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老曹一直冷眼旁观,看曹寇跟楼下的广场舞大妈斗智斗勇。
真的是斗智斗勇。为了驱赶那帮年逾半百却依然活力四射的老太太,曹寇算是心思费尽。先是抗议,由曹寇挑头,召集左邻右舍聚在一起,楼上楼下当面谈判;然后投诉,从居委会到街道办,再到派出所,甚至每天打一遍“110”;最后,曹寇喊来一帮哥们儿,公然往那块夹在两条绿化带之间的面积远算不上“广场”空地上堆石头、撒洋灰、泼大粪、扔图钉、甩鞭炮,只差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去,灭了心头之火。
文斗直接升级成武斗,楼下依旧锣鼓喧天。
倒不是对方油盐不进,先前的谈判阶段,大妈们也妥协地调小了音量,缩短了时间,八点多钟便互递眼色,主动偃旗息鼓,悄然收兵。但这种情况往往维持不了多久,接下来的几天,随着大妈们忘我的扭动,扇子乱舞,彩带横飞,喇叭声不知不觉就拧大了,时间不知不觉就拖后了。为此,曹寇专门买了一面铜锣,赶上哪天楼下的人又跳得天地合一、物我两忘,曹寇就推开阳台窗户,举着那面锅盖大小的铜锣,恶狠狠一通敲打:
嘡嘡嘡——有没有点社会公德,你们?
嘡嘡嘡——让不让人睡觉了,啊?
嘡嘡嘡嘡——嘡!
一般这个时候,老曹都皱起眉头,翻个身,面冲墙壁,拿被头堵住耳朵,不吭声。偶尔气不顺,也会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冲着曹寇的背影一声断喝:
“让不让人活了你,啊?!”
这话就有两层意思了,表面上,老曹是在抗议锣声太过剽悍,扰了他的好梦,但,铺天盖地的喇叭声难道就有助睡眠吗?所以,实际上,老头还是在支持楼下的群魔乱舞——至少是不反对。曹寇不回头,手里铜锣往高处一举,嘡啷啷啷,示威般一阵乱敲,既是鸣金收兵,又有挑衅味道。之后,曹寇两手一撒,锅盖大小的铜锣在地上打个旋儿,咣当倒地,整得老曹无话可说,只能继续梗着脖子,气哼哼坐在床上,表示自己在姿态上没输给儿子。
收了锣的曹寇背对老曹,关上窗户,脚底下一双人字拖踩得啪啪直响,径直绕过他爸搭在客厅一角的单人床,看都不看老头一眼,大摇大摆进屋去了。
老曹在儿子身后又是一声断喝:“关灯!”
曹寇依旧不回头,倒是他那个女朋友黄毛毛,闻声从卧室里倏地跑出来,啪一声按灭了客厅灯,又一溜小跑回去。毛毛没穿鞋,不但没穿鞋,连衣裳都没穿多少,老曹只见两条白生生的大腿在客厅里一晃,上身小吊带、下身三角裤的儿媳妇像一道闪电,跟着头顶的灯光一起熄灭了,剩下老曹一个人,杵在一片暗黑里,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曹寇先前的各种投诉,“110”接警后交给了管区派出所,派出所又联系街道办,街道办责成居委会出面协调,而居委会那帮大妈,和广场舞大妈根本就是近亲,七绕八绕,倒被广场舞大妈顺了过去。是啊,居委会大妈发愁地说,这么大个社区,南北两个家属院,一万多号人,连个活动场地都没有,还让不让人活了,啊?
皮球踢了一圈,又滚回原地,曹寇不管这些。这个各方面都不像老曹的年轻人,偏偏继承了他爸身上一股犟劲儿,曹寇一面继续敲锣打鼓,一面起草了一份联名诉状,挨家挨户找人签字画押。诉状传到老曹这儿,被正在阳台上喝茶的老曹一手挡下:
“拿走。谁爱签谁签,我不签。”
阳台窗户大开着,楼下呜里哇啦的喇叭声像一把乱箭,扎得曹寇心头火起。曹寇转身,咣一声关上窗户:“您觉着这玩意好听是吧?!”
“好听。”老曹不紧不慢地拎起暖瓶,往茶缸里续满开水。
那是一个比曹寇年龄还大的搪瓷茶缸,浑身锈迹斑斑,底部凹进去铜钱大小的一块,瓷都掉了。曹寇九岁时,跟院里小伙伴比爸爸。一个小伙伴说,我爸爸是司机,整天跟着领导,吃香的喝辣的。另一个小伙伴说,吃香的喝辣的算什么,我爸爸就是领导,每天都有人送礼。面对两个一脸骄傲的对手,九岁的曹寇耍了个小心眼,曹寇避而不谈老曹的工作,而是说,我爸爸是劳模,每年都得奖,我们家的牙膏牙刷、茶缸茶杯,都是我爸爸得的。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曹寇还屁颠屁颠跑回家,端来一只白色搪瓷茶缸,把茶缸上的几个字亮给小朋友看:“喏,南昆铁路百日大战——先进生产者!”
领导儿子嘿嘿笑起来:“你爸爸是工人呀,工人才用茶缸子,我爸爸都用保温杯,我爸爸的车里,还有专门放保温杯的地方!”司机儿子随声附和:“对的对的,保温杯里还泡着西洋参——你爸爸是不是还得了好多毛巾呀,那是干活累了,擦汗用的!”
