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的氧气管-半世人生一奇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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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注林一苇和潘黎事件的人越来越多,春风一夜,树上长出千张万张嘴巴,仿佛千万朵白的红的喇叭花,众说纷纭。网站上、论坛里,人人都成了口舌生花、身临其境之人。不少人往报社打来电话,询问具体情况、提供他们了解的蛛丝马迹。还有的说得绘声绘色,甚至声泪俱下,说他们也曾遇到过此类事件,林一苇绝对有天大的隐情,不能这么轻易就放过他,报社要发挥福尔摩斯的精神,追查到底。祈福医院迫于压力,在事发近一个星期后,终于不得不让负责ICU病房的李主任出来说一说话了。

    去医院那天,我特意带了摄影记者刘海,却被护士拦在门外,说是摄影一律不准进,连普通相机也不能带。

    李主任四十多岁,个子不高,戴着金边眼镜,白大褂下面,是干净的暗条纹白衬衣,书生气十足。他朝我们几个记者伸出手,一一握过,又示意我们坐。

    情况并不是你们所想的那样。李主任一来就抛出一句,小型炸弹般炸得我们屏息静听。

    其实潘黎入院第一天,就深度昏迷了,更确切地说,是脑死亡。他说。

    也就是植物人?有人插了一句。

    不,连植物人也不如。李主任接过话,有些沉重地点头。

    一摔倒就成了植物人?怎么回事?有人大声提出疑问。

    也不是不可能,潘黎的脑血管有疾病的话,一摔倒就死亡或是深度昏迷成为植物人,都属于正常的事。而经过我们检查,潘黎全身没有淤伤,极有可能是疾病发作摔倒。

    唏。屋里响起轻轻的叹声,甚至有人轻轻抛出一句,那不等于林一苇没杀人嘛,本来就死了,搞什么。

    听得出,轻声说话的人有些抱怨,还有些失落。

    病人家属坚持要治疗的,医院也尽力了,但还是无力回天。李主任环视了一圈,仰望着天花板,治了几天,还是没什么效果,我就把事实和林一苇说了。想不到,他竟然那么激动,冲进病房就拔了潘黎的呼吸机。

    四周又一片安静,几个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其实这些事,我早就从那天晚上那个小护士嘴里听到过了,但今天亲耳听李主任说,还是有些吃惊,我吃惊的不是林一苇的冲动,而是整个事件,竟然如此简单,像一个全副武装而来打架的人,却遇上手无寸铁仰着一张圆脸朝你天真无邪绽开笑容的半大孩子。真让人泄气。

    我们要求出示病历,李主任打了电话叫护士拿资料来,推门进来的,是那天晚上那个漂亮的小护士,一看见我,她有些愕然,继而挤着眼睛笑笑,我蓦地有种被人捉弄的感觉,心里突然涌上一个念头,不,或许并不是如此,真相并不是这样,这一切,也许早就是他们安排好的,我们只不过他们手中的玩偶。

    一出医院门,迎头便撞上了潘阳,她刚从家里过来,本来打算今天不来医院的。早上刚要出门,就来了几个警察,说是来查案的,把家里转了几圈,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开着电视听上面的声响,说是模拟那天晚上的情景。还说林一苇在看守所问话时说,那天晚上,潘黎冲了凉出来就坐在了书房的电脑边,他则在顶楼熨衣服,听见楼下什么东西倒了,他还在熨衣服,衣服是潘黎的呢子大衣,下午在海边玩时弄皱了。

    我们把刚才李主任的话告诉她,潘阳一听就要跳起来,他这是什么意思?难怪这两天林一苇的哥哥老往医院跑,是给他塞钱了吧,要不,怎么没几天说话就变味了。

    我们安慰她冷静些,潘阳反而更激动了,急步走向住院大楼,边走还边说,她要当面问问这个李主任,他到底还说不说人话。

    李主任的话很快又引起了新一波的讨论。

    早上我刚到单位,赵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刚才有人打来电话,自称是一位医生,潘黎曾经到他那儿看过头痛。

    哪个医院的?我问。

    没说,估计是祈福医院吧。赵主任心照不宣地喷出一声笑。他说潘黎几年前独自到他那儿看的病,他记得很清楚,是因为她的脑部血管跟一般人的不同。一般人的脑血管,像铁轨一样一条条铺陈;而潘黎的,拍出来的片子显示,她的脑血管畸形得像一团麻,让人一看就倒吸一口气。这种脑血管,就是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会爆炸,把人炸得粉身碎骨。

