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窗友重聚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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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个同窗挚友,暌隔数十年后,一九八八年五月一日,再度聚首于花溪河畔,合影存纪。前排坐着的三个人,右起为:于世雷、钟时敏、李必雨。如今,他们已按这个顺序,先后作古了。剩下后排站着的我,在这里回忆他们。我们是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里,最投契的一伙。伙友还应当加上四五位,但他们没有来参加这次校庆活动。

    我们这个“团队”,是不经意间自然形成的,没任何宗旨或纲领。一定要找共同点,就是喜欢踢足球。有一次开晚饭,只有我与袁大钧到桌,那六位都是校队,跟农院打比赛还没回来。我也想进校队,但足球运动员所必需的生理、心理素质,一样没有,只能望洋兴叹。但我也有一技之长:玩民乐。购置二胡、高胡、低胡、秦琴、笛子、木鱼、碰铃,把他们都拉进来,组成小乐队,在晚会上显摆显摆。我这个爱好,始于小时候两个姐姐组织家庭演出,姐姐大了,我接手。中断多年后,“文革”期间,在乌蒙深山教中学,闲得无聊,旧病又发了,组织学生演出《沙家浜》,调回贵阳才兴尽收手。

    我们在校的年月,政治运动虽已连续发动,劲风还没直接刮进校园来。但学生队伍中,隐隐然已有“进步”与“落后”的分野。前者“靠拢组织”,后者“不过问政治”。我们这个团队里,有团总支委员、学生会主席,也有以为政治远在天边的浑人,但这毫不影响我们成天打堆。

    世雷在我们中间最为出色。文理兼优,又是团总支委员,还会写诗。这个于氏家族很优秀,他叔辈有医学教授、艺术教授,他父亲留日学园艺,回来在贵阳近郊建同生农场,住宅周围栽植梅林,号“梅花别墅”。新中国成立后交政府接管,后办为劳教农场,他父亲成为场里职工,主要指导防治病虫害工作。一九七八年谢世,还赶上亲见“文革”收场。世雷聪颖过人,也就有些孤傲。有一次他告诉我,党支部书记找他谈话,提醒他防止“只专(学习)不红(政治)”倾向,“红”与“专”好比鸟之双翅,缺了一只就飞不好。其实当时世雷已是团支部委员,在我们看来够“红”的了。他不以为然,写诗反驳,说是雄鹰在天上翱翔,从侧面看去,它就是用一只翅膀在飞。当然这是孩子气的强词夺理,此鹰还是用两只翅膀在飞。他的诗写在一个小本里,塞在枕头底下,一般不示人,但不时拿给我看。读诗是我和他的共同爱好,都喜欢莱蒙托夫超过普希金。后来他在重庆大学,买到查良铮译的拜伦诗,读了再寄给我。其中《致摩尔》有句曰:“爱我的,我报以叹息;憎我的,我付之一笑。不论头上是怎样的天空,我准备承受任何风暴。”我很喜欢,但只是神往而已;世雷却真有点这种气概。“反右”运动后期,他忽然写来一封绝交信,说是就此别过,以后不要再通信和见面了。我大感意外,去信询问详情,从此音信杳然。我大致猜到是怎么回事,但心存侥幸;后从也在重庆上学的时敏得到确证:世雷成右派了。事过多年,世雷亲说详情:反右运动中,他还是重大电机系反右领导小组成员,等到运动尾声的“建设阶段”,召开团员大会(有“重新登记”的含意,表示敌我界限已划定)时,他因积存了一些不同看法,居然不去出席,于是立即补划右派分子。但处分较轻,仍许读完学业。毕业后分回贵州,在电业基层当工人。及至我们校庆重逢时,已是“文革”收场,右派平反,搞经济取代搞运动之后了。他担任清镇电厂总工程师,坐着小车来捎我们一家去花溪。这个厂是他参加创建的,后来发展得很大,我曾去参观过。我儿子女儿那时还小,但常听我们说起这位于叔叔,见了面都很喜欢他。好像连续两年的“五一”,都是坐他的车去参加母校校庆。一九九二年底,接到他姐姐世雱的电话,说是世雷走了。我们不能不信,又实在难以相信。赶去告别,才知详情。他好好地去开业务会,见一位同事揣着一瓶药酒,要接过来喝。那人说,我这酒里有雪上一枝蒿,只能喝一小口。可能这一口喝大了,当时就中毒没抢救过来。他离开学校后,到基层工作,学会喝酒,而且是海量。就在我们四人重聚这一次,在我家吃晚饭,我知道必雨嗜酒,陪他来的妹丈张方俊也有同好,却不知世雷是匹黑马。方俊要开车,浅尝辄止;世雷和必雨,却渐渐有点互不相下的意气。两人喝了将近三瓶,时敏极力劝阻才结束。下楼走在园子里,我见必雨步子有点飘,世雷还若无其事似的。