九岁的小曹寇蒙了,他没坐过车,也没见过保温杯,更不知道西洋参是何方神物,面对两个挤眉弄眼、嘎嘎怪笑的小伙伴,曹寇一下子急红了眼。
“反正,我爸爸是最棒的。”曹寇一手抱住茶缸,一手把大拇哥一挑,伸到对方眼皮底下,“——我爸爸是这个!”
领导儿子被曹寇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小家伙伸出手,本能地把曹寇一推,曹寇怀里的茶缸应声落地,瞬间磕掉了好几块瓷。小伙伴见势不妙,一哄而散。剩下小曹寇一个人,捡起地上咣啷啷乱滚的搪瓷茶缸,左看右看,嘴巴一咧,哭了。
二十年后的这个夏天,先进生产者的后代曹寇,保持着十二分耐心,一手拿诉状,一手拿印泥,几乎要递到他爸脸上去:“好好好,您先把这个字签了,只要您签了字,不管她们上哪儿跳,我都送您去听——天涯海角我都送,我拎着茶缸子送您!”
“谁爱签谁签,我不签。”
富贵不能淫的老先进生产者把手一挥,差点也拂到儿子脸上去。
曹寇头一偏,往后退了一步,随即站定,上下打量着他爸。这个动作表明他生气了,同时表明他在克制。老曹耷拉着眼皮,瞅都不瞅儿子一眼。
曹寇深吸一口气,抱起胳膊,从十六岁开始,他就用这套动作代替情绪上的波动和递进,现在已经做得很有范儿了。可惜他爸不买账,原先还只是视而不见,现在干脆别过脸去,气定神闲地看起了窗外的广场舞,一边看,一边拿脚尖打起了拍子。楼下,广场舞大妈扭得正欢,喇叭里放着一首老掉牙的歌曲——《铁道兵志在四方》:
背上了行装扛起了枪,
雄壮的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曹寇觉得有必要以行动表达自己的愤怒了,他上前一步,抓起那只曾经让他引为自豪的茶缸,原地转了一圈儿。续满开水的茶缸烫得像块烙铁,曹寇嗷一声惨叫,忙不迭又放下,滚烫的茶水溅出来,把搁在旁边的状子弄湿了一大半。
“好,好,好,您厉害。”曹寇气急败坏地甩着手,十几年的愤怒流程完全乱了套,“您不签我也有办法,不就是个手印吗?您看好了——”曹寇举起那只曾经在小伙伴面前挑过大拇哥的手,冲他爸一晃,伸出小拇指,蘸着印泥,狠狠按在老曹名下。
/2/
老曹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曹寇彻底变成了自己的冤家对头。
这个小时候叫曹爱国的孩子,聪明帅气,循规蹈矩,十六岁之后,突然抽风般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老曹又一次结束了一年的野外工作,年底回家时,站在他面前的,已经是嗓音低沉、表情冷峻、看谁都带着一股敌意的小少年曹寇了。老伴说,儿子是以绝食三天为代价,逼她就范的,娘俩拿着户口本,在派出所和街道办之间来回折腾了三个月,才成功地捧回个土匪名字,从此,曹爱国华丽转身,变成了曹寇。
面对父亲狼一般的咆哮,少年曹寇第一次启动了他的应对程序。曹寇先是一闪身,躲过他爸甩过来的户口本,随后站定,用麻木到莫名其妙的眼光盯着老曹,抱起了胳膊:
“土匪有什么不好?”曹寇淡淡地说,“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土匪最吃得开。”
“滚!给老子滚出去——”老曹暴跳如雷,抄起桌上的茶缸砸过去,被土匪娘一把抱住:“打我吧,你打我,是我改的,你打死我吧!”
托名言志的曹寇并没有因此强大,两年后高考,曹寇不出意外地名落孙山。老曹不得不放下前嫌,托战友找关系,千辛万苦把曹寇弄进了本单位技工学校。毕业后又拉下老脸,再一次求爷爷告奶奶,把儿子弄进单位。曹寇学的是工程测量,也算子承父业,送儿子报到那天,老曹颇为感慨,他想起了一个四川籍的战友,爷孙三代都是铁道兵,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分别前,内心风起云涌的老曹克制着情绪,拍了拍儿子肩膀:
“好好干。别给你爸丢脸。”
父子间难得的温情暂时抹平了儿子的叛逆,曹寇垂下头,嗓子眼咕噜一声,算作回应。
让老曹一生都引以为荣的测量工作,曹寇只干了半年,半年后,曹寇先斩后奏,一张辞职报告递上去,直接卷铺盖回了家。从前改个名都要请家长的小少年终于熬成了人,青年曹寇独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全盘否定了他爸的人生。
“说吧,我需要跟您商量什么?”几年来,每次面对不提则已。一提这事就火冒三丈的父亲,曹寇总是摆出一副迁就口气,“商量怎么爬山过河?怎么打桩放线?怎么起早贪黑,背着几十斤的仪器满世界跑?如何狗一样守着定位好的GPS,天上下刀子都不能动?爸,听听人家怎么说你们吧——测量仪器肩上扛,铁鞋踏破路还长,白天跑得腿发软,晚上还为资料狂,比骡子还累,比蚂蚁还忙,工资只有一点点,到死买不起商品房……”
曹寇最知道他爸的软肋所在,两句顺口溜就把老曹噎得张口结舌。
老曹是20世纪80年代的转业兵,熬到退休才评了个高级技师,而单位的房子,早在他还是个普通工人的时候就差不多分完了。没办法,在举国上下房价大飙升的环境下,单位自建的经济适用房简直就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这几年,老曹眼看着院里的建筑一批批倒下,幼儿园,供销部,学校,食堂,医院,职工活动中心,甚至连面积不足五百平方米的灯光球场和紧挨着它的一个门球场,都被一栋十二层的小高楼取而代之了。
上头说,这叫改革,叫主辅分离,减轻企业负担。那两年,单位大门口的玻璃橱窗里,天天有红头文件贴出来。老曹从家里戴了花镜,半天半天地立在橱窗前,逐个文件研究过去,还没看明白到底为啥要分离,分离的结果却立竿见了影:医院和学校的消失,直接腾出了大片空地,在房地产业如火如荼、房价翻着跟头上涨的日子里,再没有比这个更能吸引人眼球的了。面对从天而降的土地,除了被分离出去的职工,几乎所有人都在呼吁:
盖房子,盖房子吧!
