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冬景-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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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君,F君:

    到北京后,已经有两个月了。我记得从天津的旅馆里发出那封通信之后,还没有和你们通过一封信;临行时答应你们做的稿子,不消说是没有做过一篇。什么“对不起呀”,“原谅我呀”的那些空文,我在此地不愿意和你们说,实际上即使说了也是没有丝毫裨益的。这两个月中间的时间,对于我是如何的悠长?日夜只呆坐着的我的脑里,起了一种怎么样的波涛?我对于过去,对于将来,抱了怎么样的一个念望?这些事情,大约是你们所不知道的罢;你们若知道了,我想你们一定要跑上北京来赶我回去,或者宽纵一点,至少也许要派一个人或打一个电报,来催我仍复回到你们日夜在谋脱离而又脱离不了的樊笼里去。我的情感,意识,欲望和其他的一切,现在是完全停止了呀,M!我的生的执念和死的追求现在也完全消失了呀!F!啊啊,以我现在的心理状态讲来,就是这一封信也是多写的,我……我还要希望什么?啊啊,我还要希望什么呢?上北京来本来是一条死路,北京空气的如何腐劣,都城人士的如何险恶,我本来是知道的。不过当时同死水似的一天一天腐烂下去的我,老住在上海,任我的精神肉体,同时崩溃,也不是道理,所以两个月前我下了决心,决定离开了本来不应该分散而实际上不分散也没有方法的你们,而独自一个跑到这风雪弥漫的死都中来。当时决定起行的时候,我心里本来也没有什么远大的希望,但是在无望之中,漠然的我总觉有一个“转换转换空气,振作振作精神”的念头。啊啊,我当时若连这一个念头也不起,现在的心境,或者也许能平静安逸,不至有这样的苦闷的!欺人的“无望之望”哟,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拿起笔来,顺了我苦闷的心状,写了这么半天,我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像这样的写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把我胸中压住的一块铅铁吐露得出来。啊啊,M,F,我还是不写了罢,我还是不写的好……不过……不过这样的沉默过去,我怕今晚上就要发狂,睡是横竖睡不着了,难道竟这样呆呆的坐到天明么?这绵绵的长夜,又如何减缩得来呢?M,F!我的头痛得很,我仍复写下去吧,写得纠缠不清的时候,请你们以自己的经验来补我笔的不足。

    “到北京之后,竟完全一刻清新的时间也没有过,从下车之日起,一直到现在此刻止,竟完全是同半空间的雨滴一样,只是沉沉落下。”这一句话,也是假的。若求证据,我到京之第二日,剃了数月来未曾梳理的长发短胡,换了一件新制的夹衣,捧了讲义,欣欣然上学校去和我教的那班学生相见,便是一个明证。并且在这样消沉中的我,有时候也拿起纸笔来想写些什么东西。前几天我还有一段不曾做了的断片,被M报拿了去补纪念刊的余白哩,……所以说我近来“竟完全同半空间的雨滴一样,只是沉沉落下。”也是假的,但是像这样的瞬间的发作,最多不过几个钟头。这几个钟头过后,剩下来的就是无穷限的无聊和无穷限的苦闷。并且像这样的瞬间的发作,至多一个月也不过一次,以后我觉得好像要变成一年一次几年一次的样子,那是一定的,那是一定的呀!

    那么除了这样的几个钟头的瞬间发作之外,剩下来的无穷的苦闷的本体,究竟是什么呢?M!F!请你们不要笑我吧!实际上我自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我不晓得为什么我会这样的苦闷,这样的无聊!

    难道是失业的结果么?……现在我名义上总算已经得了一个职业,若要拼命干去,这讲几点钟学校的讲义也尽够我日夜的工作了。但是我一拿到讲义稿,或看到第二天不得不去上课的时间表的时候,胸里忽而会咽上一口气来,正如酒醉的人,打转饱嗝来的样子。我的职业,觉得完全没有一点吸收我心意的魔力。对此我怎么也感不出趣味来,讲到职业的问题,我觉得倒不如从前失业时候的自在了。

    难道是失恋的结果么?……噢噢,再不要提起这一个怕人的名词。我自见天日以来,从来没有晓得过什么叫做恋爱。命运的使者,把我从母体里分割出来以后,就交给了道路之神,使我东流西荡,一直飘泊到了今朝,其间虽也曾遇着几个异性的两足走兽,但她们和我的中间,本只是一种金钱的契约,没有所谓“恋”,也没有所谓“爱”的。本来是无一物的我,有什么失不失,得不得呢?你们若问起我的女人和小孩如何,那么我老实对你们说吧,我的亲爱她的心情,也不过和我亲爱你们的心情一样,这一种亲爱,究竟可不可以说是恋爱,暂且不管它,总之我想念我女人和小孩的情绪,只有同月明之夜在白雪晶莹的地上,当一只孤雁飞过时落下来的影子那么浓厚。我想这胸中的苦闷,和日夜纠缠着我的无聊,大约定是一种遗传的疾病。但这一种遗传,不晓得是始于何时,也不知将伊于何底,更不知它是否限于我们中国的民族的?

    我近来对于几年前那样热爱过的艺术,也抱起疑念来了。呀,M,F!我觉得艺术中间,不使人怀着恶感,对之能直接得到一种快乐的,只有几张伟大的绘画,和几段奔放的音乐,除此之外,如诗,文,小说,戏剧,和其他的一切艺术作品,都觉得肉麻得很。你看哥德的诗多肉麻啊,什么“紫罗兰呀,玫瑰呀,十五六的少女呀”,那些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呢?垂死的时候,能把它们拿来作药饵么?美莱迭斯的小说,也是如此的啊,并不存在的人物事实,他偏要说得原原本本,把威尼斯的夕照和伦敦市的夜景,一场一场的安插到里头去,枉费了造纸者和排字者的许多辛苦,创造者的她自家所得的结果,也不过一个永久的死灭罢了,那些空中的楼阁,究竟建设在什么地方呢?像微虫似的我辈,讲起来更可羞了。我近来对北京的朋友,新订了一个规约,请他们见面时绝对不要讲关于文学上的话,对于我自家的几篇无聊的作品,更请求他们不要提起。因为一提起来,我自家更羞惭得窜身无地,我的苦闷,也更要增加。但是到我这里来的青年朋友,多半是以文学为生命的人。我们虽则初见面时有那种规约,到后来三言两语,终不得不讲到文学上去。这样的讲一场之后,我的苦闷,一定不得不增加一倍。

