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话说完了,再来说正经的事情。王以仁的和我相见,是在去年的春季——或者以前也已经见过,但记不清了——他的面孔黄瘦,像一张营养不良的菜叶。头发大约有好几个月不剪了,蓬蓬的乱覆在额前。穿的是一件青洋布半新大褂,样子很落拓,但态度很骄傲。当时我也不晓得他对我有没有敌意,不过一种Affectation的气焰,却盛不可当。我平时对人,老有一种自卑狂,心里总在怦怦跳着,所以看了他这一副样子,一时竟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后来谈了半点钟天,他告辞走了,我送他到门前,一看天灰暗,仿佛将要下雨的样子,心里倒为他担忧不少。在此地,我又要申明一句,长虹在《狂飙》上仿佛在说我,说我外恭内踞,这实在是他的偏见。因为我久惯疏懒,见了人之后,每容易忘掉,但在对面的时候,却还有满腔的热情在胸中沸涌,可以肝胆相照,可以忘年忘体,不过这一种热情,在一二日之后,就要消失,所以有许多见过我几次的小朋友,都说我第一个印象很好,以后便愈见愈糟。那一天我送以仁出去,看了暗沉沉的天色,的确为他担忧不少,可是过了几天之后,我老实说,也完全把他丢在脑后,把他忘了。
暑假中,我又因南行之便,在上海住了几天,这时候就遇见了许杰,他把以仁一个月前头,因为失业失恋的结果,穿了一件夏布长衫,拿了两块洋钱,出家匿迹的事情,告诉了我。并且托我到广州以后,也为他留意,打听打听他的消息。我到广州以后,不意中遇见了陈震,他说以仁的确是死了。
这一回回到上海来,又遇见了许杰,并且看见了他在一个小周刊上探访以仁的下落的很Sentimental的广告,我一时也觉得心动,颇想帮许杰找找这一位生死未卜的诗人。我记得在北京的时候,曾经在报上看见过一个寻人的广告,词句很短,但很有效力,原文是:“三弟!你回来!事情已经解决,娘在哭,兄××启。”这一广告,登了两天,就不见了,所以我猜想这一位三弟,一定是见了这广告而回到他的娘身边去了。我想到了这里,就想教许杰到《申报》或《新闻报》去同样的登登广告看,可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半年,或者以仁不至于天天在看报,并且我和许杰,都是很穷,不能为他出这一笔广告费,所以末了又只好暂且搁起。
现在上海发生了空前的大虐杀,有许多人在路上行走,无缘无故的会被军人一刀劈死。甚而至于三四岁的小孩,因为在街上抢看了一张传单,就会被杀头;剪发的女子,一走到中国地界,她们的脖子就会被大刀砍掉。所以报上,又有许多寻人的广告出现了。我看了这些寻人的广告,就又想起了以仁。他的生死,虽则未卜,虽则有人证据确凿的在说他死了,但我们总还想寻寻他看,就譬如有许多住在上海租界的老母贤妻,亲朋戚友,在盼望他们的很柔和而从来没有犯过法的儿子男人朋友的回来一样。听说这一次在上海无故被军人虐杀的二百多平和的市民,都是身首分离,不能分辨的。可是以仁并不在上海,即使死了,也应该有人认得他出来,若有人能够把他的行动或死所,详细的报告报告我,我纵没有几百块的酬金给他,但我想至少至少,有他老母的两滴眼泪和我与许杰的一回很热烈感谢,可以献给这位报告我们的先生,以后永远和他结为朋友。或者以仁,你自家看见了这篇文章的时候,也请你写信来,好教大家放心。你的诗《落花曲》,我在此地为你发表了,你若还没有死,我以后还要请你做稿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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