于是盖房子。盖房子的同时,捎带着就拆了供销部和食堂,人们说,在商品流通空前便捷的今天,哪里买不到东西,哪里又买不到一口饭呢,拆吧。于是拆。拆到职工活动中心时,才有退了休的老职工从狂热的状态中清醒过来:都拆了,我们去哪儿打发时间呢?
老曹是最早清醒的那拨,或者说,他从根本上就不是一个坚定的拥护者。这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建的一个家属院,那时候,他们刚从南疆铁路一期工地上撤下来,库尔勒车站通车典礼之际,也是他们脱下军装,集体转业之时,从前满世界劈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工程兵,第一次用长满老茧的双手,为自己建了一个可以永久落脚的大后方。老曹还记得,第一次搬进青砖平房时,在帐篷里长到三岁的儿子,最喜欢拿胖胖的小手,一遍一遍拍打还没干透的墙壁,然后转过头,忽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惊喜地冲他喊:
“硬的!爸爸你听——梆梆梆——硬的墙壁!”
现在,青年曹寇早忘了小曹爱国时期的惊喜,面对他爸以及和他爸一样的一帮反拆老人,曹寇一百二十个真心不解:“怎么不能打发时间?看电视,逛街,上网,打游戏,实在不行,爸您找个老伴,我绝对支持——别不好意思嘛,什么年代了,这事正常得很。”
曹寇娘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因为没房子,也就没机会看见儿媳妇进门。老曹始终觉得,老伴急匆匆去往另一个世界,不像赴死,倒像给未来的儿媳妇腾地方——当娘的“五七”才过,儿子就领着个黄头发姑娘进了门。老曹什么都没说,主动搬起铺盖卷,跟睡在客厅的儿子换了地儿。这件事上,固执的爷俩难得地达成了统一战线,不是老曹思想开放,而是儿子马上就二十七岁了,以前陆续谈的几个对象,无一不是卡死在房子问题上,只有这个叫毛毛的黄头发姑娘,尚有商量余地。毛毛说,我妈说了,车子可以没有,“三金”“五金”的也算了,房子还是要有一间的,哪怕是三五十平方米的二手房,哪怕只有一室一厅。
面对这个低到没法再低的条件,父子俩心照不宣地打了个擦边球。
他们住的这套房子,还是二十年前单位分的福利房,五十平方米的一室一厅,阴台做了厨房,阳台做了饭厅。从前,每天早中晚三顿饭,都是老伴一趟趟穿厅过堂,端了汤盆碗盏到阳台上,伺候全家人吃完,再穿厅过堂,把那一应餐具倒腾回去。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一室一厅的房子日见狭窄,尤其曹寇二十岁以后,婚恋大事提上日程,房子问题简直成了横在老曹眼前的一座大山,一辈子翻山越岭的老测量员,在这座山面前,彻底束手无策了。
被儿子两句顺口溜点了死穴的老曹,心里七七八八一阵翻腾,当着未来儿媳妇的面,到底吐不出那“放屁”两个字,只好切换回劳模身份,给自己搭个台阶。
“胡说!”老曹瓮声瓮气瞪儿子一眼,“搞测量怎么了,那是一个工程队的先锋舰、排头兵,没有路的地方,测量员先开路,没人烟的地方,测量员点第一把火,一个工程干好不容易,干坏了,只需要测量员算错一个小数点儿。想当年京九铁路,要不是我一根桩一根桩,反复测了三遍,我们负责的那座桥,整个儿都得炸掉……”
平生第一次,曹寇好脾气地坐在他爸跟前,一边受训,一边频频点头,偶尔抬头,敷敷衍衍拍他爸一个马屁:“嗯,对,是的,没错,您真厉害……咦,爸您牙缝里有个韭菜花——毛毛,去拿根牙签!”
/3/
即使楼下的动静忍无可忍,每天早上,曹寇仍然会睡到日上三竿,等他爹把早饭弄好,晾得不凉不热,小两口才迷迷瞪瞪爬起来。
大妈们早上不跳舞,只跟着音乐做两遍广播体操。从阳台上望下去,精神抖擞的大妈们步履整齐,动作规范,不像老人,倒像一群朝气蓬勃的少年。老曹坐在饭桌边,人群里来回踅摸两遍,才找到迟桂花的身影。迟桂花今天穿了一身浅灰色休闲运动服,头发松松地绾在脑后,拿一枚大发卡夹住。音乐正放到第五节,体转运动,老曹看见,人群中的迟桂花往左边迈了一小步,同时举起两只胳膊,挺胸抬头,上半身跟着也转了过去。
椅子哐啷一声响,洗漱完毕的曹寇落座饭桌前。老曹转过身,从窗外收回目光。
早饭是简单的馒头稀粥,两块红腐乳,一碟小咸菜,曹寇瞅了瞅他爸,又探头瞅了瞅楼下,伸手咣一下关了窗户:“白天跳晚上跳,大早起来也不叫人安生,真他妈有病!”