    为消减这一种内心苦闷的缘故,我却想了种种奇特的方法出来。有时候我送朋友出门之后,马上就跑到房里来把我所最爱的东西,故意毁成灰烬,使我心里不得不起一种惋惜悔恼的幽情,因为这种幽情起来之后,我的苦闷,暂时可以忘了。到北京之后的第二个礼拜天的晚上,正当我这种苦闷情怀头次起来的时候,我把颜面伏在桌子上动也不动的坐了一点多钟。后来我偶尔把头抬起,向桌子上摆着的一面蛋形镜子一照,只见镜子里映出了一个瘦黄奇丑的面形,和倒覆在额上的许多三寸余长,乱蓬蓬的黑发来。我顺手拿起那面镜子向地上一掷,拍的响了一声,镜子竟化成了许多粉末。看看一粒一粒地上散溅着的玻璃的残骸,我方想起了这镜子和我的历史。因为这镜子是我结婚之后,我女人送给我的两件纪念品中的最后的一件。她和这镜子同时给我的一个钻石指环,被我在外国念书的时候质在当铺里,早已满期流卖了。目下只剩了这一面意大利制的四圈有象牙螺钿镶着的镜子,我于东西流转之际,每与我所最爱的书籍收拾在一起。随身带着的这镜子,现在竟化成一颗颗的细粒和碎片,溅散在地上。我呆呆的看了一忽,心里忽起了一种惋惜之情,几刻钟前,那样难过的苦闷,一时竟忘掉了。自从这一回后,我每于感到苦闷的时候,辄用这一种饮鸠止渴的手段来图一时的解放,所以我的几本爱读的书籍和几件爱穿的洋服,被我烧了的烧了,剪破的剪破,现在行箧里,几乎没有半点值钱的物事了。

    有钱的时候,我的解闷的方法又是不同。但我到北京之后,从没有五块以上的金钱和我同过一夜,所以用这方法的时候,比较的不多。前月中旬,天津的二哥哥,寄了五块钱来给我,我因为这五块钱若拿去用的时候,终经不起一次的消费,所以老是不用,藏在身边。过了几天,我的遗传的疾病又发作了,苦闷了半天,我才把这五元钱想了出来。慢慢的上一家卖香烟的店里尽这五元钱买了一大包最贱的香烟,我回家来一时的把这一大包香烟塞在白炉子里燃烧起来。我那时候独坐在恶毒的烟雾里,觉得头脑有些昏乱,且同时眼睛里,也流出了许多眼泪,当时内心的苦闷,因为受了这肉体上的刺激,竟大大的轻减了。

    一般人所认为排忧解闷的手段,一时我也曾用过的手段,如醇酒妇人之类,对于现在的我,竟完全失了它们的效力。我想到了一年半年之后若现在正在应用的这些方法,也和从前的醇酒妇人一样,变成无效的时候,心里又不得不更加上一层烦恼。啊啊,我若是一个妇人,我真想放大了喉咙,高声痛哭一场!

    前几个月在上海做的那一篇春夜的幻影,你们还记得么?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近来于无聊之极,写出来的几篇感想不像感想小说不像小说的东西里,还是这篇夏夜的幻想有些意义。不过当时的苦闷,没有现在那么强烈,所以还能用些心思在修辞结构上面。我现在才知道了,真真苦闷的时候,连叹苦的文字也做不出来的。

    夜已经深了。口外的火车,远远绕越西城的车轮声,渐渐的传了过来。我想这时候你们总应该睡了罢?若还没有睡,啊啊,若还没有睡,而我们还住在一起,恐怕又要上酒馆去打门了呢!我一想起当时的豪气,反而只能发生出一种羡慕之心,当时的那种悲愤,完全没有了。人生到了这一个境地,还有什么希望?还有什么希望呢?

    扬州旧梦寄语堂

    语堂兄:

    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

    箫声远渡江淮去,吹到扬州廿四桥。

    这是我在六七年前——记得是一九二八年的秋后,写那篇《感伤的行旅》时瞎唱出来的歪诗;那时候的计划,本想从上海出发,先在苏州下车,然后去无锡,游太湖,过常州,达镇江,渡瓜步,再上扬州去的。但一则因为苏州在戒严,再则因在太湖边上受了一点虚惊,故而中途变计,当离无锡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扬州城里。旅途不带诗韵,所以这一首打油诗的韵脚,是姜白石的那一首“小红唱曲我吹箫”的老调,系凭着了车窗,看看斜阳衰草,残柳芦苇,哼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扬州,这时候还是第一次;梦想着扬州的两字,在声调上,在历史的意义上,真是如何地艳丽,如何地够使人魂销而魄荡!

    竹西歌吹,应是玉树后庭花的遗音;萤苑迷楼,当更是临春结绮等沉檀香阁的进一步的建筑。此外的锦帆十里,殿脚三千,后土祠琼花万朵,玉钩斜青冢双行,计算起来,扬州的古迹,名区,以及山水佳丽的地方,总要有三年零六个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的倾倒于扬州,想来一定是有一种特别见解的;小杜的“青山隐隐水迢迢”,与“十年一觉扬州梦”,还不过是略带感伤的诗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雷塘数亩田”,“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那简直是说扬州可以使你的国亡,可以使你的身死,而也决无后悔的样子了,这还了得!

    在我梦想中的扬州,实在太有诗意,太富于六朝的金粉气了,所以那一次无锡上车之后,就是到了我所最爱的北固山下,亦没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的渡过了江去。

    长江北岸,是有一条公共汽车路筑在那里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驶,直达到扬州南门的福运门边。再过一条城河,便进扬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来,为我们历代的诗人骚客所赞叹不置的扬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的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儿升天成佛去的扬州城!

    但我在到扬州的一路上,所见的风景,都平坦萧条,没有一点令人可以留恋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无咎的《赴广陵道中》的诗句:

    醉卧符离太守亭,别都弦管记曾称,

    淮山杨柳春千里,尚有多情忆小胜。

    (小胜,劝酒女鬟也。)

    急鼓冬冬下泗州,却瞻金塔在中流,

    帆开朝日初生处,船转春山欲尽头。

    杨柳青青欲哺乌,一春风雨暗隋渠,

    落帆未觉扬州远,已喜淮阴见白鱼。

    才晓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经符离(现在的宿县)由水道而去的,所以看见到许多景致,至少至少,也可以看到两岸的垂杨和江中的浮屠鱼类。而我去的一路呢,却只见了些道路树的洋槐,和秋收已过的沙田万顷,别的风趣,简直没有。连绿杨城廓是扬州的本地风光,就是自隋朝以来的堤柳,也看见得很少。

    到了福运门外,一见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楼,以及写在那洋灰壁上的三个福运门的红字,更觉得兴趣索然了;在这一种城门之内的亭台园囿,或楚馆秦楼,哪里会有诗意呢?

    进了城去,果然只见到了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开的绿杨大旅社里住定之后,我的扬州好梦,已经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灯烛辉煌,歌喉宛转的太平景象,竟一点儿也没有。“扬州的好处,或者是在风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约总特别的会使我满足,今天且好好儿的睡它一晚,先养养我的脚力罢!”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闷的想头,一半也是真心诚意,想驱逐驱逐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

    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坐了黄包车出天宁门去游平山堂。天宁门外的天宁寺,天宁寺后的重宁寺,建筑的确伟大,庙貌也十分的壮丽;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寺里不见一个和尚,极好的黄松材料,都断的断,拆的拆了,像许久不经修理的样子。时间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气又是阴天,我身到了这大伽蓝里,四面不见人影,仰头向御碑佛像以及屋顶一看,满身出了一身冷汗,毛发都倒竖起来了,这一种阴戚戚的冷气,教我用什么文字来形容呢?