    时敏是我们当中性格最平衡的一个。很少生气,什么事从不偏激。他高而瘦,手脚脖子都细长,得了个“长颈鹿”的绰号,但没怎么叫开。足球、篮球都是校队主力。大学读的是西南俄专,在重庆北温泉。一九五六年年末,我去重庆出差,到学校看他,世雷也从北碚过来见面,通宵聊天。五九年夏季,因中苏关系的需要,挑选了一批俄语学生提前毕业,到国防部报到。他和他正全力追求的女同学单劲名列其中。记得他来信中说,他们夜里抵京,乘汽车过长安街,见天安门搭满脚手架,在为十周年国庆大典做准备。他俩从此没挪过窝,一直干到退休。多年中我们一直通信。记得他在俄专时,有一次寄来他译成俄文的李白诗:“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有一次说,学校组织他们与苏联学生通信,以提高俄语水平,他的俄文名字叫“米沙”,对方女孩的名字我忘了。去北京后给我的信址是带数字的信箱,也署过设计院名称。当然我们只写些生活琐事,不涉及他的工作。我猜想总是一些国防领域的外事活动吧。他每次回贵阳省亲,我们必定见面。有一次还守在他父亲的病床边说话。老人家不愿再拖下去,一次次把输氧管扯出来扔掉。我几次去京,他也一定到宾馆来看我。有一次,他在电话中说,这回该你来我家看看了吧?我说那好。他于是详述坐哪路车,到哪儿换什么车……我一听又是长辛店,又是卢沟桥的,真吓着了,说那我肯定要迷路在中途,到不了你那儿也回不到我这儿。他说,那还是我来罢。我由是知道他每次来看我,竟要如此费时耗神。有一次我问他,住北京这么些年,马连良、裘盛戎看够了吧?他说哪能呀,除非有陪外宾的机会,平时既没工夫,又住得远。他说,还是听大报告有意思,十大元帅听过一大半。我问,都有口才吗?他说,口才不重要,随便抖露点材料,就够过瘾的了。改革开放以后,他的单位在南方设窗口,有关人员要去值一年班,于是我们又得以多见了几面。他每年还给我寄新颖精致的记事簿当贺卡,他知道我喜欢这些小玩意。每年春节零时左右,我们相互电话拜年,甚至暗中较劲,看谁抢在前面。九三年春节,我陆续几次拨号,都无人接,隐隐有不祥之感。后来总算听到单劲的声音了,她把话筒交给时敏。我听他说话无力,问道,还好吧?他说,不大好,刚从医院回家过年。随即单劲另打电话告诉实情,说是已确诊癌症。我存着侥幸之想,只望药物有灵,不忍用空洞的安慰话打扰单劲和孩子。不久,接他女儿电话,说时敏已于五月二十一日故去,因相隔太远,决定后事办完再告知亲友。后来单劲来信说,时敏曾遗憾自己工作几十年,始终兢兢业业、尽心尽力,但由于职业的特殊性,一切都不足与外人道,可能会被看成一个庸碌无为的人。单劲为这话揪心,把告别式上,单位对时敏的评价文字寄给我看。我立即转给母校校友总会,建议在校友通讯上刊出,使各地校友们有所了解。校友会研究后,考虑到母校校龄很长,不断有校友陆续辞世,如开此例,以后会难以承受;但还是编发了一条简讯,摘录了其中几句重要的话。我把校刊寄给单劲,说明编者的苦衷,她回信表示理解。这几句话是说,时敏投身航天事业四十年,为我国飞弹、导弹事业的发展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其实,纵然全文照发,我们行外人还是难以了解他几十年的劳绩。