老曹瞅瞅儿子,再瞅瞅,一碗粥端到嘴边,到底放了下来。
“不就跳个舞吗?”老曹说,“看你那猖狂劲儿,还维权,还投诉,好像人家占了你们家炕头一样。这院子就这么大,该拆的不该拆的都拆了,你说,让大伙上哪儿去跳——打扰你休息?你成天除了打游戏,还是打游戏,你需要休息吗?你要真想休息,躺十字路口也一样睡。想当年我们修襄渝铁路,用了两百吨炸药,晚上人睡在帐篷里,石头子儿啪啪往头上掉,耳朵都震聋了,也没像你这么矫情……”
“打住、打住。”面对老曹的唠叨,曹寇没耐心再数他爸的牙口,“拜托,爸,可不可以别提那仨字儿——想当年。想当年,地球人都知道您是劳模,是先进,是标兵,那又怎么样,除了一堆牙膏牙刷、暖水瓶茶缸子,现在,您照样吃馒头咸菜、住一室一厅,骑两个轮子的自行车,您的饭桌照样没地儿放,要不是辞职,您儿子我,照样扛个全站仪满世界跑,有家不能回……爸,想当年您被忽悠了,知道吗?倒是忽悠您的那些人,如今个个住别墅,开奔驰,呼风唤雨,怎么您到现在还不明白呢?!”
辞了公职的曹寇也不是一开始就无所事事。最早先,曹寇做过一阵淘宝,因为租不起库房,只好做代销代理。老曹本来不懂淘宝怎么回事,见儿子扯根网线,一天到晚凑在电脑前,这边勾兑,那边发货,忽然就开了窍——什么淘宝,不就二道贩子嘛!淘宝之后,曹寇又做了阵儿传销,那段时间,老曹眼里的儿子像只疯狗,连晚上做梦,念叨的都是上线、下线、一级商、二级商、盈利模式、利益分配……半个月后,曹寇捧着一堆保健品进了他爸的屋,来发展他第一个下线,被老曹抄起床头的扫帚疙瘩,一顿乱抽,赶了出去。
之后曹寇就不见了,打手机不通,问朋友不知道,就在全家人急得乱转,毛毛哭哭啼啼准备报警时,曹寇胡子拉碴儿地出现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警察。原来是被传销团伙扣了半个月,直到警方端掉那个团伙,曹寇才被解救出来。垂头丧气的曹寇站在他爸跟前,耷拉着脑袋,不像土匪,倒像只被人拔了毛的山鸡。
被传销事件伤了元气的曹寇消停了半年,老老实实找了个建筑公司,干起了老本行,半年之后,恢复了元气的曹寇又一次辞职,并且渐渐地,又看什么都不顺眼了。当年一起陪爸爸的三个小伙伴,领导的儿子当了小领导,司机的儿子成了小司机。曹寇说,什么叫龙生龙、凤生凤?不是他们有龙凤的本事,而是人家有龙凤的底子,像咱们这种家庭,就算您有十个儿子,充其量,也就十个小测量员而已……曹寇说顺了嘴,一边吸溜吸溜喝粥,一边冲毛毛挤眉弄眼,完全没注意他爸一张老脸已经变得铁青。
“放屁!”
老曹到底忘了儿媳妇的存在,手一扬,半个馒头直接冲着儿子丢过去,在曹寇脑袋上开了花,“你你你……好好好,就算你是老鼠的儿子,顶多也是个不会挖洞的老鼠,好吃懒做的老鼠,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的老鼠!”
老曹丢开饭碗,拂袖而去。每次都是这样,嘴上输给儿子的父亲,只能搬出做家长的威严,不像生气,倒像恼羞成怒。曹寇早熟悉了他爸的生气流程,晃掉一脑袋馒头花,乜斜着瞥他爸一眼,像看一个撒刁耍赖的泼妇,万分同情又无可奈何。
楼下的广播已经放到了尾声,最后一节整理运动,大妈们原地踏着步,两臂经由前胸抬至头顶,再放下来,循环反复。迟桂花站在最后一排,一边踏步,一边拿眼瞄着不远处玩沙子的外孙女。她应该早就看见了挎着菜篮子走过来的老曹,却像没看见一样,老曹觉得,迟桂花甚至故意往旁边侧了侧身子,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老曹心里别扭,脖子一梗,头一歪,硬倔倔地穿过人群,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这是一个不太美妙的早晨,跟儿子发了一通火的老曹,在老相好迟桂花跟前吃了个冷脸,拐个弯,迎头又撞见一队满载着彩钢挡板的拖拉机,嗒嗒嗒嗒,喷着黑烟开进大门,车队末尾,是一辆同样喷着黑烟的三轮车,车斗里装着钢管钢锭、钢筋切割机、焊接机、水准仪、经纬仪等一应小型器械,领头的司机刚跟保安做过接洽,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把一张浅黄色的通行证往怀里一揣,拖拉机又喷起黑烟,浩浩荡荡开进家属院。
该来的到底来了,比预料中还要迫不及待。老曹忘了早起的不快,挎着菜篮子怔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尾随着拖拉机队伍,往礼堂那边走去。
职工礼堂坐落在家属院西南角。那是一幢跟家属院同龄的三层建筑,青石底座,水泥勾缝,墙裙往上,是淡灰色的水刷石墙面。原先,它的周边是医院、食堂、招待所和职工宿舍,都是一色的青砖建筑,简单朴素。生活中的衣食住行,人们足不出户,就可以自行解决一大半。如今,医院和食堂早被两栋赭红色的高层住宅取代,只剩下礼堂和同样青灰色的一栋宿舍楼,矗立在一片荒草离离的空地上,格外突兀又冷清。
礼堂拆除方案是年前出台的。和前几年拆除活动中心一样,除了几个退休老职工反对,年轻人都是翘首企盼的态度,连辞了职的曹寇,都恨不得举双脚赞成。20世纪80年代,地皮还没这么金贵,楼与楼之间的距离宽得令人咋舌,占地十来亩的礼堂和与它比肩而邻的职工宿舍,连带附近一块宽敞的绿地,建上两栋住宅楼还绰绰有余。老曹退休前评了高级技师,按资历打分的话,即使排不上新房,也能调一套大一点的旧房。曹寇扳着指头跟他爸算完账,手一摊,威逼利诱的姿态又抖了出来:
“爸,您不想娶儿媳妇吗?不想抱孙子吗?不想享天伦之乐吗?”曹寇说,“只要搬出这个连转身都困难的耗子窝,我们马上结婚,马上领证,马上生孩子!”