    回想起二百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宁门至蜀冈,七八里路,尽用白石铺成,上面雕栏曲槛,有一道像颐和园昆明湖上似的长廊甬道,直达至平山堂下,黄旗紫盖,翠辇金轮,妃嫔成队,侍从如云的盛况,和现在的这一条黄沙曲路,只见衰草牛羊的萧条野景来一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当然颓井废垣,也有一种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美感,所以鲍明远会作出那篇《芜城赋》来;但我去的时候的扬州北郭,实在太荒凉了,荒凉得连感慨都教人抒发不出。

    到了平山堂东面的功得山观音寺里,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谈起这些景象,才晓得这几年来,兵去则匪至,匪去则兵来,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坍败,原是应该,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冈的一带,三峰十余个名刹,现在有人住的,只剩了这一个观音寺了,连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净寺里,此刻也没有了住持的人。

    平山堂一带的建筑、点缀、园囿,都还留着有一个旧日的轮廓;像平远楼的三层高阁,依然还在,可是门窗却没有了;西园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还看得出来,但水却干涸了,从前的树木、花草、假山、叠石,并其它的精舍亭园,现在只剩了许多痕迹,有的简直连遗址都无寻处。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欧阳公的石刻像后,只能屁也不放一个,悄悄的又回到了城里。午后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桥的一角。

    在这一角清淡的小天地里,我却看到了扬州的好处。因为地近城区,所以荒废也并不十分厉害;小金山这面的临水之处,并且还有一位军阀的别墅(徐园)建筑在那里,结构尚新,大约总还是近年来的新筑。从这一块地方,看向五亭桥法海塔去的一面风景,真是典丽裔皇,完全像北平中南海的气象。至于近旁的寺院之类,却又因为年久失修,谈不上了。

    瘦西湖的好处,全在水树的交映,与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红蓼青萍,散浮在水面,扁舟擦过,还听得见水草的鸣声,似在暗泣。而几个弯儿一绕,水面阔了,猛然间闯入眼来的,就是那一座有五个整齐金碧的亭子排立着的白石平桥,比金鳌玉蝀,虽则短些,可是东方建筑的古典趣味,却完全荟萃在这一座桥,这五个亭上。

    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是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臀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个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茶,来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船回到了天宁门外的码头,我对那位船娘,却也有点儿依依难舍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个题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问她:“这近边还有好玩的地方没有?”她说:“还有天宁寺、平山堂。”我说:“都已经去过了。”她说:“还有史公祠。”于是就由她带路,抄过了天宁门,向东的走到了梅花岭下。瓦屋数间,荒坟一座,有的人还说坟里面葬着的只是史阁部的衣冠,看也原没有什么好看;但是一部《甘四史》掉尾的这一位大忠臣的战绩,是读过《明史》的人,无不为之泪下的。况且经过《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觉得史公的忠肝义胆,活跃在纸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间立着想着;穿来穿去的走着;竟耽搁了那一位船娘不少的时间。本来是阴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垂欲暮了,更向东踏上了梅花岭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发作了,就顺口唱出了这么的二十八字:

    三百年来土一丘,史公遗爱满扬州;

    二分明月千行泪,并作梅花岭下秋。

    写到这里,本来是可以搁笔了,以一首诗起,更以一首诗终,岂不很合鸳鸯蝴蝶的体裁么?但我还想加上一个总结,以醒醒你的骑鹤上扬州的迷梦。

    总之,自大业初开邗沟入江渠以来,这扬州一郡,就成了中国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历宋,直到清朝,商业集中于此,冠盖也云屯在这里。既有了有产及有势的阶级,则依附这阶级而生存的奴隶阶级,自然也不得不产生。贫民的儿女,就被他们强迫作婢妾,于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楼薄幸之名,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者,盖指此。有了有钱的老爷,和美貌的名娼,则饭食起居(园亭),衣饰犬马,名歌艳曲,才士雅人(帮闲食客),自然不得不随之而俱兴,所以要腰缠十万贯,才能逛扬州者,以此。但是铁路开后,扬州就一落千丈,萧条到了极点。从前的运使,河督之类,现在也已经驻上了别处;殷实商户,巨富乡绅,自然也分迁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护之区,故而目下的扬州只剩了一个历史上的剥制的虚壳,内容便什么也没有了。

    扬州之美,美在各种的名字,如绿杨村、甘四桥、杏花村舍、邗上农桑、尺五楼、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寻到了这些再风雅也没有的名称的地方,也许只有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或者简直连一条断石,半间泥房都没有的。张陶庵有一册书,叫作《西湖梦寻》,是说往日的西湖如何可爱,现在却不对了;可是你若到扬州去寻梦,那恐怕要比现在的西湖还更不如。

    你既不敢游杭,我劝你也不必游扬,还是在上海梦里想象想象欧阳公的平山堂,王阮亭的红桥,《桃花扇》里的史阁部,《红楼梦》里的林如海,以及盐商的别墅,乡宦的妖姬,倒来得好些。枕上的卢生,若长不醒,岂非快事。一遇现实,哪里还有Dichtung呢!

    情书一束——致王映霞

    王女士:

    在客里的几次见面,就这样的匆匆别去,太觉得伤心。

    你去上海之先,本打算无论如何,和你再会谈一次的,可是都被你拒绝了,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

    这半个月来的我的心境,荒废得很,连夜的失眠,也不知是为了何事。

    你几时到上海来,千万请你先通知我,我一定到车站上去接你,有许多中伤我的话,大约你总不至于相信他们罢!

    听说你对苕溪君的婚约将成,我也不愿意打散这件喜事,可是王女士,人生只有一次的婚姻,结婚与情爱,有微妙的关系,你但须想想你当结婚年余之后,就不得不日日作家庭的主妇,或抱了小孩,袒胸哺乳等情形,我想你必能决定你现在所应走的路。

    你情愿做一个家庭的奴隶吗?你还是情愿做一个自由的女王?你的生活,尽可以独立,你的自由,决不应该就这样的轻轻抛去。

    我对你的要求,希望你给我一个“是”或“否”的回答。

    我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上海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

    达夫

    十二月廿五日

    映霞君:

    接到了你的回信,我真快活极了。你能够应许我来杭州和你相见么?时间和地点,统由你决定,希望你马上能够写一封回信来通知我。

    信的往复,总须三天,若约定时日,须在阴历的来年正月初二以后。你的回信若能以快信寄来最好。

    达夫

    十二月廿七日晚上

    霞君惠鉴:

    昨晚上发出了一封快信,今天又想了一天,想你的家庭,不晓得会不会因此而起疑心。我胛下若有两只翼膀,早就飞到杭州来了。Ithinkyoushouldhaveunderstoodme,youshouldhaveunderstood!

    因为天冷的原因,今晨起来竟伤了风。一个人睡在客里,又遇到了一年将尽的这一个寒宵,想起身世,真伤心之至。

    我病了,我在候你的回音,无论如何,我想于正月初二或初三搭早车到杭州来养病。

    平常回杭州来总住在西湖饭店,这一回我想住在城站,因为去你那里近些,不晓得你以为何如?

