大姐用一只大碗盛了饭,布菜其上,他只管吃。他的老团长有一次说,没有杨德崇,老苗子(同行对他的昵称)活不到这么大寿数。他俩的结合,当时颇引起一点轰动。直到苗老师谢世前两年,杨大姐让我为他写小传,我才知道了这段公案的真相。那年苗老师带着两个弟弟(唱武净的逢春和唱武生的德春)来安顺演出,杨大姐与几位女同学一起去看。有一位认识后台的管事,提出带她们去看演员化妆,一听这事新鲜,就踊跃去了。看了几分钟,进来两个小报记者,女生们就走了。料不到次日小报就拿这说事,而且矛头对准杨大姐,无中生有,暧昧其词,硬要炒出一条绯闻。这在当时的内地小城,可是了不得的事件。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大升级,给家庭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她选择了破釜沉舟、以真息讹的办法,干脆与苗老师一起出走。
一九八〇年,贵阳多年多次酝酿未果的市文联和各协会成立,苗老师等老艺术家受聘为剧协顾问,我才接触台下的苗老师。但多属开会或节日联欢等场合,只是上前问候一下。他总是笑多话少,从不发言。每年春节,宣传部和市文化局、市文联联合派人向老艺术家拜年,到他家里,也是由杨大姐接待,他只笑默默地坐着,一头一尾说几声谢谢,一切由夫人答问。
杨大姐说,苗老师只要有戏演,什么都不争,什么都简单。“文革”前夕,剧团派他去北京向李少春学《红灯记》,正式演出前,却毫无理由地让他教别人上台。到天津向厉慧良学了《钟馗嫁妹》,回来也不让演。只有这类事能让他伤心。我从旧日报纸见到,他年轻时活泼喜动,爱打网球、踢足球。经过“文革”十年冷冻,重踏红毡,已是年过花甲,但他只要有机会就演。除了种种正式演出,还去地州、厂矿,有求必应。武生戏演不动了,专演关羽戏。犹记传统戏东山再起之初,重温苗老师的《古城会》,关羽口唱“大摇大摆我就走进了古城”,一边迈着奇妙的台步,走进城门时,台下一片喝彩鼓掌声。但《走麦城》《华容道》等唱做繁重的活搁下了,渐渐连《古城会》《单刀会》也只演片段了。一九九二年,是苗老师从艺七十年。杨大姐与我商议怎么表示一下。我就写了份“启”,征得文艺界多位朋友签名附议,获得市里批准,办得很是热闹。那晚苗老师演出全本《郑庄公》。开演前去后台祝贺,他正扮装,口里含着一截参,嘴唇不住蠕动着。七十五的老人了,大家无不担着心。上上下下都叮嘱他:万万不可勉强,哪儿黑哪儿歇。但他顺利顶下来了。人散后,我们还上去与他合影。当然,比起过去看他的这出戏,也只是点到为止了。年轻时候的戏路很宽,武生戏有《长坂坡》《挑滑车》《驱车战将》《金钱豹》《连环套》《铁公鸡》《武松》等,老生戏有《未央宫》《收姜维》《宝莲灯》等,红生戏就更齐全了。他演《长坂坡》,必带《汉津口》;演《宝莲灯》前饰刘彦昌唱《二堂舍子》,后饰沉香演《劈山救母》。他还擅演新编剧目。我看过连台本戏《封神榜》中他扮演的黄飞虎、伯邑考等多个角色。一九五八年加入新组建的贵阳市京剧团后,因有专工的老生、武生,苗老师就以关羽戏为主了。但还是扮演过《碧血扬州》《钟义与小白龙》《苗岭风雷》《红灯记》等新戏中的文武老生角色。在《碧血扬州》剧中,他借鉴《驱车赶将》《郑庄公》等戏,设计出边打边唱的段落,效果非常好,外省剧团专门派人来学习。
九一年,省市剧协决定合力修志,编写《贵州戏曲大观》。杨大姐陪同苗老师来舍间,嘱我为他写传。我享受苗老师的艺术几十年,当然乐意为他服一次小务。他俩带了苗老师多年填写的全部档案材料,又口述了一些文字以外的情况。我很快写出交差,二老很满意,杨大姐说:你了解苗大哥比我还细致。其实全是从现成材料里来的。后来《大观》的《艺术家卷》出来,苗老师已谢世了。翻开我写的苗传,按体例删成了一个传略。当时无电脑,我又惮于誊抄,直接用原稿交付,没想起复印一份。主持此书的甘咏衡、谢振东二位也都不在,无处查寻了。
此前我一直对苗老师的渊源门派感到迷惑。后来读《唐韵笙舞台艺术集》,见苗老师早年常演的《驱车战将》《斩韩信》《郑庄公》都是唐派独有剧目,方恍然苗老师与“关外唐”这一派渊源极深。唐派艺术的特色,正在于严格的传统老戏与自创新戏并重。细观苗老师材料,知道他祖籍辽宁,生在上海,七岁进科,十一岁正式登台,参加盖叫天的班子,师从过许多名角,如武生瑞德宝、张佩兰,老生陈佩卿等,尤其受盖叫天、赵如泉影响最大。《狮子楼》与我后来看到的盖叫天影片完全一致。他的关戏亲受于鞠德奎,是王(鸿寿)的嫡系,但在几十年舞台实践中,又有自己的发展创造。在档案材料的“业务自述”中,就有他对关戏艺术实践的表述。自然都是别人根据他的口述,记录整理。
