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乌蒙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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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片上这个粗壮家伙,不是殷周的青铜鼎彝,只是黔西北乌蒙山民的泥制煤灶。改革开放前,不仅农民家家必备,连公务员、教师、医生等行业的人家,也都不能缺此一具。最近为拍这张照片,托了好几位当地朋友,都说已然淘汰殆尽了。他们费了大力,走乡串寨,好不容易才在一处偏远村寨里发现这一座,真比博物馆收藏的殷周重器还稀少了。虽然来之不易,我看了却不满意,因为太粗陋。我当时看到过许多座造型雄壮,做工精致,甚至带浮雕花纹的,简直就是艺术品。

    我在乌蒙大山深处的大方县百纳中学,度过了“文革”的前七年,也就与这种巨型土灶相伴了七个年头。城市里水深火热,我和妻子蜗居山乡,倒成了“准”桃花源中人。说“准”,是因为区镇也得闹革命,只不过山高皇帝远,闹不出多大风暴。那时候谁也不拥有真正的安全感,人人头上悬着一支达摩克利斯剑,不知几时落到头上。黔西北山区高寒,即在盛夏,早午晚的温差也很悬殊,山民又穿得单薄,必须烤火。而且家家都摆在床前,昼夜熊熊然,眠食不离。有一年夏初农忙假,教师参加劳动,我和三位同事寄宿于队长家。他收工回来,见我们屋里的土灶是冷的,连声叫妻子快生起火来。我们说天已暖和,不需生火,他说:“那咋得行,火是一家之主!”几下子,这座土灶就开始喷射热能了。这种灶下无炉桥,燃煤直接放在灶底,民间称为“神仙灶”,外地人要想冷灶起火,能累一身汗仍告失败。山民们不仅生火不在话下,还多能自己造灶。挖泥、和泥、打胚、造型、美化,独力完成。其中很有些别出心裁、奇形异趣的工艺品,令我赞叹乡井之间卧虎藏龙。

    这种灶口小腹大,俗谚说“上面去只手,下面睡个狗”。一次可容二十来斤煤,昼夜不灭,夜里可当灯光照明。区里要开三级干部会,提前号令地富家庭挖煤背煤,在会场里对角垒两座煤堆。坟头似的,一堆可达数百上千斤煤块。开幕前从中心点火,渐次向外燃烧,可支持若干日夜。直至散会,犹有不少未尽燃煤,任人捡拾。开会期间,村乡干部们围火而坐,不时流动。离火最近者受不住了,自行离开,说是“我烤(考)取了,哪个来。”取代者回道:“你才考取?早该毕业了!”特别耐热者则始终盘踞,酣然入睡。整个会场烟雾缭绕(旱烟也),笑语晏晏(各开小会也)。报告人视而不见,神情自若地自管宣讲。

    山民对煤的挥霍,令城里人瞠目结舌。然而也事出有因,首先山区寒暑不分明,一雨便成冬,山民们衣衫又单薄;二是煤不用买,都是自挖。这里一座座高树杜鹃盛开的山坡,地下都藏着优质的无烟煤。在山民眼中,取之不禁,用之不竭,只要肯花力气,而力气在山民是视为不如一张废报纸值钱的。会议用煤,更只费干部一句话。