    今晚上已经十二点了,我一个人翻来覆去,在床上终于睡不着。明朝一早打算就去请医生看病,大约正月初二三总能起床向杭州来的,我只在这里等你的回信。

    达夫

    十二月廿八夜

    映霞:

    这一封信,希望你保存着,可以作我们两人这一次交游的纪念。

    两月以来,我把什么都忘掉。为了你我情愿把家庭,名誉,地位,甚而至于生命,也可以丢弃,我的爱你,总算是切而且挚了。我几次对你说,我从没有这样的爱过人,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内心既感到了这样热烈的爱,你试想想看外面可不可以和你同路人一样,长不相见的?因此我几次的要求你,要求你不要疑我的卑污,不要远避开我,不要于见我的时候要拉一个第三者在内。好容易你答应了我一次,前礼拜日,总算和你谈了半天。第二天一早起来,我又觉得非见你不可,所以又匆匆的跑上尚贤坊去。谁知事不凑巧,却遇到了孙夫人的骤病,和一位不相识的生客的到来,所以那一天我终于很懊恼地走了。那一夜回家,仍旧是没有睡着,早晨起来,就接到了你一封信,——在那一天早晨的前夜,我曾有一封信发出,约你今天到先施前面来会——你的信里依旧是说,我们两人在这一期间内,还是少见面的好。你的苦衷,我未始不晓得。因为你还是一个无瑕的闺女,和男子来往交游,于名誉上有绝大的损失,并且我是一个已婚之人,尤其容易使人家误会。所以你就用拒绝我见面的方法,来防止这一层。第二,你年纪还轻,将来总是要结婚的,所以你所希望于我的,就是赶快把我的身子弄得清清爽爽,可以正式的和你举行婚礼。由这两层原因看来,可以知道你所最重视的是名誉,其次是结婚,又其次才是两人中间的爱情。不消说这一次我见到了你,是很热烈的爱你的。正因为我很热烈的爱你,所以一时一刻都不愿意离开你。又因为我很热烈的爱你,所以我可以丢生命,丢家庭,丢名誉,以及一切社会上的地位和金钱。所以由我讲来,现在我所最重视的,是热烈的爱,是盲目的爱,是可以牺牲一切,朝不能待夕的爱。此外的一切,在爱的面前,都只有和尘沙一样的价值。真正的爱,是不容利害打算的念头存在于其间的。所以我觉得这一次我对你感到的,的确是很纯正,很热烈的爱情。这一种爱情的保持,是要日日见面,日日谈心,才可以使它长成,使它洁化,使它长存于天地之间。而你对我的要求,第一就是不要我和你见面。我起初还以为这是你慎重将事的美德,心里很感服你,然而以我这几天自己的心境来一推想,觉得真正的感到热烈的爱情的时候,两人的不见面,是绝对的不可能的。若两个人既感到了爱情,而还可以长久不见面的话,那么结婚和同居的那些事情,简直可以不要。尤其是可以使我得到实证的,就是我自家的经验。我和我女人的订婚,是完全由父母作主,在我三岁的时候定下的。后来我长大了,有了知识,觉得两人中间,终不能发生出情爱来,所以几次想离婚,几次受了家庭的责备,结果我的对抗方法,就只是长年的避居在日本,无论如何,总不愿意回国。后来因为祖母的病,我于暑假中回来了一次——那一年我已经有二十五岁了——殊不知母亲祖母及女家的长者,硬的把我捉住,要我结婚。我逃得无可再逃,避得无可再避,就只好想了一个恶毒法子出来刁难女家,就是不要行结婚礼,不要用花轿,不要种种仪式。我以为对于头脑很旧的人,这一个法子是很有效力的。哪里知道女家竟承认了我,还是要我结婚。到了七十二变变完的时候,我才走投无路,只能由他们摆布了,所以就糊里糊涂的结了婚。但我对于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结婚之后,到如今将满六载,而我和她同住的时候,积起来还不上半年。因为我对我的女人,终是没有热烈的爱情的,所以长年的飘流在外,很久很久不见面,我也觉得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从我这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我今天才得到了一个确实的结论,就是现在你对我所感到的情爱,等于我对于我自己的女人所感到的情爱一样。由你看起来,和我长年不见,也是没有什么的。既然是如此,那么映霞,我真真对你不起了,因为我爱你的热度愈高,使你所受的困惑也愈甚,而我现在爱你的热度,已将超过沸点,那么你现在所受的痛苦,也一定是达到了极点了。爱情本来要两人同等的感到,同样的表示,才能圆满的成立,才能有好好的结果,才能使两方感到一样的愉快,像现在我们这样的爱情,我觉得只是我一面的庸人自扰,并不是真正合乎爱情的原则的。所以这一次因为我起了这盲目的热情之后,我自己倒还是自作自受,吃吃苦是应该的,目下且将连累及你也吃起苦来了。我若是有良心的人,我若不是一个利己者,那么第一我现在就要先解除你的痛苦。你的爱我,并不是真正的由你本心而发的,不过是我的热情的反响。我这里燃烧得愈烈,你那里也痛苦得愈深,因为你一边本不在爱我,一边又不得不聊尽你的对人的礼节,勉强的与我来酬酢。我觉得这样的过去,我的苦楚倒还有限,你的苦楚,未免太大了。今天想了一个下午,晚上又想了半夜,我才达到了这一个结论。由这一个结论再演想开来,我又发见了几个原因。第一我们的年龄相差太远,相互的情感是当然不能发生的。第二我自己的丰采不扬——这是我平生最大的恨事——不能引起你内部的燃烧。第三我的羽翼不丰,没有千万的家财,没有盖世的声誉,所以不能使你五体投地的受我的催眠暗示。

    说到了这里,我怕你要骂我,骂我在说俏皮话讥讽你,或者你至少也要说我在无理取闹,无理生气,气你不肯和我相见,但是映霞,我很诚恳的对你说,这一种浅薄的心思,我是丝毫没有的。我从前虽则因为你不愿和我见面而曾经发过气,但到了现在——已经想前思后的想破了的现在,我是丝毫也没有怨你的心思,丝毫也没有讥骂你的心思了。我非但没有怨你讥诮你的心思,就是现在我也还在爱你。正因为爱你的原因,所以我想解除你现在的苦痛——心不由主,不得不勉强酬应的苦痛。我非但衷心还在爱你,我并且也非常的在感激你。因为我这一次见了你,才经验到了情爱的本质,才晓得很热烈的想爱人的时候的心境是如何的紧张的。我此后想遵守你所望于我的话,我此后想永远地将你留置在我的心灵上膜拜。我这一回只觉得对你不起,因为我一个人的热爱而致累及了你,累你也受了一个多月的苦。我对于自己所犯的这一点罪恶,认识得很清,所以今后我对于你的报答,也仍旧是和从前一样,你要我怎么样,我就可以怎么样。你(编者按:下边两行字用墨涂了)。

    映霞,这一回我真觉得对你不起,我真累及了你了。

    映霞,你这一回也算是受了一回骗,把我之致累于你的事情,想得轻一点,想得开一点吧!

