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期间,安顺人都知道南郊华严洞里藏着一批北平故宫博物院的国宝。华严洞是安顺居民常年游憩之所,是端午节的必玩之地。我随父亲和他的挚友韩云波先生、吴晓耕先生,或与同学相伴,都去玩过,果然只能在洞外的庙宇里走动,洞外石门和洞口都设有军岗。直到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后,才又恢复了端午节的老章程:擎着火把进洞,在洞口大石缸里喝岩浆水,在大殿里大锣大鼓唱川戏。我跟着人群,擎着废轮胎火炬在洞里走,大蝙蝠飞来飞去,有一处有几只破散的木箱,洞壁上有些黑墨写的数字,大人指看:那就是文物秘藏的遗迹。
此前,曾听海福二叔说,华严洞里的故宫字画,选出一批去省城展出了。听说王羲之的《十七帖》是武装士兵守在旁边的。二叔喜欢书法,痛惜找不着便车去开开眼界。我虽是小学生,却从父亲房里的珂罗版碑帖画册看出些兴趣,听了也很是艳羡。
多年以后,准确说是一九七四年初,我去省博物馆看望久违的陈恒安先生。闲谈中,提起故宫藏品展览的旧事,方知这一盛事,正是陈先生(时任省艺术馆馆长)说动省主席吴鼎昌,商之于故宫博物院马衡院长,得到支持而实现的。陈先生从大抽屉里取出一个包扎得很细致的卷宗,里面就是筹办这次展览的全部原始资料。往返磋商的函件,一方是陈先生,受命于省主席吴鼎昌;另一方是故宫博物院展览科科长、这批南迁文物的负责人庄严(字慕陵)先生,受命于马衡院长。双方的信都称得上是艺术品,词句雅驯,字迹秀逸。陈先生盛赞庄先生的才华学问和书法,我乃留下很深的印象。
几年后,忽从亲友处看到一本台北出的文史杂志,刊有一首《题庄慕陵(严)安顺华严洞读书山图》套曲,作者张敬,赶快抄录下来。前有小序:“抗战期间故宫宝物南迁,储藏洞中”。曲文曰:
[南吕·一枝花]千岩万壑图,翠柏苍松径;青溪拖玉带,苗寨布荒茔。好一派水秀山明。八年来避难随缘住,一朝里归途若梦行;你堪夸走北征南,俺则叹离乡背井。[梁州第七]漫收拾洞天福地,尽流连石宝山城;桃源世外三生幸。云深藏宝器,风静送梵声;有登天眼界,看兹地围屏;泉活活鸟语嘤嘤,树森森石叠层层;任天时寒暑阴晴,任人间喜怒哀憎,任尘寰得失衰兴;漫惊,莫凭,闲拈毫且自点丹青。兵灾战燹一朝清,回首西南山水程,画意诗情。[尾]逃荒海隅情难定,故里音书水上萍,怀远思亲空画饼,抚膺,泪零,和俺那梦儿里家园两厮证。
玩味此曲,得知庄先生后来随着故宫藏品去到了更南更南的台岛。此图作于一九五六年,离开安顺十多年了,犹未忘怀华严洞,作此图寄情。于是写一短文记其事,结尾说:“如今正是游子返乡省亲访旧的好时候,华严洞读书山也风景依旧,遥问南天,庄张二公是否别来无恙?”
这篇短文写于一九九三年。不意七年之后,我竟会与慕陵先生的哲嗣庄灵晤面于贵阳。
他是从台北专程回大陆,来寻访他尊翁一生走过的地方。华严洞当然是必到之地,而且在洞口石壁上找到了当年的一行相关题字。这行字我多年前也看到了,当时没带纸笔,托乡友再游时为我记录,后来不了了之。庄灵先生听陪同的晚报记者说起我曾写过有关文字,就请她与我电话联系。我开始听成“张先生”了,后来弄清楚竟是庄严先生的儿子,惊喜不已。见面摆谈起来,知道他是一九三七年在贵阳医院出生,随即跟父母到了安顺,在东门坡赁屋居住。我听了大诧:敢情他是与我在一条街长大的,而且相距不过两三百米!“同住长干里,少小不相识”,但有这点因缘,就觉格外亲切。他告诉我,我写“庄张二公别来无恙否”时,慕陵先生已谢世多年了。
同访的有台北《汉声》杂志的发行人黄永松先生。说起《汉声》,我书架上恰有一期蜡染专辑。一翻开,总策划兼美术指导正是永松先生。我说,表弟帅学剑曾对此期出过些力,得到几册,分赠予我。他们说,刚在安顺与学剑见过面。于是乎越说越亲近。庄灵先生穿件多口袋的牛仔背心,肩挎摄影机,要为我拍照片。我以为只是拍一张合影作为纪念,经永松介绍,才知庄灵是著名的摄影家,一拍拍了好多张。后来照片寄来,不仅拍得好,而且是我喜欢的黑白照。
庄灵来访,我将前引张敬的套曲写成一张小条幅,送他作为纪念。他回去后来信说,对照了原作,有几个字不同,不知孰为定稿。后又寄赐纪念庄严先生的巨帙图册《故宫·书法·庄严》,内容包括书画、照片、侍文、年谱、亲友纪念文字等,美不胜收。由是了纲庄老大略。他一生的职业,始于故宫博物院,终于故宫博物院,没有变换过一次工作,自己戏称为“白头宫女”。这在全世界恐怕都是绝无仅有的。他任台北故宫博物院副院长直到退休,书法上成为海内外著名的大家,“瘦金体”被誉为宋徽宗、金章宗之后的第三位瘦金体大师。实际他对这种字体并未下多大功夫,只因功柢深厚,触类旁通,随兴涉猎,即成大器。读了这本大书,对这位心仪多年的前辈,倍增仰慕之情。博物院迁台初期,工作生活条件都极简陋,庄先生不仅安之若素,而且两次发起和主办兰亭雅集,特制浮杯,效晋贤作曲水流觞之乐。又见介绍他青年时期,刚入北平故宫博物院工作,就发起组织印社,其实他从不刻印。这种“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的生活态度,正是西哲说的:用拥抱和捕捉生活之美来超越生活,使自己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或用林语堂的说法:将日常生活艺术化。
纪念册中有一帧庄先生与台静农先生的合影,特别精彩。台先生也是我久仰的人物。中学时读《新文学大系·小说卷》和别的文章,就知道他是鲁迅称为“乡土文学”作家中的佼佼者。他抗战胜利后应聘赴台湾任教,终生滞留,成为台岛学界和文坛的泰斗人物。后来读到两种他的散文选集,已臻炉火纯青境界。其中回忆慕陵先生的文章,非常感人,我特别喜欢。他们是诗酒挚友,莫逆之交。有一处说到庄先生晚年不能喝酒了,成天躺在小楼上。台先生去探望,闲话一阵,庄先生忽然告诉他酒放在楼下何处,要台先生下去自饮,他在楼上听着。
这真像是《世说新语·栖逸第十八》中的晋贤故事。我于是写信向庄灵求了这张照片,立在书架上。友人王尧礼君看了说,台先生有侠气。我说恰好朋友学生都称庄先生仙风道骨。一仙一侠,正好。
照片下方庄灵先生称我为“乡前辈”,谦逊得出格了。我俩是真正的平辈。但他认安顺为故乡(故乡之一),令我非常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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