杨大姐说了些逸闻趣事。如“文革”前她陪苗老师北上学新剧目,先到上海,言慧珠听说他们要去北京,托他们把一只瓷罐捎给梅兰芳故居。这只瓷罐是梅先生送给言慧珠在室内喊嗓用的。她觉得应当放到梅先生故居去。在长途火车上,杨大姐像抱婴儿一样把罐子抱在怀里,不敢松手,怕碰着摔着。到北京完成了任务才松口气。还有,苗老师到天津,用一出什么戏(可惜忘了)与厉慧良交换,学了他的《钟馗嫁妹》,回贵阳因制装费用解决不了,拖延下来,不久大搞现代剧,就此作罢。这事我特觉遗憾:钟馗的舞台形象极富魅力。“文革”后搜集到厉慧良此剧,可惜录像质量很差,聊胜于无罢了。我还向杨大姐查证了一个有趣的传闻:据说苗老师演完戏在后台卸装时,必定先沏一大杯特级香片放桌上,两眼注视蒸汽,直至茶水冷却,然后倒掉,一口不喝。杨大姐笑道,那是小年轻们编的。苗老师爱喝茶,先沏茶再卸装,那些调皮鬼跑来你一口我一口,还说反正苗老师不喝,我们来帮忙。
歌曲唱道:我们唱着《东方红》,当家做主站起来。新中国成立后翻身最彻底的,首推戏曲艺人。那时候叫他们“戏子”,我视之为身怀绝技的异人,心里崇拜。大人们却不这样看,说起这两个字,语气极端轻蔑。他们处境之穷途潦倒,我所亲见。有一位又老又瘦,晚上在台上演门官、解差、探子、县官甚至某些戏里的皇帝,白天则挽着竹篮沿街卖葵花籽。身上那件破棉袄浸透油垢,闪闪发光。结局我不知道,想来难逃蜷尸沟渠。有一位坤角,海报称为“劈纺花旦”,三天打炮戏没演完,就成了师管区蔡司令的宠妾,我上学下学经过南街,常见她小鸟依人般傍着军装笔挺的蔡司令,大船一样庄严驶行。从前对此很愤慨,其实这是她们的理想归宿,虽然终局难测。曾在我家二进借住的车姓营长,内眷是一个朴素女学生式的女孩,能唱清苍的余派老生。琴师是她父亲,一个颓唐中尽力维持尊严的小老头,父女俩一看就知道是难民。忽一日,一个娇小妖冶的江南女子闯来大哭大闹,引得店员们到小院围观,车营长老羞成怒,拔出手枪相威吓,妖冶女子则拍着胸口叫他开枪。老琴师拼了老命拉劝,总算没有闹出人命。旁观者明白:余派女老生是最新的如夫人,那位妖冶女子则是刚卸任的一届。车营长丢了大面子,也很快搬走。驻扎安顺的“第七荣军教养院”好几个头头都是戏迷,曾组织过一次几位“抗战夫人”的演出。
这次演出与苗老师有关。荣军(伤兵)们因抗战负伤,回后方见社会不公,心态极不平衡,白吃白喝看白戏的事件天天发生。京戏园在末排设了“弹压席”,每晚由师管区派武装人员坐镇,对荣军们不买账,双方常起纠纷。有一次,几个荣军要看苗溪春的戏,守口不让进,越闹越大,戏院外聚集了上百名荣军。有人跑回去取来轻机枪(一说冲锋枪,较合理),抱着就对戏院扫射。安顺大戏院是倒装结构,临街是舞台,后台和二楼正是化妆室。苗老师说,当时他正化妆,“突突突”子弹就穿壁而过,他完全蒙了。幸亏戏院老板刘宝庭就是临教院出身,打过仗,拉着他穿过密密麻麻的梁柱攀到屋角落,才免一难。事后,戏院商请地方士绅出面斡旋,达成妥协,合演一场,招待荣军。一示和好,二来临教院那几位“专业转业余”的如夫人,正好借此再展一回风姿。这场戏我跟着大人去看了。大轴是蔡夫人与临教院某长官的如夫人合演《贩马记》,饰赵宠的那位如夫人特别精彩。其夫还与另一位如夫人唱《游龙戏凤》,当时我觉得很下流。
苗老师虽早已是名角,新中国成立初的处境也十分窘困。解放军入城后,各处剧团就地定居,不再流动。当时苗老师正带班在镇远演出,就滞留下来,改建为镇远京剧团。镇远是个小县城,京剧传统薄弱,不可能养活一个固定剧团。苗老师除了妻儿老小的温饱,还得解决全体员工的生活问题,因为他是剧团的头。舍妹明怀从省交通学校毕业后,分到黔东南地区,辗转各县勘测公路线。一次在镇远见到杨大姐,在京剧团门外摆香烟摊,几个孩子穿得破破烂烂。杨大姐告诉她,剧团已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苗老师本可自己离开,省城和省外剧团都欢迎他,但几十口人(包括他两个弟弟)都指着他吃饭。直到一九五八年成立贵阳京剧团,镇远京剧团也转为国营,他才卸下包袱,回到贵阳。在纪念苗老师舞台生涯七十年的座谈会上,一个老艺人回忆,那几年苗老师到省里反映情况,每次都痛哭下跪。全国各地的戏曲团体,都经历了从民营到合营,从合营到国营的进程。艺人们温暖无虞了,老病有靠了,社会地位空前提高。但“尺有所短”,名角们都固定在一个城市里,几十年总演那几出戏,从“受众学”角度看,却又造成了新的缺点。
一九九四年五月,老两口去安顺吃亲戚家的喜酒,苗老师突发心脏病,没抢救过来。他与安顺似乎真有宿缘。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