蓝色的彩钢挡板堆在礼堂前面,像一座小山,拖拉机又喷着黑烟开走了。整个上午,老曹背着手,一圈一圈逡巡在礼堂周围,像一只迷路的寻回犬,直到日头高升,脚下的影子变成一拃长,方才想起,那只挎在胳膊上的菜篮子,还是空空如也。
/4/
提前进场的拖拉机,让老曹迅速做出一个决定:担任老年合唱队的领唱。
之前,单位宣传干事三顾茅庐,都被老曹挡了回去。活动是集团公司发起的,说是要借唱红歌之机,弘扬企业文化,推进精神文明建设。二十多岁的小宣传干事一脸稚气,照本宣科的几句话还没说完,便被老曹噎了个张口结舌。企业文化?老曹说,企业就是企业,文化就是文化,没文化的企业才会生搬硬套,把两个不相干的词捏一块儿,一个连礼堂都保不住的企业,首先就是没文化的企业、没凝聚力的企业,还谈什么精神文明——狗屁!
按照文件指示,唱红比赛先在分公司之间进行,取前三名到集团公司汇报演出。重任在前,小干事懂得大局为重,不但不跟老曹计较,还皮笑肉不笑地套起了瓷。小干事说,什么弘扬路线啊,推进方针啊,那都是上面的事,咱是给人当差的,别说上头给个棒槌,就是给个扁担,也得像模像样地认真对待,是不是?如今啊,唱红歌是趋势,是政治任务,您看,多少人争着抢着报名哪!
合唱队的花名册递过来,老曹一眼就瞥见了排在末行的迟桂花。
以前两个人好时,老曹给迟桂花分析过她的名字。老曹说,你看,你这个姓吧,其实真不算讨巧,不但不讨巧,叫起来还有点儿犯难,名字呢,也普通,可这三个本来不出彩的字,搁在一起,味道就不一样了。春花漂亮,沾的是节气的光,迟桂花,连节气都不管,先天就有那么一股子安稳劲儿。郁达夫你不知道吧,“五四”时期的一个作家,他有一篇小说就叫《迟桂花》,里面说,桂花还是迟开的好,因为开得迟,日子就经得久,像晚来的爱情……
“你是——在说我们吗?”
迟桂花从老曹怀里仰起脸,她的鬓角有点儿乱,前额一绺头发垂下来,遮住半个眼睛,却没能遮住眼里那簇跳动的火苗。老曹被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一惊。人到中年的迟桂花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懵懂混沌,天真无邪。老曹愣怔一会儿,伸手把头发给她捋到耳后,一下一下摩挲着,半晌,忽然手上就用了劲儿,胡乱划拉几把,又给她弄毛了。迟桂花一动不动,眼里火苗渐渐熄了,涌上一片阴郁。
合唱队排练的地方选在老曹家楼下,大妈们跳舞的那块空地,这是老曹和小干事共同考察的结果。没办法,礼堂早在开春之初就弃之不用,里面陈旧的桌椅板凳都当废品卖了,平常单位开会,都在办公楼四层的小会议室,赶上人多的时候,就去外面的酒店。可合唱队总不能去办公楼里排练,老曹和小干事把家属院每个角落都琢磨了一遍,方才发现,大妈们跳舞的那块空地,还真是最合适不过了。
第一,它宽敞,那是一条“之”字形路的死角,夹在两条绿化带中间,上有合欢树遮阳,下有鹅卵石铺地,空地旁边,还有青砖砌就的一个小方桌和几个供人休息的圆形石凳;第二,它隐蔽,除了距离老曹他们那栋楼比较近,整个空地几乎被几棵坐地而起的塔松完全围住;第三,它简直就是一个天然的露天舞台,有方桌,有石凳,有现成的电源,方桌留给领唱,石凳给后排的队员垫脚,五十几个队员分成四行,呈扇状分布,老曹就是那扇骨的轴心所在,一夫独立,众望所归。小干事指指那块空地:就这儿了。
老曹打鼻孔里哼了一声,算作默许。他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法子。
合唱队的备选歌曲有三十多首,老曹选了其中五首,以那首《铁道兵志在四方》为主打。一帮退了休的老职工,平常靠广场舞打发闲暇时光的散兵游勇,现在被组织起来,年轻时熟悉的旋律一响,老曹看见,许多人眼里都转起了泪花。
……离别了天山千里雪,
但见那东海万顷浪;
才听塞外牛羊叫,
又闻那个江南稻花香。
同志们啊迈开大步呀,朝前走,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老曹是20世纪70年代的铁道兵,新兵连三个月后分到工程团,专业学习测量。当时并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作为一个文能书写作画、武能吹拉弹唱的老高中生,师政治部宣传科早在一个月前就向他抛来了橄榄枝,迟桂花问过他,为什么挑了这么苦的一个工种,老曹想了想,只简单答了两个字:喜欢。
