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复写件《灵犀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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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本手抄复印的诗集,作者安顺张法孙先生,我称他“六舅”。他三姐嫁到大山帅家做媳妇,而我外婆是大山帅家的闺女。这只是一种“瓜蔓亲”,我们之间另有一层更直接的关系:家母与他三姐小时候是邻居、玩伴加同学,看着他出生长大。他生于一九〇五年,比家母小五岁。他第一次来访,见家母时叫她“婵姐”,我们听了非常亲切。这是家母的闺名,只有屈指可数的安顺老亲,才叫她“婵孃”“婵姐”。几年后家眷从东北回来,他就依民俗改口,跟着子女叫“姑妈”了。他几次对我说:我小时候,你母亲对我好,放了学经常背着我玩。

    吟草后附有一九九〇年十月十六日,法孙先生重病初愈后自拟的讣告,读后才大致了解他的经历。他幼年受业于家塾。中学阶段先后肄业于安顺四中、天津南开、上海复旦及昆明军分校十一期工科,最后毕业于黄埔军校十四期二总队工科。贵阳解放后,随军车来安工作,曾担任安顺工商联筹委会秘书股长、常委暨零星业筹委会主委。一九七六年三月特赦转业安置安顺市政工程公司职工,至一九八三年退休。一九八〇年以后,连任历届安顺市政协委员,还担任民革、侨谊、黄埔同学会等方面的众多社会职务。此文系“讣告”,对几段无法简而言之的复杂经历,只能从略。但有几则诗后题解,补充了这段重要的空白。一是《怀在台挚友》题解:“挚友杨文清,云南墨江人。一九三五年在昆明承华圃军分校十一期工科同学。红军过滇,余因学潮被囚,每周竟放弃仅有的半天假日前来探监。一九四七年在东北重逢,已考入陆大入台。现已少将退役。”一是《冬日偶成》题解:“幼年负笈津门,壮岁关外参加内战。锦州解放,化装逃回乡里又隶军伍,决留筑迎接解放,被派回安工作。数十年风雨晦明,惟聊输余热,以终天年。”一是《庚申霜降夫妻重聚》题解:“一九八〇年关外离散妻儿归来,洛杉矶侄女亦驰书问候。”几段连缀起来,一目了然,只是尚缺回安顺参加筹建工商联至特赦这一段,但也不难补足。当时对接受解放整编,甚至进入革大的旧军政人员,都逐一进行身份历史甄别,然后区别处理,法孙先生当然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过去只知张六舅是黄埔出身,戎马生涯。名“法孙”,就是效法孙中山。及见斯人,身材高而微驼,脸黧黑而皱纹纵横,纯乎一尊质朴老工人塑像,交谈也只说家常话题。因此收到他的《灵犀吟草》时,有点意外,读后惭愧了,不知十步之内有芳草。原来法孙先生学有根柢,《管窥之跋》一文说:“垂髫入家塾,受业于逊清拔贡熊沛霖先师之门,跪拜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诵读《百家姓》《三字经》《孝经》《千字文》《朱子家训》《龙文鞭影》乃至《大学》《中庸》《论语》《孟子》《易经》,兼读对偶、《幼学琼林》《千家诗》《唐诗三百首》《诗经》,感觉对偶、骈文、《诗经》和唐诗朗朗上口,容易背诵,私心偏爱,不似《易经》佶屈聱牙,不易理解。……每天必答对联下联,从二、四、五、七字逐步渐进,尚未学诗。”自述学诗见解则说:“古体诗所以抒情,出自心灵,言简意赅。及至为士大夫所好,讲求格律,限用韵仄,一字推敲,三年佳句,遂以‘阳春白雪’之什入象牙之塔。余少年阅历浅薄,难以作诗;青年孜孜名利,无心作诗;壮年瓮飧不继,无暇作诗。晚年每有激情发乎心胸,非吐不快,限于格律,辄为所囿。乃一则勉学格律韵仄,一则我行我素,甘作‘下里巴人’。”这个态度是十分明智和通达的。他持此态度作诗,虽不怎么精致,却有自我在内,远胜土偶木人。

    这本《灵犀吟草》收诗百余首,以七律、七绝为主。首篇《黔南行》七古,为纪念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而作,回叙当年亲历“黔南事变”见闻,令人惊心动魄:

    神州陆沉为时久,京沪汉穗皆不守。敌骑长驱入黔南,百万难民续奔走。辗转赣粤湘桂黔,又逢独山一把火。全城瓦屋剩三间,可怜城镇化焦土。难民攘攘向北逃,摩肩接踵如蝼蚁。隆冬天气饥且寒,一身之外无所有。充饥争割死马肉,只剩骨架不剩皮。取暖尽折门窗木,道旁庐舍无完牖。子女幼小无力负,缚之树干弃当路:“仁人君子施善心,见字领养救小命。”呼儿唤女哭声哀,喊爷叫娘如号诉。茫茫前途无所之,区区微命归何处?(下略)

    我读此诗,立刻联想起韦庄的《秦妇吟》。争割马肉、拆烧门窗、缚弃儿于树等细节,非亲睹者不能写得这样真切。他四七年抛妻别子只身南归,三十年后的一九七七年一个春夜,“万籁俱寂,月明如画,独步华严洞前厂内旷坝,孤寂落寞,信口悲吟”。吟的是一首集句诗:“老去花残春日暮,故土乡关归何处?心絮逐尘随风飘,唯有明月相照顾。”亲眷万里之外,虽置身故乡,一如漂泊天涯,心境十分苍凉。又过了三年,全家才得在安顺重聚,有诗:“分首判袂三十年,秋高鸿雁越边关。砧接新枝承雨露,心铭旧谊诉悲欢。戚友欣逢惊隔世,骨肉亲候跨瀛寰(按:侄女自美致候)。引领河山一舆图,人间处处是桃源。”他妻子是东北人,儿媳是鄂伦春族,女儿小英到文联找我,同事都奇怪我怎么会有个一口东北话的表妹。七绝《昧旦情思》记经营旅店事,题解曰:“一九八四年迁入旧居,铺面已不发还。为维持全家生计,由老伴申请个体旅社,召族中孙女服务,幸能果腹。但夜半客来客去,仍须披衣应付也。”诗曰:“归来堂燕泥春巢,聊作居停把客招。老伴经营孙服务,披衣鼓腹余热抛。”然而这样一点谋生之计,却也招来大伤感情的烦恼,有《诉讼》纪其事:“二十五年还乡土,重栖旧宅度余年。落实留房三四品,争作遗产七八拳。姐弟嫂甥兴诉讼,利令智昏只为钱。十年浩劫沉渣泛,理直气壮辩谰言。”他的胞兄法乾先生,是抗日有功将领,在台湾退休后,赴美国儿子处居住。两岸通航后曾回安顺,也亲历这类不愉快琐事,后来决定落叶归根,也不愿回安,选择贵阳终老。集内有一首《春日晏起(打油诗)》:“生平无别好,偏爱黑甜乡。一枕黄粱梦,人间任沧桑。”我也是“此中人士”,很喜欢此诗有《水浒》楔子中陈抟老祖气概。诗后题解说,此诗发表时,“第四句被改为‘怡然乐一场’,甚悖原意。盖编审者‘人之患’作祟”。所谓“人之患”即“好为人师”也。吾土盛产这种编审者,“把关”意识极强,总觉得这也不健康,那也有忌讳,必按其高见改之而后快。那幅有名的油画《父亲》,不是也曾依编审者高见,给那位老农民耳朵上别了支圆珠笔,以体现“时代感”么?幸亏是油画,添上去还可以取下来,要是国画就毁了。

    那个张家小客店,我曾经参观过,非常整洁。壁上贴的各种“温馨提示”,都是法孙先生写的。店门对联我读了欢喜不已:“日之夕矣,宾至如归,四海皆朋友;鸡既鸣兮,君行保重,一路报平安。”横批:“客去情留。”精致虽不能比踪著名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却大大多了一份人情温暖。

    法孙先生已于一九八六年谢世。我很喜欢这位张六舅,喜欢他的小旅店和这副对联。三年前,把它们写进了一个未完工的电视脚本。女儿替我打字,说这一段很好看。六舅给我写信,末尾总是“小冰好!戴若樱子好!”他第一次来看家母时,女儿才三岁左右,问她名字,她把学名、小名说一起,舅公大笑,从此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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