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是在一九四八年。当时奉父命到省城休学补习,准备报考清华中学,与上女中的大姐明端同住中华南路的新业公司后院。我父亲是这个公司的董事长。公司订有几种报刊,其中有一张《南明晚报》,副刊上单日是文学版,双日是影剧版;贵州版《中央日报》的副刊《新垒》常报道文艺信息,我都喜欢看;《离骚》是文学杂志,里面的外国作品译文,读起来似懂非懂,特别有诱惑力。因此经常见到“青年诗人李麦宁”字样,觉得这个称号连同这个别致的姓名,都令人羡慕。后来在花溪住校,两个星期进城一次,除了连赶几场电影,就是浏览这些报刊。四九年年尾,欢迎解放军,歌唱新中国,从此新鲜事物接踵而至,应接不暇,旧时报刊扫地以尽,也就迅速淡忘。但《离骚》杂志和李麦宁其人,仍会时不时浮过脑海。一九九七年,听一位新认识的清镇朋友说,那里有一位七老八十的老教师,年轻时候也是写诗编书的,最近还把那些作品搜集打印了一个册子。一问姓名,居然就是李麦宁,连忙托他去找一本。两三个月后找到了这本《诗文史料汇辑》,李先生还在封皮上签名题字。同年,《贵州新文学大系》出版,在《现代文学卷》里见到他的三首诗,如与故人邂逅,很是亲切。读了这本诗选,不觉感慨系之:贵州新诗创作,四十年代已臻于成熟,在全国毫无逊色;而五十年代戛然而止,再从幼稚的“小放牛”体学步。此卷作者,后来几乎全部绝迹于文坛,不知所之。进而一想,贵州并非孤例,全国何尝不是一样。次年,我儿子由省作协安排到清镇生活一年,就叫他去拜访李麦宁先生,面致久仰之忱,并写了一张小条幅带去,写的是我喜欢的东坡《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祝愿他在“人间有味是清欢”的心境里安享晚年。自此和李先生不时在电话里互通音问。儿子快要回省前,李先生偕夫人张灵珠老师下访,在舍间第一次见面。谈起来才知道,我二姐明坤上程万中学时,李先生正是她的英文老师,并且她们几个女生还邀请李先生到安顺作客,去过我家。李先生后来在回忆文章中,对我老家院子里的树、我父亲请来作陪的几位老师,都记得一清二楚。后来,贵阳市文联办《艺文四季》杂志,李先生应约写了几篇稿。老友刘学洙兄一读,敢情李先生的岳父是旧贵州盐务局局长张德祥先生,他父亲季健先生的“顶头上司”,并且关系很密切,学洙还去过这位张伯伯家。于是两家相约,一起到清镇拜访李先生,几位好事的年轻人知道了,也跟着去凑热闹。李先生和学洙都是好记性,谈起种种旧事,如合符节。大家都怂恿李先生写回忆录,没想到已经写出一大摞堆在桌上了。这次拜访回来,学洙、应国和我都写了文章发表,让五〇后的几代读者,知道有李麦宁其人其事。学洙的标题为“风雨故人迟暮来”,应国为“消隐的歌者”,我的就是“青年诗人老教师”。从标题可知各人的侧重点。不久,李先生就写完了他的回忆录《往事》,但直至二〇〇八年才打印成册。我收读后,见回忆录内容十分详尽,除了他写的几十篇忆往短文,还收入族谱简述、亲属信函、他人评介等方面的文字。光凭收藏保存这些资料,就足以见出他的心细如发,巨细无遗,令粗疏散漫的我佩服不已。
李先生一九二二年生于北京。父亲李立成是贵州开阳县人,光绪优贡,官派留日,民国后为北大、女师大教授。一九三六年,李先生随父亲回贵州为生母修治墓庐,因工程受雨天延误,滞留贵阳,寄读于达德学校。工程甫毕,恰遇“七七”事变爆发,北方局势陡变,老先生担忧北京家小,匆匆将儿子托付给贵阳亲友,只身北返,从此父子永诀。老先生谢世于一九四四年。一九三九年,麦宁先生在南明高中上学,元、二月份,贵阳山城迭遭日机空袭,“二·四”轰炸尤为惨烈。居民纷纷逃往乡下躲避,他无枝可依,只好以沦陷区学生身份,到“战区流亡学生处”报到,被该处分配到湖南蓝田师范就读。一九四〇年毕业,考入迁至辰溪的湖南大学文学院。他的第一批习作,就发表在湖大校刊上。