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物之物语-一份遗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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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份遗嘱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亲笔写下,病危时交给儿媳,让在她去世后交给两个儿子的。全文如下:

    人生自古谁无死。

    今天将我死后的安排告诉你们知道。我这个安排,是我多年来的思想决定,也是我的顽固性。我的国平、琴霞、锦屏、国节、文斌、国松,要尊重我的遗言,坚决照办。死后的风光是给活人看,与死者无关。火葬,骨灰交火葬场处理。因为留下骨灰实无意义,是个大包袱。新中国天天都在建设发展,那时又要迁移。说不定迁移、再迁移,结果终归丢掉。以(与)其将来丢掉,不如现在不要。

    不许壳(磕)头、点烛、供像、烧钱纸、点脚灯。不许设灵摆饭、搞花圈。走时只许放炮竹,只允许带(戴)青纱。不许缝新衣服,我有旧布衣。尸体不必用水洗,火场自有人消毒。

    孙男孙女不必来参加,影响他们的学业。只许看一面。通知国节来看我。急葬三天就送我走。小虎子、小伟、小嘉、小轶、小君、小俊伟,都是些聪明可爱的孩子,用心教养。注意不要逆(溺)爱,有忠有孝。

    夫妇要互相体贴,要(互)爱互敬,家合(和)万事新(应删)兴欣(应删)。文斌很好,我还记得他做的“金钩挂玉牌”油辣角好吃。

    (注:遗嘱中,国平、国松为儿子,琴霞、锦屏为儿媳;国节为女儿,文斌为女婿;带“小”字的为孙辈。“金钩挂玉牌”即豆芽煮豆腐,民间对这种最平民化的家常菜加上个最贵族化的戏称,其味取决于辣椒蘸水做得好不好。)

    如果这是一份名人学者之类的见识卓异者的遗嘱,顶多令人感动,不会令人惊诧;而出自一位终身家庭妇女笔下,就显得有点出格。然而,这份遗嘱,不过是她一生出格的完美谢幕而已。这位老太太实在太特立独行了。

    老太太的长子国平,与我大妹夫妇先在交通学校同窗,后为交通设计院同仁。次子国松也在该院当勘察队员十多年,一九八〇年起与我在文联共事。老人谢世于八二年元月四日,实际我只见到过三五次。

    她与国松夫妇和小孙子,住在一个大院子里。从街铺进去,前后两个大石院,前进楼房,后进平房,像是一处绅商旧宅,前院住主人,后院住仆工。现在成了大杂院,容纳了不知多少个家庭。这种大杂院可谓藏龙卧虎之窟、鱼龙混杂之潭。单是国松见闻所及、向我们概述一二的,就有死人从灵床上活转来,道士与女店主相恋同死,敢撕红卫兵大字报的打抱不平者等,令几位写小说的同人艳羡不已。今年,国松终于用他们写成一本《旧时人物》。但其中最杰出的仍是他母亲,余子皆不能望其项背。

    第一次随国松去他家,老太太正坐矮凳上吃饭。身材很瘦小,像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国松说,有同事来了。老人转过身,黝黑,瘦削,没牙,像极了那尊有名的伏尔泰头像。国松去找户口本,老太太就和我说了几句闲话,声音也近乎男性,很苍老。三代四口人,同住一间大屋,拦腰用布幔隔开,老人的小床和厨房在外间。离开后,我说印象太深刻了,国松说,连他都觉得母亲是个神秘的谜,种种超常经历,如疯过,自杀过,自己拔掉满口牙齿等,兄妹三人都是知有其事,不明究竟。老人绝口不提,他们也从来不问。他说:要是我妈会写小说,她能写出一部史诗来!有一次我去找国松,不在家,又碰上老太太吃饭。她坐得挺直,拿着碗筷的双手搁在膝盖上,牙床极慢极慢地磨动,神情凝重,显然是想什么入了神。一九八一年五月,省里要组织一支小队伍去考查梵净山,包括植物、摄影、美术、文学各二人。有关人员找到我,我久闻梵净山神秘万状,无充分准备不可涉险的传闻,很高兴能有这个机会,就一口应允下来。出发前夕,临时有什么事要去找国松。老太太听说我要进梵净山,激动起来,嘱咐我一定要做一件事:站在“万卷书”悬崖边上,俯身对着万丈深渊唱歌。她说:那声音会一层一层地传下去、一层一层地传下去……边说边挥动手臂,形容那歌声层层向下的景象。又强调说:一定要大声唱!要用全身力气大声唱!她说:那年我听见男人讨了“小”,就上梵净山,站在万卷书悬岩上,对着万丈深渊唱歌,等那声音一层一层落下去、一层一层落下去……那些进香的老太婆远远围起看,当我是疯子,我不管她们,只顾唱我的,放开喉咙唱,把心里的气唱干净。国松在一边窘笑,老太太毫不理睬,临别还叮嘱不要忘记这件事。