    我还希望你不要因此而断绝了我们的友谊,不要因此而混骂一班具有爱人的资格的男人。

    这一回的事情,完全是我不好,完全是我一个人自不量力的瞎闯的结果。我这一封信,可以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你不过是一个被难者,一个被疯犬咬了的人。你对我本来并没有什么好恶之感,并没有什么男女的私情的。万一你要证明你的洁白,证明你的高尚,有将这一封信发表的必要的时候,我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抗议。不过若没有这一种必要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我还是希望你保存着,保存到我的死后再发表。

    最后我还要重说一句,你所希望我的,规劝我的话,我以后一定牢牢的记着。假使我将来若有一点成就的时候,那么我的这一点成就的荣耀,愿意全部归赠给你。

    映霞,映霞,我写完了这一封信,眼泪就忍不住的往下掉了,我我……

    映霞君:

    十日早晨发了一封信,你在十日晚上就来了回信。但我在十日午后,又发一封信,不晓得你也接到了没有?我只希望你于接到十日午后的那封信后,能够不要那么的狠心拒绝我。我现在正在计划去欧洲,这是的确的。但我的计划之中,本有你在内,想和你两人同去欧洲留学的。现在事情已经弄得这样,我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我接到了你的回信之后,真不明白你的真意。我从没有过现在这样的经验,这一次我对于你的心情,只有上天知道,并没有半点不纯的意思存在在中间。人家虽则在你面前说我的坏话,但我个人,至少是很真诚的,我简直可以为你而死。

    沪上谣言很盛,杭州不晓得安稳否?我真为你急死了,你若有一点怜惜我的心思,请你无论如何,再写一封信给我!千万千万,因为我在系念你和你老太太的安危。啊啊,我只恨在上海之日,没有和你两人倾谈的机会,我只恨那些阻难我,中伤我的朋友。他们虽则说是在爱我爱你,故而出此,然而我(原文有遗漏)

    伯刚那里,好几天不去了。因为去的时候,他们总以中国式的话来劝我。说我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他们太把中国的礼教,习惯,家庭,名誉,地位看重了。他们都说我现在不应该牺牲(损失太大),不应该为了这一回的事情而牺牲。不过我想我若没有这一点勇气,若想不彻底的偷偷摸摸,那我也不至于到这一个地步了。所以他们简直不能了解我现在的心状,并且不了解什么是人生。人生的乐趣,他们以为只在循轨蹈矩的刻板生活上面的。结了婚就不能离婚,吃了饭就不应该喝酒。这些话,是我最不乐意听的话,所以我自你去后,尚贤坊只去了一两趟。

    此外还有许多自家也要笑起来的愚事,是在你和我分开以后做的。在纸笔上写出来,不好意思,待隔日有机会相见时再和你说罢。

    我无论如何,只想和你见一面,北京是不去了。什么地方也不想去,只想到杭州来一次。请你再不要为我顾虑到身边的危险。我现在只希望你有一封回信来,能够使我满意。

    达夫

    二月十日午后

    霞君惠鉴:

    二月八日的信,今天才接到,我已经了解你的意思。杭州决定不来了,但相逢如此,相别又是如此,这一场春梦,未免太无情了。

    中国人不晓得人生的真趣,所以大家以为像我这样的人,就没有写信给你的资格。其实我的地位,我的家庭,和我的事业,在我眼里,便半分钱也不值。假如你能Understandme,acceptme,则我现在就是生命也可以牺牲,还要说什么地位,什么家庭?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知道你的真意了。人生无不散的筵席,我且留此一粒苦种,聊作他年的回忆吧!你大约不晓得我这几礼拜来的苦闷。我现在正在准备,准备到法国去度我的残生。王女士,我们以后,不晓得还有见面的机会没有?

    达夫

    二月十日

    映霞君:

    昨天接到你的信后,又是通宵不睡,心里觉得异常的难受。早晨又刚明亮,就在炉子旁边写了那一封信(今天早晨发的),实在是头脑昏乱的时候写的东西,所以有许多不大合理的话,请你不要介意。不过我想在中国这样孤独的偷生过去,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实际上我现在正在准备着,准备于夏天到欧洲去。

    正月初二三,我本想到杭州来的,一则因为身体不健,二则因为没有接到你的回信,怕到了杭州,也不能和你相见,所以就搁下了。现在我想,万一你能Encouragemetocome,orgivemeasatisfactoryanswer,我还是能够马上动身走的。我总想再和你见一面,谈一谈胸中积贮在这里的话。生命的危险,我是不顾着的,什么地位,名誉,家庭,更说不上了。

    我现在只怨你临去之前,两次三番的躲避着我,不使我有一个吐露衷曲的机会。

    想他们,必在嫉妒你我间的好感。啊,我真不知道同是人类,何以会这样的不能了解?

    你岂在嫌我的病吗?我若能养生,我的病是并没有什么危险的。

    王女士,我在这世上生长了三十年,这一次还是我头一次的SincerelysallinginL-ewithyou,andwithyouonly,你竟这样的rejectme,你真狠心啊!

    像这一种的怨言,本来不是manlyresignation的表白,也是我平常所看不起的行为,可是可是,到了此刻,我实在再也不能遮掩我的弱点了。王女士,我本来是一个弱者,我这一回就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使我强勇一点,使我能够把过去的沉溺的生活改过,因为L-ecandowonders,殊不知现在又是nearlydisappointing了。我仍在这里等你的回音。

    Y.D.F.

    映霞:

    我真快要死了,一离开你,就觉得同失去了脑袋似的,神志总是不清。今朝从孙家出来,因为你离不开孙太太的原因,我的失望,达到了极点。不得已只好跑上周家去坐着,因为孙家寓楼上的空气,实在压迫我得厉害,我坐在那里,胸中就莫名其妙的会感到一种不自由。周氏夫妇要我和他们去算命,我就跟他们去。瞎子先生说了许多吉利的话,果然他算出了我现在正在计划的事情。有许许多多的话,我很想告诉你知道,可是午后跑上孙家去,又遇见了那位不相识的银行员。并且在孙氏夫妇的面前,我总觉得有话说不出来。映霞,这一封信,不晓得你能不能够接到?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能够回到坤范女学去。我想约你于礼拜五(阳历三月四日阴历二月初一)午后两点正,在大马路先施公司的门前(候电车的那一扇门前)相会。大约我总于两点前几分钟去等着,你一来,定能看见,不管天雨天晴,我是一定去的。这一封信于今晚上投邮,明朝是三月二日,大约明朝午后,你总可接到,若来得及,请你于接到这信后写一封短短的覆书,我仍旧住在闸北宝山路三德里A十一号创造社出版部内,你有信请寄到此地来,一定能够接到,可以不必寄往周家去。

    我对你的这第一次的请求,请你不要拒绝,并且你出来的时候,请你对你的同学说一声,说晚饭不回来吃的。

    达夫上

    三月一日晚上

    霞君鉴:

    昨天的一日,总算是我平生最快乐的日子。我决计照昨天你所嘱咐的样子做去。此心耿耿,对你只有感谢和愉悦,若有变更,神人共击,我可以指天而誓。

    杭州事未大定,你千万不可回去。在下礼拜内,我们当再玩一天,希望你能够允我的请求。我自今天起,要把生活转换,庶几可以报答你的好意。我对你如此的真诚,你若还不能信我,那是你的多疑,你要把这一种疑心丢掉才好。

    你有什么不便,请你直接说与我知道,客气是生疏的时候的礼貌,我们的中间,是用不着的了。譬如你的日用起居各端,请你不客气地和我说出,我力虽微薄,心却热到沸点,能为你效劳的事情,就是丢掉生命也在所不惜。

    很想做几句诗纪念纪念昨天的会谈情节,可是此调不弹已久,做不出来了。今天早晨,坐在车上,一路跑回家来,只想出了底下的几句不成调的东西:

    朝来风色暗高楼,偕隐名山誓白头。好事只愁天妒我,为君先买五湖舟。

    笼鹅家世旧门庭,鸦凤追随自惭形。欲撰西泠才女传,苦无椽笔写兰亭。

    写给你笑笑。

    达夫上

    三月六日午后

    映霞:

    昨天的一天谈话,使我五体投地了,以后我无论如何,愿意听你的命令。我平生的吃苦处,就在表面上老要作玩世不恭的样子,所以你一定还在疑我,疑我是“玩而不当正经”。映霞,这是我的死症,我心里却是很诚实的,你不要因为我表面的态度,而疑到我的内心的诚恳,你若果真疑我,那我就只好死在你的面前了。临走的时候,我要——,你执意不肯,上车的时候,我要送你,你又不肯,这是我对你有点不满的地方,以后请你不要这样的固执。噢,噢,不要这样的固执。礼拜日若天气好,我一定和你去吴淞看海,那时候或是我来邀你,或是你来邀我,临时再决定吧!

