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都霉了吗?还能听吗?”儿子讶异地问。
那批唱片比儿子的年龄还大。他上幼儿园时常缺课,老爱跟在我身边看我冲放照片、陪我听唱片,最喜欢的就是唱片封套像童话书的“屋顶上的提琴手”。一放这张唱片,他那小小的身体就会随着泽罗·莫斯特尔(Zero Mostel)的歌声摇摆,听到粗犷洪亮的三个拉长音节“tra-di-tion”,总是笑得特别憨。
他当然不晓得这个字的意思是“传统”,而那整张唱片述说的也就是传统,关于一个民族的悲惨命运,一群犹太人的苦难及信念。然而,再苦也要唱歌,再不幸也要鼓起勇气,再绝望也要期待未来,再缺乏也要尽量付出,无论流浪到哪儿都不能忘本忘根。
我在台北汐止山区住过十年,享受了一段很好的时光,无奈环境太潮湿,深怕多年来辛苦拍摄的胶片档案受潮,只好迁居市区。唱机、唱片既重又占地方,并没带走。工作愈来愈忙,又有了轻巧方便的光盘,我便跟大多数喜爱音乐的人一样,跟那些直径30厘米的唱片告别,拥抱直径12厘米的光盘。
“你就在墙柜的上、下、左、右及正当中各取一张,这样就能判断受潮情况了。”
儿子拿下来的几张取样,情况最好的是硬壳盒装,纸表有一层PVC薄膜,用湿布将厚厚的霉灰一擦,就跟新的差不多。白色的铜版纸面已经泛黄,变成一种仿佛是特意印刷的不匀效果,看来比新的还漂亮。我不禁大喜!这套无调性音乐大将阿诺尔德·勋伯格(Arnold Schoenberg)、阿尔班·贝格(Alban Berg)、安冬·韦伯恩(Anton Webern)的弦乐四重奏可是唱片收藏家梦寐以求的珍品。三位大师是古典音乐走入现代主义领域的分水岭。唱片上贴着一张金标签,表示得过大奖。封套设计非常用心,为了表现现代感,用一种几何色块,以黄、蓝作不同比例的色系延伸,还没听到声音,已可感觉到音乐的色彩。
打开盒子,霉味迎面扑来,我赶紧掩鼻别头。过一会儿细看,最上层的薄海绵已由原来的雪白转成酱黄。所有考究的盒装唱片都有这保护层,让唱片与盒盖紧密相贴,不留空隙,唱片纵使历经冷缩热涨也不会弯曲。
想把它拿起来,谁知伸手一抓竟是满掌粉末!我惊诧地松手,粉末如同流沙滑过指缝,无声无息地泻在地上。都知人有生老病死,却从不曾想过,那么精致的物品竟也能在瞬间成灰!今天是保护层,明天是盒子,后天就是唱片。稍久,连我这个听唱片的人、住的房子、窗外的碧潭吊桥、狮头山、中央山脉也会成灰。然后是台湾、亚洲、地球……
到底什么才能留下来?我凝视着唱片,突然体悟到一个道理:一切有形的物都会消失,只有无形的精神才能长存。音乐感动了我,让我做了一些事、影响了一些人,而那些人又会做一些影响其他人的事。善的循环不会因我离世而停止,不会因任何物体的瓦解而崩溃。它会无所不在、无时不在!
想到这里,我激动万分地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得把这些黑胶唱片抢救回来,而且要比以前更爱护、珍惜它们。接下来的几天,我设法找了一台便宜唱盘、一架综合扩大机,把所有线路接好,捧着发霉的唱片到暗房水槽清洗。
回想年轻时看过一篇清洗老唱片的文章,说最好的清洁液就是肥皂水。先将唱片浸湿,用所能找到最软的毛刷沾肥皂水,贴着沟槽顺时针转动。尽可能地温柔,同样的动作重复数次,将唱片转个几圈再以清水洗净。接着必须立刻用洁净的干布吸光水分,再彻底吹干,因为在装入塑料封套后,丁点水气都会成为霉源。总之得立洗立干,否则唱片中心的圆标签也会因为湿气而损坏、浮凸。
用最快的时间洗完、吹干,我迫不及待地把唱片放到唱盘上。音乐响起的那一刻,我整个人像被电到一样,站在旁边的儿子也呆了!对我而言,那是遗忘了二十多年的声音。对听CD[1]长大的他而言,那等于是第一次有意识地听LP[2]。感受截然不同,CD乐声是机器制造的,LP则是乐器演奏。
把那两千张唱片从山上搬下来后,我启动了清洗唱片的苦工。在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每天四点多起床,戴着口罩,从封套到唱片一张一张地洗、一张一张地吸干、吹干,期间因为霉菌感染还看过两次皮肤科。没有一个动作偷懒,两千张唱片都被我洗整如新。
从找回唱片声音的那一刻起,我就很少启动家里的任何一套CD音响了,而是陆续换了更好的唱盘、功放,得知哪儿卖二手黑胶就去淘,渐渐收藏了一万多张。就这么一步又一步地,我进入了以前疏忽了的一个更宽、更广、更深邃的音乐世界。
注释
[1]Compact Disc,激光唱片。——编者注。
[2]Long-playing Record,慢转(密纹)唱片,即黑胶唱片。——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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