    等到真站在万卷书悬崖壁上,我何尝有勇气“用全身力气唱”,让那声音一层一层落下去?我根本就没有大声唱过歌。于是怂恿李起超来做实验。起超是省作协的作家,时不时引吭走过我们大院,与国松也很熟。他听了我的说明,鼓起勇气吼了一声,随即“再而泄”了。回筑后去国松家,老太太见面就问此事。我照直说了,老人连连摇头叹气,说是不行不行,要用尽力气大声唱,那声音才会……一边又挥臂做出歌声下落的姿势,非常惋惜和遗憾。我当时真正惭愧。我们这代人,退化到尽情宣泄一下的血性都没有了。这是我见到老太太的最后一面。再一次见到的,已是安卧在后院临时棚子里的遗体。

    老太太生病住医院了。转危为安了。回家了。又能自己出去买晚报了。这些我都听国松告诉过。他又说,院子里的邻居,有人建议老太太,病好了要吃点甲鱼补补,另一些人又极力反对,说是万万不能吃。老人正在考虑。我听了也认为以不吃为好,我听说过甲鱼对虚弱病重者的危险性。国松说,老太太的脾性,谁劝也无用,只能由她自己决定。最后是喝了一小碗汤,第二天就肿得变形。再进医院就不行了。嘱咐两个儿子,吃甲鱼是她自己的主意,不要怪罪那些邻居,人家是好心。

    我们几个同仁去吊唁。石院黑沉沉的,连盏脚灯也没有。国松想是猜到我们会有想法,赶快让我们看老人的亲笔遗嘱,解释只能凛遵、别无选择的尴尬处境。后来他告诉我,几乎对所有来吊唁的亲友,都要重复一次这种辩白,但似乎没有人真正谅解。

    我很受这份遗嘱震撼,联系原先印象,写了一篇《老人和她的遗嘱》以代心香。主要意思是“岁月和阅历,能使常人变成哲人”,这是我接触一些老年人(包括我自己的母亲)得到的一种认识。

    转眼间十九年过去,我们也成了老人。前不久国松写出《旧时人物》中最后、也是最难着笔的一篇:他自己的母亲。我读了稿子,才比较连贯地知道了老人的身世。国松在文章里说,他也是从老人在“文革”中写的一份“交代”里,才知道了这些旧事。

    老太太闺名何菊仙,一九〇三年出生于省城贵阳一个书香门第,小学三年级后因病辍学,由母亲在家教育。在当时举国上下讲维新、办洋务、兴新学的风潮影响下,她身体未受缠足之苦,头脑装满自由、平等、抗争的新观念。她的一位远房表兄爱上她的贴身丫鬟,遭到长辈强烈反对。那年月,这样的事很常见,一般是冷处理:丫头开除,少爷远行,渐渐也就淡了。这次不同,何小姐跳出来伸张正义,为丫头做主,力挺这桩自由婚姻。直闹到与全族作对,势同水火,父亲只好把她送到苏州她哥哥处暂住。她到苏州后,与黄埔出身的江口人廖稚岩(即国松的父亲)结婚。他在省城时,曾向何家租房居住,可能已与房东小姐相爱恋;后来又随国松舅父参加北伐;军校毕业后在南京任职,国松舅父则在苏州当邮政局长,常相往来。因之,这桩婚姻显得非常顺理成章。然而,一九三五年前后,夫妻俩回江口省亲,丈夫屈从母命,与父母早年订下的“娃娃亲”——一位当地乡下女子办了亲事。妻子抗争无效,从此心灰意冷,吸上了鸦片。这又是那时代最常见的一条人生之路。国松说,他童年记忆中的母亲,就是整天躺着吞云吐雾。还清楚地记住了小事大事各一件。小事是不到五岁时,在小县城街上,跟着其他小孩向美国军车伸大拇指喊“顶好”,美国大兵扔下糖来,大家就捡。回家挨母亲痛骂,说是喊几声“顶好”也就罢了,捡扔到地下的糖就太无志气。另一件事很严重。抗战胜利后,国松的父亲专员任满,只身去了南京,从此对妻儿不闻不问。母亲带着儿女迁回省城。国松上小学一年级时,有一天在球场做课间操,遥见半里外的十字街头烟火冲天,他跟着同学们大声鼓噪。放学才知道,那火烧的正是自己的家。母亲站在狼藉一片的火场边上,面无表情,反复念叨:烧光了好!烧光了好!后来听说,这场大火是因为母亲发脾气,一脚踢翻火盆,烧着床头电线引发的。火势还小时,有人要向警察局打电话,局长还是他家朋友,但她执意不许,甚至不让别人帮着抢救东西,就这样任火势蔓延。唯一从火里救出来的,是正在熟睡的小女儿。夫妇俩从来拙于生聚,多年积蓄加亲友援手才建下这份房产,这一烧,女主人的气消了,这个小康之家也就一蹶不振了。

