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的陨落-巨人之战(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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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人往回走——大部分人甚至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相反,示威者们开始发出嘲笑的嘘声。人群里有人扔出一块石头。石头击中了一匹马的屁股,那牲口一惊。马鞍上的人猝不及防,差点摔下马背。他怒冲冲坐直身子,拉紧缰绳,朝胯下的坐骑狠狠抽了一鞭子。众人哄笑,这让他更加气愤,但他最终控制住了马。

    一个勇敢的示威者趁此机会避开岸上的法老跑上冰面。大桥两侧又有几个人也冲了出去。法老们挥起鞭子和棍子,来回驱使着马。有些人倒在地上,但更多人躲了过去,其他人也壮着胆子跃跃欲试。几秒钟内,就有三十多人穿过了结冰的河面。

    格雷戈里乐见其成。他可以说自己一直努力加强防守,也的确把人们挡在大桥外面,只是抗议者人数太多,根本不可能阻拦他们越过冰河。

    平斯基却不这么看。

    他把话筒朝着武装警察,大声说:“瞄准目标!”

    “不要!”格雷戈里喊道,但为时已晚。警察已经摆出射击的姿势,他们单膝跪地,举起步枪。走在前面的示威者企图后退,但有上万人在后面推着他们向前。有的朝河那边跑去,冲闯法老的防线。

    平斯基喊道:“开火!”

    枪声听上去像一阵爆竹,随后,只见一个个示威者倒在地上,惊恐而痛苦地尖叫着。

    格雷戈里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他看见冬宫前面的广场上成百上千的男男女女跪在地上祈祷,对面的士兵端着步枪,他母亲躺倒在地,鲜血在雪地上漫开。他耳边回荡着十一岁列夫的惊叫声:“她死了!妈死了,我母亲死了!”

    “不,”格雷戈里大声说,“我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再次发生。”他转过身来,扳开那杆莫辛·纳甘步枪的枪栓,然后把枪扛上肩膀。

    人群尖叫着四处逃窜,踩踏倒在地上的人。法老们失去了控制,横冲直撞。警察胡乱朝着人群开枪。

    格雷戈里把枪口仔细对准平斯基,瞄准身体的中部。他的枪法不算太好,而平斯基也远在五十多米外,但他还是有可能击中目标。他扣动了扳机。

    平斯基继续对着扩音器喊叫着。

    格雷戈里没打中。他稍稍放低枪口——后坐力让枪口向上挪动了,然后再次扣动了扳机。

    这一发又打偏了。

    杀戮在继续,警察野蛮地朝着逃跑的男人和女人射击。

    格雷戈里步枪的弹夹里一共有五发子弹。通常五枪之内他总能打中一枪。他射出了第三发。

    平斯基痛苦地叫了一声,那声惨叫被扩音器放大了。右膝盖一弯,他扔下手里的扩音器倒在了地上。

    格雷戈里排里的战士们学着他的样子,开始袭击警察,有的射击,有的把步枪当棍子,还有人冲上去,把法老拉下了马。游行的人有了信心也加入进来。有些已经退回河面的人又折返了。

    暴民的愤怒让人无法正视。彼得格勒的警察一向是狗眼看人低的暴徒,目无法纪,肆无忌惮,现在大家终于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倒在地上的警察被人狂踢乱踏,那些仍然站着的也立刻被打倒在地,法老胯下的马匹也被射杀。警察只不过抵抗了几分钟,能跑的就都跑了。

    格雷戈里看见平斯基挣扎着想站起来,便再次瞄准,急于一枪结果了这个混蛋,但一个法老突然出现,把平斯基抬到他的马背上逃走了。

    格雷戈里往后退了一步,望着警察渐渐跑远。

    他现在面临着这辈子最大的麻烦。

    他的排叛变,直接违抗命令,没有朝示威者开枪,而是袭击了警察。他非但没有阻止,还带头射击平斯基,后者没被打死,必定会把一切汇报上去。他们没有任何办法遮掩事实,也找不到任何借口为自己开脱,必将受到严惩。他犯了叛国罪。他可能会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然后被处死。

    即使如此,他心里仍然十分畅快。

    瓦莉娅从人群中挤过来。她笑着,尽管脸上带着血迹。“现在怎么办,中士?”

    格雷戈里不打算就这样认罪。沙皇正在谋杀自己的人民。既然如此,人民也会挺身反抗。“去军营,”格雷戈里说,“把工人阶级武装起来!”他一把抓过她手里的红旗,“跟我来!”

    他大步沿着萨姆索涅夫斯基大街返回。手下的战士们跟着他,伊萨克在一旁指挥着,人群跟在他们后面。格雷戈里并不清楚他具体要做什么,但他觉得没必要预先计划——走在人群最前列,让他相信自己能做到任何事情。

    哨兵为士兵们打开营门,但大门一开,想把示威者关在外面就难了。格雷戈里带领队伍穿过阅兵场来到军械库。基里洛夫中尉从总部出来,看见人群便朝这边跑了过来。“站住!”他喊道,“全都停下,马上!”