    我今天在开始工作,大约三四天后,一定可以把创造月刊七期编好。第一我要感激你期望我之心,所以我一边在作工,一边还在追逐你的幻影,昨天的一天,也许是我的一生的转机吧!映霞,我若有一点成就,这功劳完全是你的。

    我说不尽感谢你的话,只希望你对我的心,能够长此热烈过去,纯粹过去,一直到我们两人死的时候止,我们死是要在一道死的。

    达夫

    三月八日午后

    来函读了,你何以会这样的呢?事情我一定为你去找,请你放心,别的事情当面再说。映霞:

    你的信,我真莫名其妙,我们两人到了这一个地步,难道还能抛离得开吗?我的日记是决不愿意在生前发表的。日记上有几处是在骂你怨你,那是的确的,我当时因为(一)我对你这样的热诚,你却对我毫无表示,(二)你既说爱我,而又不愿意和我时常见面,(三)我是一个既婚的人,我要离婚,谈非容易,而你竟不谅我的苦衷,时时以不可能的事情来和我说,因而藉口于此,想和我生疏。所以我一个人在无事的时候,前后想将起来,就不得不怨你骂你了,尤其是那一天我约你到先施来,你非但不来,连回信也不给我一封,所以晚上我对你真气得了不得,想写一封信给你,和你绝交。我之所以要写这一封信,所以要和你绝交者,正因为我爱你之切,不忍一刻不见你,不忍一刻抛离你的原因,你竟以为我有别意,而出此疑惧之举,我真不懂你的心思。我的日记,是丝毫不假的把我的心事写在那里的,你若有工夫,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我待你的真意如何。你看我的日记,要从头至尾看了才可以说话,断不可看了一节两节,我在骂你怨你的时候的气话,就断定我待你的心思。并且我平常写东西,是不打算发表的,尤其是我的这一两年来的日记。映霞,我和你的关系,是已经进了无可再进的地步了,你以为还可以淡淡的分开来么?我的一死本来也不足惜,我不过怨我自己的运命太差,千年逢闰月,却又遇着了像你这样的一个多心的女子。我觉得你对我太没有信用了,你这没有信用对我,就是你对我的爱情还不十分热烈的表白。映霞,你竟能够这样的狠心,把这一回的事情,当作一场恶梦,想丢了我而远去吗?我想你是不至于的,你竟能够毫不动心地看一个男子死在你的面前么?我想你是决不能够的。映霞,我此刻对你的心思,若有半点不诚,请你把我写给你的信全部公开出来,使社会上的人大家来攻击我。可是映霞,我爱你到了如此,而你对我,仍旧是和对平常一般的男子一样,这教我如何能够安心下去呢?

    你所嘱付我的事情,我事事都遵守着。我万不会把你我的事情,于不完全解决之先,公表出去。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卑鄙的奢望。你若错解了我的意思,那我就不能不向天叫屈了。我那一封和你绝交的信,系在气愤的时候写的,你看了当不至于怨我罢,因为我爱你太深,所以我不见你的时候气愤亦自然猛烈,因而有那一封信的写出。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久,而你又要拿了那封信来生是非,映霞,我看你是还在疑我。

    我现在是怎么也不能再说了,觉得要说的话都对你说了。再说些好听的话来骗你,是我所万不能做到的事情。

    我的日记上也记着些关于我的女人和旁的女人的话。可是映霞,你总不会因此而疑我的吧!你若还不能信任我,请你再来一趟,我把我的日记从头至尾的让你看,使你的疑心能够解去。否则我们两人中间的爱情,竟因这一点小事而发生风波,未免太不浓厚,太容易摧折了。映霞,我这几天来精神也不好,你不要再来这样的苦我,我实在再不能尝这一种阻难的苦味了,映霞,我只希望和你两人得有早见面的机会,得早一日把你这一种无缘无故的疑心病除掉。

    达夫

    三月十一日

    映霞:

    今天晚上大约又要累我一夜的不睡了,你何以会这样的多心,这样的疑我?你拿一把刀来把我杀了到安易些,我实在再也受不起这种苦了。

    晚饭之前,冒雨去发了那一封信,现在吃完晚饭,坐在灯下吸烟,想起你那封奇怪的信来,我心里真是难过。映霞,怪不得我当时要你Ki-s,你不肯了。映霞,我的日记,你要从头至尾的看了才对,你只看了一页两页,就断定我没有真心,那你太冒失了。

    映霞,我本想冒雨来看你,向你解释的,但又怕你骂我,骂我不听你的话,所以终于不敢来,可是我的心里呀,真正难受得很!

    我们中间,若有缘分,我只希望早些成功,再这样的过去,我怕不能支持了。映霞,你今天究竟为了什么?究竟因为你看见了些什么,要这样的动气?我真莫名其妙,你真不了解我。做人做到这样,我真觉得没趣,映霞,你愿意和我死吗?让我们一块儿死了,倒落得干净,免得再这样的来受熬煎。大约我想你恨我的有两种原因,一,因为日记上记有一段我没有抛离妻子的决心。二,因为我恨你的时候,说了你许多坏话。或者因为我恨你的时候,去找了一位名之音的朋友。她和我丝毫没有关系,不过在无聊的时候,去找她谈谈话罢了。至于我的决心,现在一时实在是下不了,一时实在是行不出去,因为她将要做产了。可是将来我一定可以做到的,并且在未做到之先,你也尽可以不睬我,这又何必这样的生气呢?这也值得这样的生气么?映霞,我对你真没有法子,没有法子,可以使你相信,但我想根本还是因为你还不十分爱我的缘故。你若爱我,那我的做错的事情,或者少有一点不对的事情,就不会使你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映霞,我在等你的回信。

    达夫

    三月十一日晚上

    映霞:

    我今天的一天,完全为你那封信所搅乱,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这儿干什么?那封信是你回到坤范(亲戚家)之后写给我的,说死说活,又说只能和我长作朋友,映霞,你仔细想想看,到了现在,你还能说这一种话么?我究竟有什么地方待你不好,你不妨直说,就是你要去死,我也赞成,我愿意和你一道去死。旁人中伤我的话,你何以会这样的相信?你难道只知道有旁人,不知道有我么?那么你又何以要为了我而生这样的气。

