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伍家屋场上只有几副这样的石磨。逢年过节,家里想磨点豆呀米呀之类的浆或粉,父亲除了跑腿之外,还要去跟人家说好话。然后,那些浆或粉才能磨回来。
父亲渴望有一副好的石磨,也在情理之中。他几次想到鳌山挑一副石磨回来,因了这样那样的原因,朝西北望望而已,最后放弃。
家里终于有了石磨。
那副赭红颜色的石磨是农机站开汽车的杨伯云带回来的。杨伯云开车到鳌山装木材,先把车弯到有石磨的地方,跟厚道的老板谈定价,就装上车,再去装木材。杨伯云回来,气色很好地就对父亲说,你要的石磨在车上,自己搬下来。父亲上车一看,果然,一副石磨歇在车上,上下两扇严实地合在一起,赭红的颜色,一下就吸引了目光。
杨伯云开车走之前对父亲说,磨子要是不好使。可以去换。
父亲说,这么好的磨子,不用换了。父亲很坚持自己的想法。杨伯云走时,父亲还看到了他脸上的笑。
天还没有黑,夕阳的辉光,温暖地照着伍家屋场。磨子就像父亲的又一个孩子,他把它放在大门口,夕阳的光芒洒在大门口,洒在石磨上,洒在父亲的脸上。一切平静而自然。
越来越冷的天气里,整个屋场上的人就不用上工了,自然空闲了。父亲就在屋后的山上砍下两棵松树,乒乒乓乓地做了一副磨架,装了磨心,还装了磨柄。做好这一切,就到了年底。石磨自然派上了用场,磨豆、磨米粉、磨辣子浆。
那几天,娘在粗糙的木桶里挖出胖瘦不一的豆子,用水浸了;娘在浅浅的米缸里挖出了色道不一的米,放在面盆里;娘在缺了沿的坛子里掏出了那些剁辣椒,放在瓷钵里。石磨的嘴里一小口一小口吃了好些食物。磨子走动的声音,欢快地响在我家的腊月。
在吃过石磨磨成的豆腐和辣子浆之后,娘有缘有故地吐出一句话,白嫩脆生的豆腐,好像有沙。娘吃着吃着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红色撩人的辣子浆,娘用筷子头点上,放到嘴里,舌头上辣乎乎之外,也像有细沙的感觉。豆腐里怎么会有沙呢?辣子浆里怎么会有沙呢?
父亲说,磨子的石质太嫩了,是磨齿惹的。
娘没有责怪父亲。
父亲再不用石磨了。父亲跟娘商量,磨子是杨伯云好心替我带回来的,不能用,可不能让他知道。娘依了父亲。
石磨就躺在磨架上,磨架就躺在屋头的过道上。有时候,石磨上落下很多灰尘,娘看不过去,就拿扫帚扫一扫。家里喂着鸡,那些鸡往往歇在石磨上,落下一些干稀不匀的鸡屎。曾经崭新的磨架也慢慢变黑,石磨的颜色不再是父亲曾经喜欢的那种赭红。
石磨一躺很多年。
很多年内,父亲没有把石磨不能用的事实讲给杨伯云听,更没有讲给周围的人听。
杨伯云会不会知道这件事?
杨伯云得了绝症,躺在小镇医院的病床上。父亲跑过去看他。父亲眼里,杨伯云不再是当年带磨子回来时的杨伯云。脸上再没有笑容,再没有一点血色,可以用骨瘦如柴来形容了。杨伯云打起精神问父亲,那副磨子怎么样?父亲说,很好,很好使,不跑边。
杨伯云艰难地摇了摇头,然后紧紧地拉着父亲的手说,我去看过,那副磨子,你一直没用,上面满是鸡屎。我不该给你弄副石质太嫩的磨子。来世再给你弄副好的来。说完,杨伯云泣不成声。
父亲仓促回来,站在石磨边,反复地摸着那副石磨,老泪纵横。禾场上,娘看在眼里,也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
杨伯云走的那天,父亲与娘抬出磨子。娘一边站着,父亲却发了犟一般,把石磨推得好一阵空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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