四三年冬,湘西危急,学校奉命疏散,他与一帮同学,辗转逃到桂林。这个时期的桂林小城,聚集了大批著名文化人,报刊、出版、歌咏、戏剧活动十分活跃,号称大后方的“文化城”。他在此与胞兄李白凤意外邂逅。李白凤先生早年是现代派名诗人,新中国成立后成为古文字学者。我上中学时就读过他的诗,前几年出版的《现代派诗选》也收入三首。通过哥哥,李先生获得一个临时教职,又认识了许多大名鼎鼎的作家艺术家,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不久,桂林又要撤退,弟兄挥泪作别。白凤先生去阳朔,麦宁先生则经柳州入黔,到独山暂时栖身。途中亲历了伤亡千余人的苏桥撞车惨案,在河池翻车受伤,九死一生。但随即又因日寇逼近独山而仓皇出走,随着黔桂公路上数十万难民的滚滚洪流,跋涉五十六天,走到贵阳。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苦难历程”,一路上难民们啼饥号寒、妇孺毙于道旁的惨状,令他触目惊心。到贵阳文协的简陋招待所住下后,陆续结识了几位同样经历、同样感受的诗友,乃与姚散生、洪青白合作,创作了反映湘桂大撤退惨状的长诗《人流三千里》,展示中国人民的苦难,控诉日本侵华的罪恶。但这样的作品,居然被当局的报刊审查机构没收,原稿从此逸失。当时的贵阳山城,内迁机构很多,人才济济,救亡图存的文化氛围很浓。本土作者群也全身心投入其中,十分活跃。青年李麦宁当然立刻成为他们中间的一员。教书为业,课余写诗,在各种报刊上发表。应国说:“他的诗,忧愤难抑,怒火贲张,充满了那个时代的流行色:战争和苦难,复仇与血泪,生者与逝者,痛苦与哀愁……”《贵州新文学大系·现代文学卷》述评者认为:“李麦宁的诗善于表现人们关注的重大政治问题……还善于抒写自己的内心世界。”不少诗“写得清丽、隽永……在句子的锤炼上下了不少功夫,读起来使人感到寓意较深,诗味较浓。”
对于不明战况的大后方人民,日寇无条件投降的消息,既是千呼万唤才盼来,又像是喜事突然从天降。乡思萦魂的难民群体,迫不及待地蜂拥而去,一度繁华的小城显得格外空旷和冷清。文坛也骤然间一片萧索。李麦林忍受不了这种寂寞,在新婚妻子张灵珠和一些友人的支持下,创办了《离骚》文学杂志。四六年创刊,四八年停刊,共出了十二期。收入《诗文史料汇辑》的同时代人黄炜的回忆文章说:“《离骚》出版后,给山城一大批爱好文学的青年开辟了新园地,许多从未发表过的‘处女作’纷纷投向《离骚》,每期出版后青年学生争相传阅。……《离骚》杂志对贵阳文艺活动,起了促进作用。”在白色恐怖笼罩下的一九四八年八月,《离骚》第六、七期合刊居然刊出欢呼解放在望的诗:“跟着闪电,我将要来了,/跟着暴风雨,我将要来了,/跟着人民的灾难,/我宣告,我将要来了。/像一阵狂风,/像一阵雷雨,/带着那强劲的队伍,/我宣告,我将要来了。”(吴昉《宣告》)《离骚》受到广泛的赞誉,一介寒士的创办者却为它吃尽苦头。首先是经费艰难,不仅自己罄其所有,连妻子的首饰都卖了,直至山穷水尽才被迫停刊。此外更有政治上的压力。有一期,因刊出一篇揭露某医院院长贪污劣迹的文章而被全部没收,他还被警察局传讯。一次以杂志社名义筹办的纪念屈原音乐诗歌晚会被勒令取消。他参加创办的贵州文协也被明令取缔。
解放伊始,他在街上见到军管会对旧职人员进行登记的告示,前去登记。《离骚》杂志创办人和文通书局校勘人员的经历,引起相关负责人刘子毅的注意,约他面谈后说:正在筹建省出版社,需要他这样的专业人员,大约两三个月后开始进人,让他回去等候通知。他本职工作是教书,随即参加了“中学教师训练班”学习,结束后分派到恵水民族中学任教。刘子毅听此情况说:既已去了,就教一个学期吧,放了假我来办调动手续。但不等学期结束,李先生就改变了主意。他亲眼看到偏僻山区的赤贫景象,山民孩子上学的无比艰难,不忍心离开他们了。此前在战乱中,他多次谋求教职,只是权宜之计,后来还为办杂志而辞职离校。这回却是决心以之为终身职业了。以他的业务素养和敬业精神,不能不是一位出色的教师,多次获得先进、优秀等荣誉。他先后在过三所学校:从恵水民中调龙里中学,再调清镇一中,后参加创办站街中学并任教十一年,又调回清镇一中,直至退休。“文革”初期,李先生被造反派揪斗了七十七次。这个数字是他一次一次精确累计下来的。有人说这是记“变天账”,他说人生纪念不可忽略。我问他,揪斗中最凶狠的人中间,有没有旧日的学生?他说:有。