    想不到医生也这么有文采。我无奈地笑。

    不单有文采,还是反侦查高手。赵主任眨眨眼。

    我准备把这件事也写一写,刚打开电脑,报社里炸开了锅。一个穿着红风衣的中年妇女哭哭啼啼地闯进来,要我们给她做主,伸张正义。红衣女人很悲伤,悲伤得话都说不出来,身子歪倒在地上,一抽一抽地打着哭嗝。一同来的中年男人抹着泪说,他们唯一的儿子被医院害死了。

    才一岁半啊,我儿子,又乖又懂事。中年男人拿出一张四寸彩色相片,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骑在塑料小马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确实是个可爱的小男孩。

    晚上吃过饭不久,他突然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我们慌了,把他送到附近医院。人家不敢收,说怕治不了,让送到大医院去。又急匆匆地打了车到幼儿医院,谁知幼儿医院居然说他们相关的药用完了,要我们马上离开。一路上,孩子抽搐得越来越厉害,小脸越来越苍白。我都不忍心看他,看一眼,心都快要碎了,神啊,就让我来受这份罪吧,放过我可爱的儿子吧。还好,到了市医院,人家终于肯治了,抬进急诊室,做检查、输液,输了两个小时液,孩子却完全没动静了,我以为是孩子睡着了,一摸,竟然浑身都凉了,气也没有一丝儿。找来医生,他看了看对我们说孩子错过了最好的治疗时间,已经没救了。老天啊,天爷啊,我那可爱的儿子啊。

    说到这儿,中年男人也趴倒在地,身体一抽一抽地哭起来。办公室里,一阵阵打雷般的哭泣声。

    我的心情很糟糕,脑子一团凌乱,半个字也写不出,从抽屉里取了香烟、打火机,出去阳台上抽烟。

    阳台上却站了七八个人,男女混杂,人手一根烟,把这堆人都罩了在烟雾里,仿佛他们是刚刚降临到阳台上的仙人。我刚一站过去,就听见他们说,那个祈福医院的李主任是怎么回事?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啊。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个打来电话匿名帮腔的,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银。

    就是,等着吧,明天不用我们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可惜了他大半世的英明。

    你说李主任?他有什么英明。好玩。

    他们唧唧喳喳地说着,继续吞云吐雾,连仙人的慧眼他们也具备了。

    我默默地抽了一根烟,收起包离开了单位。至于去哪儿,我没想好,反正不去祈福医院,也不去公安局探听情况,看守所更不想去。好久没放松了,我的生活里除了新闻还是新闻,除了稿子还是稿子,满眼亮点热点卖点,连自己长什么样都快要忘了。他妈的,就是皇帝老子来了,今天下午我也要好好放自己一下午假,到海边去坐坐,吹吹咸腥的海风。

    也许是时间不对,海边上没什么人,除了一个不停地走来走去捡贝壳的女孩,还有个一次次冲浪的男人。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对大海有种畏惧感,为此,我从来不敢下水游泳,每到节假日,海里总是挤满了男人女人,把大海搞成了闹哄哄的自由市场,但我还是不敢下水,他们泡在海水里疯狂地叫、夸张地笑。我只是安静地坐在海边,抽烟、吹海风、最多,脱掉鞋袜,让海水来舔舔脚板。

    抽完半包烟时,天渐渐黑了,公路上的车和人渐渐多起来,靠海的一条食街也忙碌起来,闪着五颜六色的招牌,服务员纷纷在露天场地摆开了木桌胶椅,深市人的夜生活要开始了,关内的人们出来吃海鲜,要最新鲜最肥美的,顺便吹吹海风,吃完海鲜,他们就回市里,留下桌上堆着的比小山还高的海鲜壳。

    我站起来往公路上走,李主任打来了电话。

    他明显很生气,口气既严厉又粗重,高记者,你们报纸怎么能以那样的口吻写我?

    我们只是报道事实。我说。

    什么报道事实,难道你们是在向公众报道我受贿的“事实”吗?他的口气更严厉了,奇辱,我都快五十岁的人,还没受过这样的奇辱。我早就说了,不跟媒体打交道,院长偏偏不听。好啊,我还要谢谢你们了,让我李某人混了大半辈子终于出名了。他不听我解释,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手机,无奈地摇摇头。稿子我一写好就交给了赵主任,至于他做了什么改动,我就不知道了,知道了也做不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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