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重要的是,录音史上极珍贵的曲目大多封存在那直径30.5厘米(12英寸)的乙烯基塑料中,会被复刻或转成CD的多半是销售市场较受欢迎的通俗曲目。那些冷门稀罕的音乐宝藏,就只能靠着唱针一圈一圈地从沟纹中挖出来。
音乐曾无数次地撼动过我的生命。打从幼时起,正是那一张张78转、45转以及后来的33转黑胶唱片,让身躯困在小岛的我,透过听觉跟古今中外的伟大心灵共振共鸣。对我来说,它们每一张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灵魂的悸动。
在上一辈还没分家前,我们和四叔、五叔在同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每房有一间大卧室,我们三房的楼下是炉灶和餐厅,四叔、五叔两家则是隔着过道住在木料仓库的二楼。三个媳妇分摊家事,除了侍奉祖母,还要轮月掌厨,负责喂饱三个家庭二三十口人的肚子。空间虽然局促,彼此倒也和乐融融。
四叔、五叔都受过日本教育,在镇公所上班,其中一位还当上课长,算是镇上的小资阶级。分隔两房的宽大空间,时常会被他们用来开舞会。四叔长得有点像好莱坞巨星克拉克·盖博,五叔萨克斯风吹得特别好。他们的朋友当中,有的会打鼓,有的能吹小号、长号或弹低音贝斯,一个三五人的小型西洋乐队轻易即能组成。长大后回想起来,那不就是爵士、蓝调吗?原来,在我们那平淡无奇的小镇生活背后,也有如此时髦的暗流。
在那没申请就不得聚众的戒严年代,许多交谊活动都得暗中举行。平常土里土气的镇民精心打扮,模仿电影中的人物,对从小在封闭环境成长的我们,那一场场的秘密舞会,真是一窥都会时尚的窗口。若是碰到警察上门取缔,男女舞客四处逃窜的情景更是叫人看得心跳加快,兴奋又刺激!
舞会多半在周末举行,保守的父母每次都三令五申,禁止我们靠近。我当然没那么听话,等他们睡着后,便偷偷爬起来趴在窗口看。看久了便能得到默许,在中场休息时替黑胶唱盘上发条。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拿起沙铃摇几下,感觉自己瞬间长大不少,也是乐手了!
在洗过两千张黑胶后,我兴起了收藏的念头。那时还没人炒作,坊间的二手唱片很少,无论当地、欧美、日本的品相都不佳,搁在路边摊或音响店角落,零星落寞,价格还不如一碗汤面。
有天逛进寻宝屋,发现这家跳蚤市场居然有大量二手唱片,有些甚至还没拆封,都是从欧美随旧家具整货柜标购而来。这种店爱乐者通常不会来,而我一买就是上百张,让老板娘对我印象特别好,新货到便通知我,让我第一个挑。
记得有好几次,即使是晚上接到电话,我也会喜滋滋地立刻赶去,在他们堆货的地方帮忙开箱。仓库又潮又湿,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我兴奋雀跃,像是进了藏宝洞的阿里巴巴。
短短一年多,我竟收了超过一万张黑胶。那些上世纪五十、六十、七十年代的黑胶来自不同国度、不同阶级的不同家庭,之前都被珍爱过,会流散出来,显然是主人已离开人间,后代当它们是累赘。想都想不到的宝贝太多了,有从前只闻其名不得一见的版本,也有演奏家送朋友的亲笔题字。我还意外发现了好几位被时代遗忘的顶尖歌唱家。
天底下所有的东西,放对了地方就是宝贝,放错了地方就是废物。对我而言,这些唱片不是等着升值的商品,而是一群旧时代音乐人的心血。我对他们怀抱敬意,希望尽可能让这些文化遗产存在久一点。
遗憾的是,一两年后,寻宝屋却再也不进黑胶了。我问老板娘为什么?“黑胶搬来搬去重得要命,利润却很少。当初有位电子新贵答应,只要我进货,多少他都收,现在连他自己的仓库也摆不下了!”
各年代的黑胶唱机依然持续进口,有早自爱迪生发明的滚筒式留声机,也有78转的手摇机。老板娘当古董卖,价格不菲,每回都鼓吹我入手一台,可我始终不为所动,直到一句话正中要害:
“音乐在你生命中那么重要,这点钱算什么?”
我还真筹钱将上述机器各买了一台。造型好、用料好,功能也正常如新,且无需用电,唱针在沟纹震动、直接透过号角发声。虽然音质比不上现代的黑胶唱盘,但我心想,哪天停电,依然能透过它们进入音乐世界,因为78转和滚筒黑胶我也有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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