他其实挺想和人谈谈他的理想。鲁迅弃医从文,是因为战争年代需要以笔为矛,那么和平年代,人们就应该相信实业救国,他一个普通人,做不了实业,但可以做实业上的一颗螺丝钉——新兵连第一个月,班长带他们读过《雷锋日记》,里面说,一个人的作用,对于革命事业来说,就像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那时候他多年轻啊,一身正气,满腔热血,虽然过了这么多年,理想逐渐幻灭,热情一再被挫,他仍然不觉得当初的选择是错误的。
老曹看一眼迟桂花,把涌到喉咙的话又咽了回去。
迟桂花跟曹寇的区别在于,对于理想这个话题,前者爱屋及乌,盲目崇拜,后者弃如敝屣,彻底不屑,虽然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极端,对老曹来说,都无异于对牛弹琴。老曹摸遍全身找不到烟,立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一声没吭,转身出去了。
合唱队要求统一着装,工会给发的服装是红背心,白色灯笼裤。大红的套头涤棉背心一上身,年纪参差不齐的队员马上整齐划一,统统被打入老年行列。指挥过程中,老曹几次走神儿,胳膊举在半空中,忘了往回收——红衣白裤的迟桂花像颗浆汁饱满的草莓,眼角皱纹里都透着红光。夕阳红。
迟桂花照例左顾右盼。她不看老曹,任凭众人笑得哗然一片,老曹满脸通红,迟桂花像没事人一样。有几次,她甚至走出队列,拿手绢给旁边玩泥巴的外孙女擦了擦汗。孩子挺乖,天气也不热,老曹因此认定,迟桂花这个动作,本意上还是在躲避他的目光。老曹心里一阵恼羞,手上乱了套,顺势在一片哄笑声中做了个解散的姿势:
“休息,休息一会儿。”
解散了队伍的老曹径直奔孩子走过去,他知道自己的犟脾气又上来了,并且,控制不住。“热吗,妞妞?”老曹伸手摸摸妞妞脸蛋。
“不热。”妞妞头都没抬,接着鼓捣手里一团泥巴。
老曹收手,固执而又意味深长地望向迟桂花,意思是:你看,她不热。
迟桂花垂着眼,命令孩子:“妞妞,喊爷爷——怎么这么没礼貌?”
“爷爷好。”小姑娘敷衍了一句。
时空的距离就是心灵的距离,老曹不是见了女人就走不动道儿的男人,真跟迟桂花面对面、眼对眼、鼻息对着鼻息,却马上像一只漏了气的皮球,一点一点瘪下去。有几分钟,他甚至觉得,自己看迟桂花的目光,都带点儿眼巴巴的味道了。老曹干咳几声,别过脸,往旁边的沙土地上吐了口唾沫。
“爷爷不乖。”低头玩泥巴的妞妞抓了大人的现行,得意地大喊。
“好,好,爷爷不乖。”老曹嘴上应付着孩子,眼睛忍不住又往迟桂花脸上瞄过去。八月白亮亮的太阳下,迟桂花像一根浑身挂满白霜的冰棍,从头到脚都往外冒着寒气。老曹踟蹰一会儿,再次拽过孩子,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
“妞妞,你捏的这个,是什么呀?”
“小狗,看家的。汪汪汪……”妞妞扬起一张小花脸,举起手里一坨泥巴给老曹看。大人的关注让她很高兴。气氛稍有缓和,老曹潮水一样的心情暂时平复,怪不得老话说,孩子是夫妻间的润滑剂。想到这个比喻,老曹咧嘴笑了一下。
迟桂花照例沉着脸,脑门上却像生了一双火眼金睛,不抬头就能看到老曹心里去:
“妞妞,过来!”
五六岁的孩子已经懂得察言观色,小姑娘一边迟疑着走向迟桂花,一边扭过脸看老曹,一步一个回头。
“你看你,早起换的衣服,半天就没了模样。”迟桂花抬手,啪一下打掉妞妞手里的泥巴,“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就比个小子还淘气?!”
妞妞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扭头看看地上摔成一摊稀泥的小狗,又看看老曹,哇一声哭了。
老曹见不得这个,上前抱过妞妞:“跟孩子动什么气?”
迟桂花这才抬头看老曹,一眼,又一眼。她抱着双肘,目光冷淡,生怕老曹看不出她的轻蔑似的。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迟桂花上来抱孩子:
“妞妞,回家!”
