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待得可久了,老家亲戚把二老接走后,我留在北京,整天骑着脚踏车逛胡同,在友谊商店买了好几部苏联制造的相机、放大机。此外,我不但领到了中国摄影出版社给我的《当代摄影大师》简体版版税,还跟他们谈下了《中国摄影史》版权,回台北后创办了摄影家出版社。接着我又办《摄影家》杂志,造访内地也越来越频繁。
在那个还有粮票、油票,台湾人只能用外汇券的年头,内地的物价算是低的。每次我都大包小包地扛,也不嫌重,心爱作家的全集巴巴地一套套提回台湾。这个习惯维持了将近二十年,直到各大城市的消费水平渐渐比台北还高,我才开始收紧荷包。
最过瘾的就是淘碟,无论影碟或CD都有盗版的,和台湾从前差不多,价钱不到原版的四分之一。北京798艺术区刚开始的那几年,入驻的画廊和艺术家不多,园区稀稀落落的有点冷清。有天我在百年印象摄影画廊的门口,竟然看到一对年轻夫妻的地摊上摆着稀罕的原版CD。更让我惊讶的是,无论爵士、摇滚或古典,曲目和演奏者都选得非常好,张张是精品。之后,每次碰到他们我都会买个痛快,而且经常跟台湾的朋友介绍,因为原版CD在台湾十分昂贵。
2005年,我应Photocom之邀在北京展出“观看之道——摄影回顾三十年”,这家公司后来发展成中国最大的图片库之一。当年他们在酒仙桥路办公,跟798只隔一条街,我当然又去找那对小夫妻了,惊喜地看到在台湾没见过的妮娜·西蒙(Nina Simon)的CD全辑。当下全买了,还忍不住说:“你们的东西都是精品,就可惜没黑胶!”
年轻人笑答:“家里有一些,之前拿来摆过,但无人问津,大家都没有唱盘,买了也没用!”我忙问:“你家远不远,我去看看!”两人大乐,马上为我这位大客户收摊,用大布袋把地上的货一卷,叫了部出租车。
他们在巷弄里租了个很小很小的空间,墙上挂满衣服,地上是卧铺,棉被旁堆着一摞摞全新包装的CD和一小叠黑胶。女主人说:“都是海关没收的拍卖品。”墙角的那套爵士鼓和吉他吸引了我。一问之下,原来男主人组了个乐队,自己作曲作词。还没出名,生存不易,只好摆摆地摊卖CD贴补所需。
“现在大陆经济好转,你们一定会越来越有前途的。依我的经验,攒了钱一定要先买套房子,多小都没关系,慢慢由小换大。别想着赚够了钱再买大的,会永远追不上房价的。”黑胶一共只有十来张,我就全要了,另外再买一堆CD,身上钱不够,便请他们将货送到酒店一起付。
这张鲍勃·迪伦(Bob Dylan)的黑胶《爱与偷》(Love and Theft)就是那次买的。迪伦是我读高中时的偶像,那年头,没拥有几张他的黑胶就算不上文青,举凡《随风而逝》(Blowing in the Wind)、《像一块滚石》(Like a Rolling Stone)等名作我都有。他的歌词无法挑剔,但歌喉实在是不敢领教,CD普及之后,他的新专辑我就没兴趣买了。
这张黑胶的封面完全颠覆了我少年时的印象,鲍勃·迪伦竟然已经这么老了!这让我想起,他已经从我的音乐生活中缺席了将近四十年。回家后静静听了一遍,感想依旧。他的歌由别人唱来还真好听,尤其是琼·贝兹(Joan Baez)。迪伦年轻时嗓门就沙哑,如今除了苍老还显得松弛,像失去弹力的橡皮筋,无法绑住任何东西。
又过了不听迪伦的许多年,2016年11月南京先锋书店二十周年庆,我应邀前去讲座。译林出版社的编辑来机场接我,说公司全员整晚待命,等诺贝尔文学奖发布。“今年的得主你绝对猜不到!”“北岛吗?”她摇摇头。“难道是村上?”她又摇头,笑着揭开谜底:“是鲍勃·迪伦。”“是唱歌的那个迪伦吗?”“正是!”两人相对苦笑。
先锋书店就在酒店对面,我第二天一早过去看看,从进去到出来,迪伦那沙哑的歌声都在耳边萦绕。书店大大地挂了好几幅他的肖像,却无法设立著作专柜。一位不曾写过书的人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答案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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