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假日,我多半会到中华商场逛逛。八座三层楼的水泥建筑连在一块儿,内部隔出一千六百多家小商铺,在那尚无百货公司的时代,一切生活所需都能于此采办妥当。其中的小饭馆更是间间兴旺,各省老乡、什么菜系都有。
二楼有个小小的、专卖大陆盗版黑胶的女王唱片行,很便宜,除了老歌、相声、国乐、平剧,《红色娘子军》《黄河》《梁祝》也看得到。我属意的那类黑胶为橘子色塑料,特别好认。唱片好像是23厘米(9英寸),圆圆的标签上只印曲名,作曲家、演奏者一概不提。也不能提。那时与大陆有关的任何信息都是禁忌,女王唱片的老板后来当然也被抓走了。
《幼狮文艺》编辑部就是痖弦和我两人,编辑、校稿、设计、督印、包书、跑邮局……什么都得做。有天,痖弦要我去跟一位“约会总迟到,交稿老是拖到最后一分钟”的作家催稿。我依址来到位于罗斯福路的台湾大学教职员宿舍。踏入院落,只见日式平房纸门大敞,一眼可见榻榻米通铺上挂着几顶蚊帐。
拉开嗓门叫人,半晌,一位满头乱发的年轻男子从蚊帐伸出头来,尽管睡眼惺忪,五官依旧透着英气。那是我唯一见到高信疆仪容不整的一次,之后在任何场合看到的他都是发型服帖、脸上不见半根胡茬。西装、领带没少穿过,皮鞋当然光可鉴人。
那时他才大学毕业不久,在《征信新闻报》(台湾《中国时报》的前身)当要闻记者,之后事业扶摇直上,历任台湾《中国时报》副刊《人间》主编、时报出版总编辑、《时报周刊》总编辑、《现代文学》总编辑、《人间杂志》总编辑、《中时晚报》社长。
那天我催的稿是《林语堂访问记》。起先他表示过两日铁定交,可拖延战术被我断然否决:“我今天一定要拿到稿子!这样吧,你口述就行了,我来笔录。”挡不住我的缠功,他只好快快梳洗。两人在榻榻米上盘腿工作。认真录了几段后,不知怎么岔了题,天南地北聊起来。彼此越谈越投机,发现读过的书、坚持的理念以及各方面的兴趣都非常相似。
平时谈音乐,朋友们对中、西洋乐器混合编出的曲子大多不以为然,认为二胡、琵琶应用于西方交响乐有些不伦不类。高信疆也不例外。我说好,他偏不信,只有拉他去我那儿。进了公寓阳台改成的小房间,我把门窗关严,捧出那张《三门峡》二胡、钢琴双重奏。他一听就傻了,半句话也没有。
我和信疆成了好友,他结婚我管放鞭炮,他度蜜月我负责看新房。1983年他前往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深造,回台碰面时迫不及待地告诉我,美国流行一种新世纪音乐(New Age),空灵的感觉让人特别放松。率先肯定这类音乐的即是后来众所皆知的温德姆·希尔(Windham Hill)唱片公司。几年后,乔治·温斯顿(George Winston)的钢琴、威廉·阿克曼(William Ackerman)的吉他成了经常被台北唱片行以及电视节目播放的声音,我自己制作纪录片时也用了许多他们的音乐。
最后一次与信疆见面是2008年初在北京。纵使台湾有人以“失去战场的将军”形容信疆,我却感觉,他无论在哪里都自有天地。就像他说的“不是性格决定命运,而是理想决定命运”。当时他应该已经知道身体出状况了,可在我面前依旧是神采飞扬,语不惊人死不休。
2009年5月7日,台湾各大媒体都刊登了“纸上风云第一人——资深报人高信疆病逝”的消息:“七十年代高信疆以狂狷之姿引领文坛风骚,为台湾报纸副刊开创出前所未有的格局,屡屡在文化、艺术、思潮上创造议题与风潮。”
5月12日下午两点,我去送信疆最后一程。自从台北有捷运后,我就不开车了,费了一番工夫,总算弄清楚如何搭公交车到位于金山一带的那座墓园。巴士上除了司机只有我。车子在阳明山国家公园外围翻山越岭,绕了两个钟头,才停在一个具强烈超现实时感的荒郊。
来到墓园已是满身大汗,老远可见山丘上的亲友为数不多。教会兄弟已经在念最后一句祝祷词了,我朝骨灰坛洒下一把黄土,脸上湿答答的,弄不清是汗是泪。恍惚之间,整个人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间斗室——十九岁的我、二十五岁的他促膝而坐,缠绵的乐音由简陋的唱机流淌而出,渗入我们的毛孔、涌进我们的心坎,鼓荡着两具血气方刚、憧憬无限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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