    格雷戈里没搭理他。

    基里洛夫站在原地,抽出他的手枪。“停下!”他说,“再往前走我就开枪!”

    格雷戈里手下的两三个士兵举起步枪朝基里洛夫射击。好几颗子弹一齐击中了他,他立刻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格雷戈里继续向前走。

    军械库有两个哨兵把守。两人都没有阻拦格雷戈里。他用弹夹中的最后两颗子弹打碎了那扇厚重木门上的锁头。人群呼啦啦冲进军械库,互相推搡着去拿武器。几个士兵负责打开装着步枪的木匣子,把枪支连同弹药盒分发给大家。

    这就是革命,格雷戈里想。他为此振奋不已,也感到恐惧。

    他拿了两支配发给军官的纳甘左轮手枪,给步枪填上子弹,口袋里也塞满弹药。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但他现在已经成了罪犯,必须把自己武装起来。

    军营里的其他士兵也加入进来洗劫军械库。很快,每个人都武装到了牙齿。

    格雷戈里扛着瓦莉娅的那杆红旗,带领众人走出军营。示威活动总是前往市中心。在伊萨克、雅科夫和瓦莉娅的簇拥下,他穿过铸造大桥,向彼得格勒富裕的中心地带前进。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飞,像在做梦,就好像喝下了一大口伏特加。这么多年他总是嘴上说反抗权威,今天他真的这样做了。他觉得自己获得了新生,是一种不同的生物,一只飞翔在空中的鸟。

    他想起母亲被枪杀后跟他说话的那个老人。他说:“愿你活得长久,”当时他怀里抱着母亲的尸体正试图穿过冬宫广场,“为沙皇这一天的恶行复仇。”老爷子,你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他兴高采烈地想。

    第一机枪团并不是这天上午唯一发生兵变的部队。等他走到大桥的另一头,发现街上满是军人,他们藐视军规,反戴着帽子,敞着上衣。大部分都戴着红色臂章或丝带,表示他们参加了革命。招募来的汽车到处乱闯,窗口探出步枪枪筒和刺刀,里面是坐在士兵膝头哈哈大笑着的姑娘。昨天的岗哨和检查站全没了踪影。街道完全被民众控制了。

    格雷戈里看见一家葡萄酒商店的橱窗玻璃砸碎了,门也被砸烂。一个士兵带着一个姑娘从里面走出来,双手握着酒瓶,踩着一地的碎玻璃。隔壁的咖啡店老板在外面摆了张桌子,上面有几盘熏鱼和切成片的香肠,他带着红色丝带,站在一旁不自然地笑着,邀请士兵们随便享用。格雷戈里猜测他是在竭力保全自己的店铺,以免像隔壁的葡萄酒商店一样被打劫。

    人们走向市中心,狂欢的气氛愈发浓烈。虽说刚到中午,但有些人已经喝得醉醺醺的。姑娘们似乎都愿意亲吻任何戴红肩章的人,格雷戈里看见一个士兵当众抚摸一个胸脯丰满的中年女人,后者咯咯笑着。还有些女孩穿上了士兵的军服、戴着军帽,蹬着并不合脚的靴子在街上大摇大摆走着,享受着自由的滋味。

    众人试图拦下一辆驶过街道的闪亮的劳斯莱斯轿车。司机脚踩油门加速向前,但还是有人打开了车门,把司机从里面拉出来。人们冲上前去往车里挤。格雷戈里看见马克拉柯夫伯爵从后座上被揪了出来,他是普梯洛夫机械厂的一位董事。格雷戈里回想起碧公主去工厂参观那天,马克拉柯夫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人群大声嘲笑着,伯爵拉起裘皮衣领匆匆跑了,人们也没再去骚扰他。十来个人挤进他的汽车,有人发动起来,兴奋地按着喇叭。

    在下一个街角,有几个人在折磨一个戴着毡帽的高个子男人,这人穿着一件破旧的中产阶级上班穿的大衣。一个士兵用枪筒戳他,一个老太太在朝他吐唾沫,旁边还有个工人打扮的年轻人朝他身上扔垃圾。“让我过去!”那人说,做出发号施令的样子,几个人全都笑了起来。格雷戈里从那单薄的身形认出那是普梯洛夫铸造车间的监事卡宁。他的帽子掉了下来,格雷戈里看见他已经谢顶。

    格雷戈里推开这几个人。“这人没有什么过错!”他喊道,“他是个工程师,我以前跟他一起工作。”

    卡宁认出了他。“谢谢你,格雷戈里·谢尔盖耶维奇,”他说,“我不过是想去我母亲家,看看她有没有事。”

    格雷戈里转向那几个人:“让他过去吧,我为他担保。”他看见一个女人抱着一大卷红丝带——一定是从缝纫用品店抢来的,便向她要了一截。女人剪下一些,格雷戈里把丝带绑在卡宁的左胳膊上。这群人喝起彩来。