老曹痛痛快快把妞妞交了出去。他才不想拿孩子当借口,跟迟桂花拉拉扯扯,磨磨叽叽,虽然争执的过程中,一个抢一个夺,使他们看起来很像一对因为孩子怄气的老两口——老曹的犟脾气上来,整个人又像充了气的皮球,死倔倔、硬邦邦了。
/5/
迟桂花的轻慢,让老曹原本懒怠的神经一下子支棱起来,像拧满了劲儿的发条,浑身上下连汗毛眼里都憋着一股真气,蓄势待发。有几天,他甚至忘了自己参加合唱队的初衷。倒是那小干事,一句不经意的话,点醒了他。
那天热,秋老虎发威,白花花的太阳晒得树叶子都打了蔫儿,小干事出去买了一堆冰棍,回来挨个儿发给大伙,“鬼天气,哪有点儿立秋的样子,倒比伏天还热。”小干事低头在塑料袋里扒拉一阵儿,翻出一根绿豆冰,殷勤地递给老曹,“哎,想想还是以前好,那礼堂,钢混的,走进去那叫一个凉快,那舞台,开放式,搁现在都不落伍,还有那灯光、音响,啧啧,绝了,您说,现如今上哪儿找那么好的建筑去,说拆就要给拆了……”
小干事二十七八岁,算起来参加工作也没几年,他哪知道礼堂当年的风光?老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冲小干事摆摆手。他不吃冰棍。
说起来,老曹是从头到尾见证礼堂兴衰的人,从他们在这座城市落地生根开始,一帮来自天南海北的老铁道兵,背井离乡,年节时没处去,除了老乡聚会,就是职工活动中心和礼堂。职工活动中心有图书馆、台球室、书画苑、乒乓球台和健身房,楼下还有篮球场和门球场。后来活动中心拆了,一部分活动室就搬到了礼堂二楼,另一部分,像篮球场和门球场,占地儿太大,就任其消失了。
从前,老曹是活动中心的常客,每年两个月的探亲假,哪天不去那里报个到,生活就像缺了什么,失魂落魄谈不上,神不守舍肯定有。在活动中心,老曹如鱼得水,或打打台球,或练练书法,或跟工友泡上一壶茶,边喝边摆龙门阵,或者什么都不做,这屋转转,那屋转转,临走前拐到图书馆,捎上一本书。老伴说,你这哪是回来探亲,你是回来探你的书、你的画,你的篮球、台球、乒乓球——都多大岁数了,还为个皮球上蹿下跳……
活动中心跟礼堂合二为一后,老曹更忙了,经常是人在一楼排练,老工友在二楼候着,眼巴巴等他来指点某个墨迹未干的大字:你看这一撇,是不是力度不够?老曹的书法,在单位那是有口皆碑的。赶上五一、国庆、春节和节前职代会,老曹更是宣传部编外又必不可缺的成员,那个年代还没有广告公司,礼堂内外所有的条幅标语,有一半出自老曹笔下。挥毫泼墨完毕,老曹扔了笔墨纸张,回家洗手更衣,晚上他还有节目,独唱或领唱,变戏法或说相声。老曹平时中规中矩的一个人,往舞台上一站,风格就完全不一样了。
还有领奖。前面说过,老曹是先进生产者,几十年如一日。
站在彩旗招展的奖台上,披红挂花,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标语,接过工会主席颁发的印着大红“奖”字的茶杯茶缸、毛巾脸盆,镁光灯咔咔闪过,老曹觉得,过去一年的翻山越岭、风餐露宿,都值了。
礼堂也有屈辱历史。有一年资金紧张,到年底,职工工资才发到九月份,领导层到六月份,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单位办公大楼被几百个民工团团围住,声称再不按时兑现工资,便闹到劳动局,由政府出面解决问题。那几天,公司领导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民工被暂时安置到礼堂内,由各级领导轮番出面,协商安抚。空谈是没有任何效果的,甚至起了相反作用,最后,情绪激动的民工跳上窗台,把礼堂一幅大红洒花窗帘拽下来,一把火点了。关键时刻,工会主席使出了最后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动员正式职工,把刚发到手的三个月工资缴回来,补齐民工工资。
动员工作是从劳模开始的,举手表决那天,偌大的会场内鸦雀无声,电流通过话筒滋滋响着,像拿铁皮刮着每个人的心。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之后,老曹低着头,第一个举起右手。举起手的老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慢腾腾站起来,闷声说:
“我回家,拿钱去。”
拿钱的同时,他把那幅烧坏的窗帘也卷了回去,叫老伴补上:
“用最好的布,最好的线。”
窗帘烧坏了一角,老伴把一块绿绸布裁成伞状,又拿暗褐色丝线绣出纹络与暗影,红绿参差交界处,依原样绣了几朵嫩黄洒金的重瓣牡丹。万红丛中一抹绿,窗帘重新挂回去,反倒比原来多了一份活泼。工会主席姓赵,文书出身,遇到这种事迹,不用美化也美了,不用拔高也高了。赵主席说,老曹同志这种维护集体荣誉、爱护集体财物的行为,体现的是什么精神?是雷锋精神,是主人翁精神,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奉献精神!
有人就笑了:这话,咋越琢磨越像骂人呢。
树梢上,知了心浮气躁地叫着,一根冰棍下肚并没有给人带来预期的凉意,天仿佛更热了。有人开始抱怨,建议排练时间挪到晚上。老曹捻灭手里的烟头,把几个平时不错的老工友喊到一起:“大家想不想——去礼堂排练?”