    必雨是我们团队中最具传奇性的一个。还是初中新生时,他就显露出一种顽童气质。他在厨房值“小采买”班,向厨工大讲“狗皮道士”的故事,此道士是一个游戏风尘的半仙人物。厨房师傅们听得有趣,看他更有趣,干脆把“狗皮道士”送给他做绰号。他极聪明,又极佩服他觉得比他聪明的人。擅画绣像人物,尤其是全身披挂的铁甲将军,摇笔即成,英姿飒爽。有一年我回安顺过暑假,家里不知怎么扔着只秦琴,就自己琢磨起来;开学带到学校,由必雨来学,我们小乐队乃有了弹拨乐。分别时这琴就送给了他。后来他成为云南大学民乐队的琵琶手。我们一伙中,必雨与我爱看小说,这在当时颇有自甘堕落之嫌,“时代需要”是工科,“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之说深入人心;偏文科者,别人不说,自己也有点惭愧。他父亲可达先生是军阀时代的独立旅旅长,受过伤,不良于行,自号“跛足将军”。那时候早已赋闲,居城西罗汉营,写字刻印自娱。办了个叫华浓园的酒作坊,自饮兼出售,所以全家都是海量。必雨曾讲过他家酒窖的趣事:烤酒师傅在酒将熟时,夜里用竹签把封泥刺个小孔,让酒香溢出;第二天起床,就来捡孔边酣睡的醉鼠,打整了下酒。这类故事,必雨层出不穷。如说他父亲与杨森交战无数回,回回落败;总结经验,是造饭费时过长。于是命士兵不背大米,改背面条:烧水下面,顷刻可办。不幸如此改革后,还是打不赢杨森。此杨森在抗战后期任贵州省主席,去台湾后是蒋政权的体育首脑。可达先生嗜读还珠楼主的神魔剑仙小说《蜀山剑侠传》,当时此书买不到,只能租阅。读一册换一册,都由必雨跑腿。必雨拿到新卷后,边走边读,到家已竟其半;等父亲读毕,送还时又边走边读,到书店就读完了。此书也正是我之所爱,我俩聊起来其乐无穷。他父亲用现代事物解释书中想象,如“太乙神雷”出于手榴弹,“辟魔神梭”出于潜水艇,“三次峨眉斗剑”出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等,我听了既觉得有道理,又颇扫兴。

    必雨上云大中文系,正赶上彝族长诗《阿诗玛》发掘整理出版,引起轰动之后,老诗人袁勃(时任省委宣传部长)再接再厉,组织大规模民族地区采风活动。他参加了傣族叙事长诗《娥并与桑洛》的搜集整理,出版后寄了我一本。这部叙事长诗极其精彩,足以媲美《罗密欧与朱丽叶》。如按个人趣味,我爱这首又朴素又绚丽的长诗,还胜过那部雄辩滔滔的诗剧。必雨写信叙述采风生活中的种种情况,令我艳羡不已。他毕业后分配到昆明八中教语文。这是一所重点学校。一九六五年底,“四清”运动期间,我所在的省广播电台下放四十名职工到县里,我从新闻编辑改行,也成了中学语文教师。但不是省城重点中学,而是大山深处的一所普通中学。在从头学步时,偶然发现必雨发表在《人民教育》上的长文《作文教学初探》,读了大为佩服。但他的方法我用不上,这些农村孩子还谈不上写作文。随即“文革”来了,天下大乱。大约是一九六八年春节期间,我回贵阳过寒假,意外地与必雨见面。他刚从北京“上访”回来。他告诉我,“文革”一开始,他几年前创作并上演过的滇剧《董小宛》被打成反动作品,他也成了反革命,而且是三个“三家村”的成员,被折磨得死去活来,曾偷偷自杀未遂。他所在学校高干子弟多,整起人来心硬手辣,花样百出。例如用几只大火炉围着你烤,烤到舌敝唇焦,烤到汗透棉衣,烤到昏厥过去。他被撵到一间堆杂物的小屋住着,一遍又一遍写“交代”。有一个女学生由此经过,偶然发现,走进来解下特大铜扣的皮带,劈头盖脸揍一通,尽兴后扬长而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必雨说,这学生是一位著名将领的女儿,又聪明又秀丽,原先师生关系很好,革起命来最下得狠手。后来,革命矛头转向当权派去了,像必雨这样遭遇的人,纷纷上访中央文革小组,要求平反,当时形成热潮。必雨就是得了平反证书回来的,还从口袋里取出来给我们看。其实那时候已经用不着去平这个反,时兴“自己解放自己”了。他说,回去要改行当司机,决不再当教书匠。他妹妹必璋是载重大卡车的老师傅,现成的老师;他于是在贵阳住下来学开车,半个来月,会了,由必璋一路带着,把车开到昆明去。这时我们两家相隔不远,很聚了好几次。我们这一帮同学,家住贵阳的都是“通家之好”,彼此的弟兄姊妹都互相熟悉。我几个妹妹这次见到必雨,都吃惊惋叹,说把那样灵气的一个人,整得眼神都呆滞了。其实必雨只是动作言谈凝重了些,还略略发胖,其他都没变。只是她们多年没见必雨,记忆中还是那个非常清秀的中学生,与现在的必雨对不上号罢了。