    “这样你就安全了。”格雷戈里说。卡宁握了握他的手,走开了,那几个人给他让开了路。

    格雷戈里的人来到涅夫斯基大街,这条街道很宽,从冬宫一直延伸到尼古拉耶夫斯基火车站。街上到处是人,他们拿着酒瓶喝酒、吃东西、接吻、朝天空开枪。开门的餐厅都打出招牌,上面写着“革命者免费!”和“想吃就吃,付钱随意”。很多商店都是被强行砸开的,鹅卵石路上到处都是碎玻璃。一辆不受欢迎的有轨电车——票价太高,工人们坐不起,被当街推翻,一辆雷诺汽车随后撞在了上面。

    格雷戈里听见一声枪响,但枪声随处可闻,一开始他没有多想,可他身边的瓦莉娅踉跄了几步便倒在了地上。格雷戈里跟雅科夫马上俯下身子查看。她已经没了知觉。他们吃力地抬起她沉重的身子,立刻发现她已经没救了——一颗子弹穿入她的前额,她只是无神地睁着双眼。

    格雷戈里竭力不让自己陷入哀伤,无论是为他自己还是为瓦莉娅的儿子,他最好的朋友康斯坦丁。他在战场上学会了先反击,再悲伤。可这算是战场吗?到底是谁要杀害瓦莉娅?枪法非常准确,他无法想象这是一颗随意射出的子弹。

    他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雅科夫跪在了地上,胸口涌出鲜血。他那沉重的身子在鹅卵石上发出一声闷响。

    格雷戈里迈步躲开这两具尸体,嘴上说了一句:“真是活见鬼!”他蜷缩身子,让自己的目标小一些,一边迅速朝四周看着,寻找能掩护自己的地方。

    他又听到另一声枪响,一个帽子上系了条红头巾的士兵正经过这里,突然捂着肚子一头栽倒在地。

    一定是狙击手,专门朝革命者开枪。

    格雷戈里猛跑几步,闪身躲在一辆翻倒的电车后面。

    一个女人尖叫起来,紧接着又有人喊了起来。人们看到了流血的尸体,纷纷向四周跑开。

    格雷戈里抬起头,扫视着周围的建筑。开枪的人肯定是个警察狙击手,但他躲在哪儿呢?枪声似乎是从街对面传来的,不到一个街区的距离。午后的阳光中,大楼被照得很亮,这里有酒店、铁百叶窗紧闭的珠宝店、一家银行,以及街角的一座教堂。格雷戈里没发现开着的窗户,看来枪手是在房顶上。几座建筑的房顶都没有掩护,只有教堂那座石头砌成的巴洛克建筑带有塔楼、栏杆和洋葱头的圆顶。

    又是一声枪响,一个穿着工厂服装的女人尖叫一声,缩着肩膀倒在地上。格雷戈里确信声音来自教堂,但他没有看见烟雾。看来警察为自己的枪手配发了无烟子弹。这的确是一场战争。

    整条涅夫斯基大街已经空无一人。

    格雷戈里用步枪瞄准教堂顶部的护栏。如果他是枪手,他肯定会选择这一位置向下射击,那里居高临下,能俯瞰整条街道。他仔细察看着。凭着眼角的余光,他看见又有两杆步枪跟他指向同一个方向,拿枪的两个士兵躲在旁边的掩体后面。

    一个士兵带着个女孩摇摇晃晃出现在大街上,两人都已喝醉。女孩跳着快步舞,拉起裙摆露出膝盖,她的男友绕着她跳华尔兹,把步枪夹在脖子下,假装那是一只小提琴。两人都戴着红臂章。几个人朝他们喊着,发出警告,但他们沉浸在欢乐之中,并没有听见。他们经过教堂,全然没意识到危险。接着,两声枪响,士兵和女孩倒在了地上。

    这一次,格雷戈里仍然没有看见一丝烟,但他还是朝教堂大门上方的栏杆那里射出了愤怒的子弹,打空了他的弹夹。他的子弹打碎了栏杆的石头,让那儿扬起一股灰尘。其他两支步枪也响了,格雷戈里见他们也在朝同一个方向射击,但他们似乎什么也没打中。

    这简直令人无法容忍,格雷戈里一边装弹一边想。他们在朝着一个看不见的目标射击。枪手大概趴在那儿,躲得严严实实,根本用不着将枪筒探出栏杆。

    但这一切必须终止。他已经杀了瓦莉娅、雅科夫、两个士兵和一个无辜的女孩。

    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接近他——登上教堂的房顶。

    格雷戈里再次朝栏杆射击。正如他想象的那样,另外两个士兵也跟着朝那里开火。格雷戈里估计枪手会把头低下几秒钟,便站起身来,离开翻倒的电车掩体,跑向大街的另一头,在一家唯一未被洗劫的书店橱窗前匍匐下来。

    他躲在午后大楼下的阴影里,沿着街道一路朝教堂跑过去。教堂前有条小巷与比邻的银行相隔。他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直到枪声再次响起,然后飞奔穿过小巷,紧贴教堂东侧的墙壁站着。

    枪手是否看见他跑了过来,从而猜到了他的动机?这一点他无从得知。

    他紧贴着墙根绕过墙角,最后找到了一扇门。门没锁,他溜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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