    我昨天接连发出了三封信。晚上又冒雨上坤范去看你。陈女士说你还没有回去。我又只好冒雨走了回来。

    今天一天雨大得很,我午后在坤范的门口徘徊了两三次,因为怕你骂我,并且怕人家说话,所以没有勇气进去问陈女士。我自家想想,待你毫没有错处,并且对你的心思,始终没有变过,你何以会这样的发脾气呢?映霞,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那几页日记,就是烧毁了也没有什么,你总不是单为了这几页日记而发这样大的脾气的罢?至于旁人的话,你若在爱我,决不至于使你能如此的发气。

    映霞,这一种苦,我真受不了,请你不要这样,你有什么话,尽可以对我直说。假如你不能爱我,也可以直直爽爽的说,我也决不至硬要拖你下水的。我只须吃我的苦,你的这一种烦闷,却可以免去的。我知道你明天一定还有信来,但我今晚的一晚,可真受不了。昨天晚上,已经有一晚不睡了,今天再一晚不睡,我怕我的身体,就要发生出异状来。明天若是天气好,我打算一早就到坤范来看你,也许在这一封信未到之先。孙家我是决意不去了,我也不愿意你去。

    达夫上

    三月十二日午后八时

    映霞:

    昨晚上发出的信,大约你总已接到,我今天早晨又接了你的来信,才知道你所以忧闷的原因。我想对你说的话,也已经说尽了,别的话可以不说,你但须以后看我的为人好了。那事情若不解决,我于三年之后,一定死给你看,我在那事情不解决之前,对你总没有比现在更卑劣的要求,你说怎么样?

    旁人中伤我的话,是幸灾乐祸的人类恶劣性的表现。大约这个对你讲那些话的人,在不久之前,也对我讲过。她说离婚可以不必,这样的做,我的牺牲太大了。她又说,你是不值得我这样热爱,这样牺牲的人。映霞,这些话并非是我所捏造出来,是她和她的男人对我讲的。另外更有那些同住的男人,对我说的话更加厉害,说出来怕更要使你生气,但我对她及他们的话,始终还没有理过。映霞,我在现在,你要我证明永久不变的话,我想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和你一道死。因为我说的话,你始终总以为是空话,始终总以为是捉摸不定,马上可以变更的。

    昨天晚上,我并不到周家去,马上就回到出版部来了。因为得到了你半日的宽情,我比得到什么宝器都还欢喜,所以回到了家里,写了那封信后,又做了许多文章,写了许多关于出版部的信,办事一直办到午前二点多钟。我那时候很快活,很喜欢,喜欢我的活动的能力还没有消失尽。一边喜欢,一边更在感谢你,因为有了你的圣洁的爱,才把我的活动力唤醒了。映霞,我对你的这一种感激,难道是一时的爱吗?难道是在想一时蹂躏你的肉体的爱吗?

    总之,你对我所说的话,都存在我的肺腑里,以后的一行一动,我都愿意照你所乐意的方向做去。若旁人硬要来中伤我,我另无别法,就只有一死以证我对你的情热。我想你若真在爱我,那旁人的中伤是毫不足虑的,而我现在也相信你,决不至于因旁人而就抛弃了我。映霞,我希望你能够将昨天的话记着,切不可因忧伤而损了你的身体。我是很健,身体上并无病症,请你放心。

    达夫

    三月十四日早晨

    映霞:

    我觉得很满足,因为你能够爱我,了解我,我以后的生活,一定要受你的感化,因而大变了。今天在家里,也做了一天的事情,光阴一点儿也没有虚废过去,我想此后,总要一天比一天进步。映霞,我的主意已经定了,请你以后不要再伤心,再疑我,还是好好儿的帮我工作吧。我想这样的工作过去,一年之后,必有效果,创造社若能够弄得好,我若有几万块钱在手头,那我们的事情是一定很容易解决的,现在请你不要失望,不要多愁。

    今天晚上,天气很冷,周家又着人来叫我,我只好冒风出去。可是因为住在他家,怕要把我自己滚入他那个野鸡大学的漩涡里去,所以于八点钟之前,就又逃回到了创造社出版部里来。我坐电车经过偷鸡桥的时候,很想来看你,可是记起了你嘱咐我的话,所以不曾下电车。到了北站前头下车的时候,我又想起了你吩咐我的话,叫我晚上不要回中国地界来,我心里除感激而外,更想得对你不起,因为不能遵守你的话。

    映霞,今晚上我要早睡,我要为你而保重身体。我希望你也要为我而保养你的,因为你的身体,就是我的生命。窗外的风吹得很大,现在已经是十一点钟了,我看书本来还想看下去的,忽而想起了你来信中所说的话——叫我多写信给你——所以就把书丢开,拿起笔来写这一封信给你。

    明天大约是晴天,我午前要上银行去拿钱,但午后一定在家,你若愿意来,请你过来谈谈。或者这封信迟到,希望你能够约陈女士同来(大约五点钟之前最好),我们好一同出去吃晚饭。

    蒋光赤今天来坐了半天,我告诉他想为他介绍陈女士的事情,他很喜欢。我说礼拜天我们要往吴淞去玩,他说他一定来,和我们同去。

    我今天早晨接到你的信后,又有一封信写出了,大约你总已经见到。我们这样的多写信,恐怕要被人家识破,说我们的笑话,以后我和你约定,若没有重要事情发生,就于每日晚上写一封罢,你说好不好?

    此信写完后,我就要上床睡了。明儿再见。

    达夫

    三月十四日晚上十一点半

    映霞:

    今天午后等你们到六点半,我才上法科大学去上课,大约是我今天早晨发出的那封信迟到了的原因,所以你们来不及出来了罢?

    明天我希望你们能够到创造社来,午前来也好,午后来也好。请你和陈女士同来,因为我想请她到创造社出版部里来办事。

    映霞,我今天又做了许多事情,这一天总算也不虚度过去。现在我刚从法科大学教德文回来,闸北路口并不戒严,请你放心,因为戒严在晚上的十点钟,只教十点以前回来,是并无危险的。

    映霞,又是两天不见了,我想你一定还在感着不安,你明天(三月十六,星期三)一定来,到创造社来,我们可以谈谈。

    要是这一封信到得迟,请你接到此信以后就来,到得早么,请你于午前十一点以前来,若在午后到,就请你于午后来,我明天一早不出去在家里等你。

    若陈女士有功课不能出来,你可否说一个谎,到外面来住一晚?因为明天晚上,我在法科大学仍旧有功课的,若教得迟的时候,就可以上永安或先施去宿,不再回中国界内来了。你若能信用我的,就请你那么办,否则我也不来勉强你,由你自己决定好了。

    达夫上

    十五晚九点

    映霞:

    今天的半天,在我是觉得很快乐的,不晓得你以为怎么样。你们去了以后,医生的周先生又说了许多的话。他也在赞你的美,我听了心里很是喜欢,就譬如是人家在赞我一样。映霞,我与你真已经是合成了一体了。我真是这样的想,假如你身上有一点病痛,我也一定同时一样的可以感到。所以前几天,你有了精神上的愁闷,我也同时感到了你这愁闷,弄得夜不安眠,食不知味。这几天,你的愁闷除掉了,我也就觉得舒服,所以事情也办得很多,饭也比平时多吃了。映霞,以我自己的经验推想起来,大约你总也是和我一样的,所以我此后希望你能够时常和我见面,时常和我在一块,那么我们两人的感情,必定会一天深似一天。今天的请陈女士到创造社来办事的话,若可以实现,我也希望你和她同来。我更希望蒋先生和她的事情,能够成功。明天蒋先生要把他着的两本小说寄给你们,希望陈女士读了能够满意。医生的周先生和蒋先生,都问我以对你的关系,我只说“我对她是十分的爱她,但她对我却是不即不离的样子。”我们两人内心的情感,人家都还没有晓得,我想永久不使人家晓得,你以为怎么样?蒋先生今天又在此地过夜,他和我说陈女士,他觉得陈女士的纯洁,很可佩服,他更觉得陈女士的态度好,以为是一个未经世故的可爱的少女。大约蒋先生对她是已经拜倒在裙下了。以后若能好好的对她维持这目下的感情,那他和她的事情就可以成了。