    必雨从小多浪漫幻想,我对他回昆明当司机的计划没怎么当真。不料从必璋处连续反馈回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他效法格瓦拉,跑出去干上缅共武装了。董延禄(他妻子)闻讯大吃惊,带着孩子去探望,也被他说服留下。随即他两个弟弟也步兄后尘去了。他在那里干上出生入死的武工队长了……

    一九七九年,暌违十年的必雨,重新出现在我们面前。黑而胖,呼吸粗重,变化很大。他呷着酒,简略说上几句,就把我弟妹们听得目瞪口呆。他说,他们事业的巅峰期,曾拥有九成以上土地,仰光几乎已成孤岛。后来缅共高层仿效中共搞“文化大革命”,而且方式极端暴烈,出现过高级将领当场拔枪自裁的场面。于是乎精英凋残殆尽,局势急转直下,最终一败涂地,他们也就回来了。必雨重上讲坛,任写作课教师;延禄也回农学本行。两个弟弟,一个几年前牺牲在那边了;另一个则比他先回来。他去国十年,多在少数民族地区转,尤其对景颇族非常熟悉。八二年写成长篇小说《野玫瑰与黑郡主》,先在《山花》月刊连载,后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他的处女作,也是他的代表作。书里的景颇风情鲜活生动,跃然纸上,非一般采风猎奇的写家所能梦想。从此他的长篇小说创作有如井喷,总数达十余部。《苗族作家作品选集》总序称他为“滇军重镇”。他这个苗族身份,是在“文革”后的第二次人口普查中,跟从母亲血统划定的。他母亲我也熟识,一位胸襟阔大、豪爽开朗的老太太。必雨于八五年调昆明市文联专业写作,后来担任作协、文联领导职务。二〇〇一年,他把缅共十年的经历写成长篇传记文学《亡命异邦》,由北京十月出版社出版。这绝对是一份独一无二的文本。他创作成果累累,身体也不停发福,嗜酒依然如命。他在缅甸忘命犯险时,水壶里装的也是酒。这是源自母系的基因,他与弟妹都无例外。八九年,我儿子神往流浪生活,诱说表弟一道出走,到昆明投奔李叔叔。到了昆明,因不知确址,辗转几个单位,早晨找到傍晚,越找越心里发慌。最后一处,他隔着房门听见喘息声渐近,顿时放心,向表弟说:“这回对了!”吃饭时见李叔叔用茶缸喝酒,大骇异。必雨谦道,比不上儿子。两个流亡者玩了几天昆明,接过李叔叔买的车票,铩羽而归。必雨归来后的这些年,我们见过几次面。一次是西南五省区作协笔会,云南做东,游大理、瑞丽一线,除了几次宴会,必雨还陪我玩石林,寻访大理古经幢,又到他家里玩了半天。其余几次,都是他因家事回贵阳,约亲友聚会。他先后动过几次手术,但还是喝酒,只是略减。去年三月,必璋来电话说哥哥走了。我赶写一副挽联,交她带到昆明去。看来肥胖和耽酒,对他造成了很大伤害。

    有一种说法:性格即命运。不知我的这三位同窗好友,算不算得例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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