    一九四九年隆冬,贵阳解放前夕,国松的父亲随一批官员从南京回到贵阳“应变”。其实所谓应变,就是表面若无其事,西装革履出席舞会,很快就不辞而别了。国松回忆,父亲带了个年轻女人一道,据说是同事的姨妹。母亲漠然默然,视若不见,甚至父亲的去向也不过问。至于内心况味,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接踵而至的是解放大军入城。深夜,战士们借宿在院子里,她照样躺在屋里抽鸦片。直至有个战士闻出烟味,惊呼起来,她才收藏起烟家什,永远熄灭了那盏相伴数十年的烟灯。国松写道:“对于新政权,她表现出一种出人意料的热切,声言她从前也是‘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解放才让她‘获得新生’。”他觉得,母亲扮演的角色,似乎与时代总是错位的。我则认为,如果不是从她的社会地位,而是从她最早的观念和后来的生存状态来看,毋宁倒是“到位”的。老太太为表明与旧世界彻底决裂,把所知丈夫的情况写成材料,连同大量照片等实物,上交到公安派出所。国松记得其中有一帧,是抗战期间蒋介石视察贵州时,与他父亲的合影:两人站在石阶上,相距两三米之远。如果不加以说明,一般人根本认不出那个中山装老头就是蒋委员长。

    国松回忆,半年后的一个春夜,传来了父亲在毕节被镇压的消息。母亲没有流泪,并且说,“反革命”死,她是不会哭的。从此以后,丈夫在她口中不是称“反革命”就是称“匪”。国松说,时间长了,听她这么叫倒比直呼其名自在些,反正谁也不去理会其政治含义。但是,惩罚很快就来了,房子被作为反革命财产没收。几年来,全家就靠房租收入维持生活,来源一断,立刻陷入困境。唯一的出路是投亲靠友。于是,国松与母亲投靠大舅,妹妹和大姐(一位在他家多年的亲戚)投靠姑母,大哥则考进供给制中专。这个家实际已经解体了。接纳他们的都是至亲,对他们也不错;然而,寄人篱下的处境和难免的非议和奚落,与一个心高气傲到超常程度的性格,两者相遇,后果可以想象。她疯了。

    据国松回忆,一九五二年秋季,那天他放下午学回来,还没进门,就听街坊议论,说他母亲惹了大祸:用石头砸坏了甲秀楼的窗子,还大声胡言乱语。幸得人家当她是疯子送了回来,没有报公安局。国松赶紧进家,看见母亲被捆在紫薇树上,又挣又跳,对着舅父大骂,说是在这个封建家庭里过不下去了。舅父也大声斥责妹妹胡闹。舅父以前是省府秘书长,后来以起义人员聘任省参事室参事,家里闹出这样出格的事,难免又觉难堪,又有顾忌。国松不知所措,只能看着哭。晚上和母亲在一起,她却是说话做事一切正常。此后,国松写道:“母亲几乎每天都要外出生事,有时则深夜不归,成了街上出名的‘疯子’。只要一到晚上,我就感到恐惧,不知母亲能不能回来。这样的焦虑延续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一天,母亲出去后再也没有归来,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两个月后,街坊上传言,她因砸人家店铺被送到公安局,在里面还动手打人。没有人出面去打听、调查,似乎这是必然的结局,或者甚至是解脱。

    她这一去就是五年,音信渺然,也没有人提及过她。大哥国平毕业中专后参加工作,把弟妹和那位大姐接到一起,由那位精干手巧,锅灶针线无所不能,还知书识字的大姐,一手操持家务。一九五七年夏天,国平打听到母亲的下落:她在北门外的老残院。三兄妹赶去探望,见到的母亲头发花白,牙齿掉了大半,模样简直认不出来了,神智却是正常的。听了儿女的情况,只是说:不要忘记大舅和姑妈的好处,要记一辈子。自己的事一句不提。半年后,他们终得接母亲回了家。