    乌蒙山区农民的生存状况,称为“赤贫”毫不夸张。学校安排我的宿舍,是教学楼的二楼一个小房间,大间为女生宿舍。凭窗远眺,层层叠叠绵亘无边的山,真真是“苍山如海”,近楼则是一段草坡和一口池塘。塘边有一幢孤立的土墙茅草房,没有窗户,原是烤烟房,里面住着李姓寡妇和两个女儿。小女儿后来上了我们学校,逐渐了解些她家情况。她父亲在“大跃进”运动(农民称为“过粮食关”)中饿死,生活靠她妈和姐姐挣工分。这里是广种薄收,辛苦一年下来,一个工分才几分钱,不够寄一封平信。分的粮食,一个劳动力一年分二三十斤苞谷棒子。实际只能称之为“象征性农业”,农业人口都靠救济粮维持生命。有的户向区食品站认养肥猪,可领到一头小猪和一百斤苞谷,一年后交回长大了的猪。真正目的,是用磨下来的壳壳芯芯喂猪,苞米则自己吃掉。故自嘲为“吃猪口粮的”。这样养的猪,以野菜为主食,其肉粗粝腥膻,嚼不烂。李家是外姓人、外来户,连吃猪口粮都无门路。天天只见那位壮实的妇女扛着大板锄出工、收工,身上天热一件蓝布大襟上衣,天寒一袭草绿军大衣(高寒救济物资)。头上永远裹着白包头。七年间,我没听她说过一句话。有一次从贵阳过暑假后返校,我妻想了个主意:请她来帮着洗洗衣被,让她得一点现钱。她来了,全然不会搓洗,累得一身大汗。后来她女儿告诉我们,她妈说比出几天工还累。有一次这女孩咳嗽喷嚏,说话瓮声瓮气。我妻子问她,是昨晚她妈和姐姐吵架,越吵越凶,她妈一生气,抱起被子爬到楼枕上去睡觉。两姐妹只好缩在冰凉的席子上睡了一夜,于是感冒了。其实床面前就烧着土灶的。可见山民终年烤火确有必要。有许多小孩就是赤条条在灶边床上长大。有一年冬天特别冷,走在镇街上,冷风直穿进棉衣里去。忽见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站在家门口,上身穿一件T恤,下面竟光着腿。我和妻子十分惊骇,谢老师说:那娃娃叫小发有,你说他“居然只穿一件褂褂”。我说,他居然穿件褂褂了。原来这小孩从来就是一年四季光胴胴的。

    贵州在全国是穷省,黔北是贵州的穷区。那些年来来去去,总有那句唐诗“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袭来心上。我常为那些纯朴善良的山民孩子们发愁。那时候,男生除了征兵和招工,别无出路,女生则只有出嫁。然而多数只能嫁门当户对的人家,成了媳妇更吃苦。鱼塘李家的小女儿,后来实在熬不下去,连夜跟着转移工地的工人们出走了。

    离开百纳三十余年了。但凡有那里的人来访,我就详细打听那里的情况。听说变化很大。镇街向两端延伸很远了,每天有几班长途汽车经过,热闹起来了,挣钱的路子多了。旧日学生中有的发了财,有的做了官。中学更是大发展,鸟枪换炮了。去年办校庆,有几位当年的同事应邀去了,回来摆谈说:家住街上的几家老学生,排着队宴请,一家比一家舍得花钱,颇有点斗富比财的味道。听了很替那里的故人们欣慰。但有一个参军出来的老学生对我说,富起来的还是家在街上的、有人在城市工作的人家,真正的农民家庭,改善并不大。

    问及鱼塘边李家三个女子,竟没有谁留意过有过这么一家人。

    在乌蒙大山里度过的这段生活,让我知道了真实的农村,是一段非常重要的人生历程。但毕竟知之甚浅,民谚所谓“狗咬刺猬,无处下口”。直到二〇〇五年,才避重就轻地写成一个中篇小说《走进云里去》,用一个初到乡下外婆家的男孩的眼睛,来观察和讲述生活。他的妈妈和外婆的原型,就取自鱼塘李家母女。

    二〇〇九年春写

    ※※

    附记:春节将近,某晚电话铃响,老伴听了几句,忽然惊喜叫笑。原来竟是文中李家小女儿群秀打来的!她说,她和儿子一直在江苏打工。丈夫过不惯外边的生活,仍住在百纳。这次回来过年,听一个不久前来过我家的同学说,我们多次打听她家的情况,还要拍一张她家土屋的照片,很高兴,没想到这么多年老师还没忘记她云云。妻子问她年龄,说是五十多岁了。照片没拍到,因为土屋已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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