    今天月亮很好,可惜因为你们要回去,不能上屋顶去看月亮,几时有机会,我们再来看一晚月亮吧,你以为何如?从明天起,我更要努力,为你而努力。现在夜已深了,蒋先生睡在沙发上,我偷了闲,写成这一封信,以践我前次对你所定的约。大约这信到明天午后总可到你那里,那时候,希望你见了我的信能够喜欢。映霞,下一次我们相会的时候,可要秘密一点,不能教第三者来参加,并不是我想做卑鄙的事情,因为在这一个爱情浓厚的时候,正应当细细的寻味这浓情蜜意。人生苦短,在这短短的人生里,这一段时期尤其不可再得,所以你我都应该尊重它,爱护它,好教他年结婚之后,也有个甜蜜的回忆,你以为如何?你以为如何?请你下回来信的时候告诉我。

    达夫

    三月十六夜十二点钟在东亚的五层楼上

    昨晚上发出一信,大约总已收到,今天早晨一早起来,光赤已经不在此地了,我一个人坐得无聊,所以又想写信,我现在是坐在这里等早点心,预备吃了就回到创造社出版部去。

    一个人呆坐在这里,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昨天我们的谈话。第一想起来的,就是当我上法科大学去的时候,你们所谈的文学家不做官的问题。想到了这里,我就很快活,因为我实在不愿意去做官。第二就想到了因为李剑华的夫人而谈及的我的太太。我当时只说了几句笑话(这一类笑话,我是常说的),而吃饭回来之后,经过皇后鞋庄,在看鞋子的时候,你也说了一句笑话,说“你看什么?买一双鞋子给你的太太!”映霞,你说这话,原是无心,但我怕你又要愁闷起来,所以今天就写这一封信来问你。请你以后不要把我的那女人摆在心里,好不好?

    达夫

    三月十七日晨

    映霞,亲爱的映霞:

    你托光赤转来的信和快信,都已接着了,我一共接到了你两封信,而给你的信,这却是第四封了。你母亲的见解,也不能说她错,因为她没有见过我,不了解我家庭的情形,所以她的怪你太大意,也是应该的。不过映霞,只要你的心坚,我的意决,我们俩人的事情,决不会不成功,我也一定想于今年年内,把这大事解决。我对于你,是死生不变的,要我放弃你,除非叫我先把生命丢掉才可以。映霞,你若也有这样的决心,那么我们还怕什么呢?

    现在杭州事未大定,火车也不大通,我决不至于冒失地到杭州来看你,等你把你母亲那里的话讲通了以后,我再听你的令,你要我什么时候来,我就可以来。

    我的北京的女人,要她不加你我的干涉,承认我们的结婚,是一定可以办得到的,所怕的就是你母亲要我正式的离婚,那就事实上有点麻烦,要多费一番手续。映霞,我想你母亲若能真正爱你,总不至于这样的顽固罢!

    映霞,我们两人精神上早已经是结合了,我想形式上可以不去管它的,我只希望能够早一日和你同居,我就早一日能得到安定。

    我现在正在动手翻译书,只教时势一平,我的这本书译得成功,那我们两人组织小家庭的经费就有了。以后的事情,可以交给我们的朋友来代替我们解决,譬如光赤华林诸人,都可以帮我们的忙的,只教你我两人的心不变就好了。今晚我也想早睡,不再写了。

    四月六日午后十一点钟

    映霞,我的最爱的映霞:

    今天接到了你的来电,心里真感激得很,我午后发了一个回电,大约你总也接到了罢?我于昨天发出一封快信,在昨天之前,发出四封平信,大约你都没有接到。

    昨天我在北四川路遇见了徐逸庭兄妹,我给逸庭女士的哥哥葆炎写了几封介绍信到杭州去,大约他总可以在一中和女中里谋到一个教员的位置。因为他们俩要回杭州,所以我又托她带上了一封给你的信。

    我大约于一礼拜后上杭州来,极迟也必在三月十五。无论如何,三月半的那一天,我总和你在杭州过。

    上海平安,我决不会有危险,请你放心。听说杭州谣言很甚,以为上海已经闹得不得了了,其实上海平稳得非常,比你在这里的时候更好了,千万请你放心。

    你来的信,我一共接到了三封,一封是由蒋转交,一封是快信,一封是挂号信,最后就是你的电报。映霞,我很感激你,感激你关心于我的安危,因为我的母亲,兄弟,女人,从来都没有像你那么的注意过我。我现在因为创造社事不能脱身,又因爱牟的事情,有点牵累,大约一礼拜后,总可以办妥,我一定到杭州来过月半,请你安心候着。

    好久不见了,来一个Kiss,PassionateKiss,endlessKiss,long,longKiss。

    你的达夫四月十日晚上

    映霞:

    我打给你的电报,大约你总接到了罢?此外更有五六封信,我想至少一封快信,一封托徐逸庭女士带上的信,你总能接到的。我的日夜想你,和你是一样的。今天闸北又因为缴总工会的械而开火,我幸亏还好,因为前夜宿在租界上没有回去。我往南站去乘了两次车,终于没有乘到,今晚上仍旧宿在租界上的一个小旅馆里。现在火车又不通了,在三月半左右,我不晓得能不能来杭州,但无论如何,我总想到杭州来过三月半。

    今晚上又是一晚不睡,翻来覆去,只在想和你两人同在上海的时候的情景。映霞,我们的运气真不好,弄得这一个韶光三月,恋爱成功后的第一个三月,终于不能在一块儿过去。不过自古好事总多魔劫,这一个腐烂的时局也许是试探我们的真情的试金石。映霞,我想我们两人这一回相见的时候,恐怕情热比从前还要猛烈,这是一定的。

    我在上海决没有危险,请你切不要轻信谣言,急坏了身体。我的到杭州来,也必定不至冒险前来,必要等时局平靖一点之后再来,请你放心。本来蒋先生约我同来杭州的,这样的火车一断,怕是不能同来了,因为我想绕道宁波或由水道到杭州的拱宸桥上岸。但是我现在还在等着,等火车的开通。总之映霞,等杭沪火车一通,我就可以来杭,请你安心等着,不要太着急了,小心急坏了你的身体,因为我们两人中间,一个人坏了,就要牵连到另外的一个人身上去的。窗外头又在下雨,今天午后我因为无聊,去卡尔登看了一部影片。这影片的情节,很像我们两人的事情,可惜你没有看见,你若看见了怕你又要哭一场哩。映霞,最爱的映霞,你现在大约总睡在床上做梦吧?我希望你梦见我,在梦里和我Kiss。

    达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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