    离家五年的情况,老人一直讳莫如深。国松只从她的“交代”里了解到一点大略:先是关在公安局的疯人室,两年后移送民政局老残院,经过长期治疗,疯病得以痊愈。有一次,她告诉国松,满口牙齿是她自己拔掉的,以此表示与过去吸烟恶习决裂,为此还绝食十来天。而对于过去那些“非常行为”,老人在那份“交代”里归之于早年丈夫讨小、去南京后不顾家庭而种下病根。国松却怀疑是装出来的,即“佯狂”。我则认为,这是一个极端性格采取的极端宣泄方式,发作时无法自控,与疯狂无异;发作后烟消云散,复归于常人。

    老人与儿女重聚时,已经五十四岁。很满足于平静简单的家常生活,每天看看书报,帮着大姐做点家务。偶尔到黔明寺逛逛,但并不烧香拜佛。她还做读书笔记,小本里有雷锋日记,也有佛教箴言。但不久以后,与他家同甘共苦多年的大姐,辞别回乡去了,家务劳动落到做母亲的肩上。对大多数妇女,这也算不上多沉重的负担,在她可就大不一样。做姑娘时是大小姐,出嫁后是官太太,连在老残院也不问炊事,只学会一门做布鞋的手艺。然而责无旁贷,只好从头学起。一九五八年,国松因家庭成分问题,中考被刷,整天愁眉苦脸。老太太心里明白,“除了沉默,也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那时正闹“大跃进”,全民办工业,一哄而起,街道上号召闲散青年支援“新工业地区”。在母亲力主下,国松报名参加,不到三个月又一哄而散;后来是进哥哥所在单位,当了勘测队员。妹妹国节初中毕业,母亲就说服她去了开阳县的林场当工人,一干四十年,直至退休。老太太清楚:他们升学无望,只有尽早就业是出路。一九六二年出了件异事:居委会根据群众推荐,动员老太太出任卫生委员。这是她平生唯一公职,无报酬的公职。她在街坊间,素有公正无私、主持正义的口碑。同年七月,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居委会审时度势,又把老太太这个职务免了,但却颁发了一张奖状,肯定她的工作表现。儿女们是在她去世后才发现这张奖状的,包得很仔细,看得出老太太很在乎它。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发作,国松的同学贴省报的大字报,被打成反革命,牵连到国松,平反后跑到街上与红卫兵南下串连队辩论。老太太告诫他:哪有共产党叫人造共产党的反这种事?我们这种家庭的人,千万不要去伸杠头。国松惊悟,选择了逍遥派的定位。那时,红卫兵到处抄家斗人,大姐悄悄来访,劝老太太到她家避避风。老人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她还一改平日满身补丁的模样,穿得干干净净,说是哪天红色风暴刮来,破衣烂衫去游街示众不体面。居委会的造反派,是些戴上红袖套的婆婆妈妈,对老太太知根知底,囿于形势,不能不安排一场批斗会。但事先有所关照,让她准备一份材料,在会上交代反动历史,只要她规规矩矩,不会为难她的。国松偷偷去会场观察,果然比较文明,没有发生那些污辱性的行为。倒是老人亲手写下的这份两千多字的材料,后来成为儿女了解母亲的孤本。

    “文革”收场,老人已七十三岁。全家过了几天安静日子。老太太每天除了简单的家务,就是读些报刊。每天上街买一份晚报,成为定例,不订整月,也不让儿孙代买。一九八一年秋患重感冒,照例“自己调理”;硬撑到病情严重了,才勉强同意进医院。出院后体质已大不如前。将养期间,忽又来了个不速之客,是江口老家一位远房兄弟。老太太早已发誓与夫家彻底决绝,偏偏此人又出言唐突,惹得她大动肝火,声泪俱下,客人惶悚而逃,她也病情急转直下,终至不起。

    老人的后事,儿女一一遵从遗嘱。只有骨灰处理这一条,无论如何不忍照办,还是入土为安,立了座坟。出殡时,三十多位朋友不召而至,有一些是国松的同学,他们最喜欢听老太太聊天,说她是哲学家,她讲的话比她抽的叶子烟还有劲道。八年后,老家寻得一册国松父亲的诗集《古罗留痕录》,国松兄弟复印一册,装入大理石匣,埋进母亲墓中。碑文也改为合葬字样。国松说,这可能有违母亲意愿,但再多的积怨,在地下也该化解了。

    八六年文联建成宿舍楼,国松分得一套。离开那个大石院时,儿子小虎忧心忡忡地问:“我们搬家了,太太(祖母也,读音如台太)回家找不到我们咋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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