李先生待人接物的谦和恭谨,应加“超常”二字。对人尽量以职务相称,哪怕这职务小到“二十品”以下。虽经大家再三劝阻,改不了几十年的习惯。第一次见面,这一特点令我非常惊异和慨叹:从豪宕洒脱的青年诗人到谨言慎行的老教师,这反差也太强烈了,令人难以接受。同时不胜惋惜:教师易有诗人不易有,李先生的那一次人生转轨太轻率了!第二次晤谈,听他讲述弃文从教的过程后,才理解了他的选择,而且肃然起敬。进而联想到从“五四”到三十、四十年代的著名作家,新中国成立以后,由于文学从人生的思考变成政治的图解,笔耕不辍如曹禺、巴金,无人写出超过青年时代的作品;倒是自愿或被迫改行的,反而在新领域里收获了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成果,如沈从文先生的古代服饰研究。李先生当年如去了出版社,不仅创作上只能参加众口一声的“大齐唱”,算不定五七年就过不了关。那个出版社,当时被打成“右派”的比例很大。我写那篇《青年诗人老教师》,就持这个看法。
然而,最近我与学洙再去看李先生,头一天打电话约定时,李先生对我说了不少话,其中有一句是:如果不是那年与你们认识来往,我现在还陷在痛苦之中。我认为这是他一贯的多礼,忙说:李老师别这么说,太言重了。他郑重强调道:这是实话。我说的是实话!挂线后,我咀嚼这句话,似有所悟。第二天见面,他又向学洙和我说这句话,仍然强调这是实话。于是,我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了,我看见从老教师的仪态中,青年诗人的灵魂透出来了。想想看:一个神经敏感得像风铃的诗人,一个写下“骆驼需要饮水/我也需要片刻的宁息/解下沉重的背囊/像解下繁杂的心情”,“我是草原的恋人/又是沙漠的歌者/在烽火中/又是坚贞的戍卒”这样诗句的诗人,一个翻译过雨果、裴多菲、波德莱尔的诗人,一个现代派诗人的亲弟弟,在一种不能谈诗、无人可与谈诗的环境氛围中,度过了大半辈子,那种长夜失眠式的寂寞苦熬,那强制深锢在心底的痛苦,该如何才能形容?!他几次说:我的性格决定我的命运。主要指一件事:在龙里中学任教时,因年轻气盛,不肯向公安调查人员重复早已说清了的情况,被“打态度”,受了八个半月的无妄之灾。这在别人可能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霉头,对敏感的诗人就成了永不愈合的伤口。是《贵州新文学大系》的选家,把他像地下文物似的发掘出来,是时代还给了他与朋友从容忆往、谈文说艺的权利和心情。他一再对我们说:我很快乐!我很快乐!
最近听说,《往事》打印稿可能得到正式出版的机会。这当然是李先生的众多友人乐观其成的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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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记:李麦宁先生的回忆录《往事》已由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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