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乐一沾就上瘾,我不仅狂热迷恋,还动起学小提琴的念头。那年我刚上高中一年级,是个乡下小镇的木匠之子,从小在刨花堆里长大,除了非干不可的满腔热血,没有任何其他优势。
镇上没人拉小提琴,找谁问都不知道。而且我也不会看五线谱。学校虽然有音乐课,但只教简谱,do re mi fa so la si用数字1234567代表。可是心愿一发,什么也不能让我动摇。首先,得想办法搞一把小提琴。
我的数学成绩不好,爸爸让我去补习,我却兜着一学期的补习费,找遍宜兰、罗东的大街小巷,买了一把廉价小提琴。琴盒是黑色仿皮塑料,里面铺着酒红色的绒衬垫,一把发亮的栗色小提琴、一支琴弓和一小块松香安静地躺着。小提琴玲珑有致、好看极了,就是漆色太新,不像乐器倒像装饰品。付了账,把琴盒抱在怀里的那一刻,只觉得又羞又喜又惊,仿佛搂着心爱的女孩那般颤栗。只不过,那时我连异性的手都没牵过,成天只会远远地暗恋,满脑子遐思。
然后到书店找参考书。当时最普遍的小提琴课本叫《铃木教学法》,开宗明义的那句话让人看了信心大增:“只要透过正确的教学方法,任何一个儿童都有能力学到高级的音乐技巧。”全套有许多本,我只敢买第一册,心想,先学会怎么拉再说。谱架当然也买了,是铝制的,很轻。
把那堆东西抱回家,面对爸妈质疑的表情,我装作若无其事:“都是从学校借的。”其实,学校只有锣、鼓、喇叭、横笛、风琴什么的,根本没弦乐器。上了楼,躲进书房,我迫不及待地把宝贝捧出来。
打从懂事起,我就什么都是自己摸索,数据读一读便懂,看人家做一遍就会。笛子和口琴都是自学成功的,初中还代表学校参加过县里的口琴比赛呢!按照书上的指法、把位图,我把琴弓上紧,往弦上一拉——天哪!怎么会这么恐怖——比爸爸锯木头的声音还难听!
我终于明白,这档子事儿不能自己关起门来硬整,非得拜师学艺不可。四处打听,全宜兰只有一位中学老师在教。我照着地址,趁礼拜天登门造访,出来见我的是一位斯文的中年男性。
打过照面,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现在是什么程度?”
“完全不会!”
听我这么回答,老师一愣,沉默了半晌:“那你想学到什么程度?”
“只要会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就可以了!”
老师的表情更呆了:“这首连我都不会拉啊……”
我并不气馁,心想,学到哪儿算哪儿吧:“那学费怎么算?”
老师看着我,轻轻地说:“是按小时算的喔……”
于是,我回家跟爸爸说,我的理化科也必须补习。
老师很好、很有耐心,一课一课地细心教,嘱咐我一定要比别人更用功、更加紧练习,因为我起步太晚。姑且不论我那十六岁的指头早已僵硬,干惯粗活的手要在琴桥上的四根弦间跳来跳去,也实在是难度不小。
一连几个月,我没事就拉,家人早就听惯了锯木头的声音,见怪不怪。等我终于拉到听起来不刺耳时,补习费也用光了,只好自己练习,程度当然也永远停留在入门阶段。后来兴趣转移,一头栽入画画,那把小提琴就真的变成家里的装饰品了。
但是,关于我学小提琴这件事,还是有照片为证的。对门的东方照相馆老板之前常找我帮忙打杂,他放照片我水洗。为了犒赏我,有次采购相纸、药水时也把我带去台北开眼界。那阵子他买了一套刚上市的宾得相机,为了测试效果,特地来拍我练小提琴,说这种画面在乡下可稀罕了!
直到现在,《流浪者之歌》都会让我想起学小提琴的往事。所有小提琴手几乎都要以这首曲子来证明自己的功力,但我最欣赏的就是美国小提琴家弗里德曼(Erick Friedman)的诠释。每次放他这张黑胶,我都好像不止是在听音乐,还听到自己一路走来不知天高地厚、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