如果说拆除活动中心时,老职工还处在懵懂状态,礼堂拆除方案出台后,老人们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也不是没人反对,也不是没人抗议,有人甚至找到工会,直接表达了老职工的心愿,却始终群龙无首,扑腾几下就没后劲了。几次活动老曹都参加过,也都随众人散了,说到底是没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或者说,没有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和堆成小山的彩钢板围栏的刺激——有时候,人是需要刺激的。
“拆都要拆了,还礼堂,啥堂都没有了。”有人丧气地骂了句娘。
小干事又不知去哪儿溜达了,随之而来的七嘴八舌的骂娘声,像要抓住这个没有官方代表的空隙,汹涌而嘈杂,望着越聚越多的人头,老曹慢吞吞拧开一瓶水,喝了几口。曹寇说过,要调动群众情绪,组织者就要懂得适时闭嘴,给大家留出酝酿情绪的时间。当初曹寇成功地组织了一场谈判,得意扬扬地在饭桌上抖出这条经验时,还被老曹啐了一口,如今风水轮流转,老曹现学现卖,深感某些方面,儿子还是比老子有智谋的。
“我赞成,去礼堂排练。”迟桂花不知什么时候挤在了人群里,她不看老曹,眼角轻轻一挑,转向了别处,“礼堂不是还没拆吗?咱们只当找个凉棚,也比这大太阳下晒着强,再说了,礼堂拆除方案怎么出来的,做过调查吗?搞过民意测验吗?会不会是屁股当成脑门拍的结果?抛开这些都不提,既然是要拆的东西,借用一下怎么了,是唱红比赛不重要、还是咱们的身体不重要?待会王干事来了大家一起说,叫他去跟上头反应。”
大伙又开始议论。老曹努力绷着一张脸,仍然憋不住嘴角一丝笑意。几年不见,迟桂花泼辣了许多,换作以前,大庭广众之下她是绝对不说话的,更不要说“屁股”之类的词儿了,那在迟桂花眼里,简直就是污言秽语。
迟桂花仿佛生了后视眼,能窥见老曹每一个表情,最后一句话落地,忽然转过头来,狠狠瞪了老曹一眼,随即转身,拨开人群,走了。
问题理所应当地反映了上去,并且被小干事认为“不难”,正如迟桂花所说,一栋要拆掉的破楼房,怎么着都是废物利用,还有什么比唱红更要紧的事儿呢。整整一天,老曹心里麻溜爽利,像伏天里吃了一百根冰棍,神清气顺。晚上老曹弄了四个菜,熘肝尖和回锅肉,白灼虾和麻婆豆腐,又找出一瓶泸州老窖,准备跟曹寇喝两杯,顺便讨教如何组织群众、调动情绪的问题。不想曹寇连自己的情绪都调动不起来,闷头喝了两杯酒,筷子一扔:
“爸,毛毛怀孕了,这个孩子,我不想要。”
毛毛一个礼拜前回了娘家,走时面容憔悴,眼眶红肿,连妆都没化。老曹只当小两口闹了别扭,不便问,就没问。以前也有这种情况,毛毛挟个小包袱气冲冲回了娘家,曹寇这里不急不慌,照样打他的游戏。沉不住气的总是闹得最激烈的那个,不用请不用求,两天后,毛毛一准儿自己回来,期期艾艾进门,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走路都贴着墙根儿。曹寇对付女人,不知用的什么招。
这次却不一样,毛毛走了一个礼拜,至今音信全无。一向不慌不忙的曹寇,屁股上仿佛生了疖子,坐立不安。老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蒙了一下,转瞬明白过来,也啪一下扔了筷子:“为啥不要?”
“不—想—要。”
曹寇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吐出三个字,忽然就换了一副轻佻口气,“为啥不要?因为我们还没结婚哪,爸,这叫未婚先孕,就算我不怕人笑话,您也不怕吗?”
“我、我、你——”老曹被儿子噎了个大红脸,“那就先结婚。”
“行,先结婚。”曹寇盯着他爸,一声冷笑,“在哪儿结?房子呢?就算不出彩礼,房子总得有一套吧,您孙子不会一辈子都睡婴儿床,等他长大了,会跑了,您打算往哪儿安排他,塞床底下,还是挂房梁上?老鼠还能挖个地洞呢,您连洞都没处挖!”
像掌握了某种真理,曹寇借题发挥,一句比一句刻薄,一句比一句刺耳,完全不在乎他爸手里,还握着一只几乎要被捏碎的玻璃杯——如果不是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玻璃杯或许早就飞了过来。曹寇不是假矫情,而是真恼火。
响铃加振动,砖头一样厚的老年机在桌上转着圈儿,像专门来息事宁人的。老曹咽下喉头一口怒气,边接电话边往厕所走,一扇门在身后关得惊天动地:
“喂——王大姐,是我,您什么事?”
/6/
肯德基的玻璃推门像两片折扇,一吞一吐,迎送着各色人等。老曹坐在角落里,看着一个女人肥硕的身躯像根火腿肠一样被卷进来。
应该就是她了。和王大姐说的一样,女人一身及膝套裙,肉色丝袜,粗跟凉鞋,腕上戴一只棕红色玛瑙镯子,除了米黄色裙子颜色偏嫩,这样的装扮倒也算得上郑重。相比之下,老曹就显得过于随便——老曹身上,还是合唱队那套队服,红衣白裤,这样的环境下,就像广告里老年保健品的代言人,比夕阳红还红。
互相认识寒暄过,女人落座,老曹问吃点什么,对方说就全家桶吧,加一包薯条,比单点能省二十多块钱呢,咱俩吃也差不多,另外,能不能再要个香脆海苔虾?肯德基的新品,好像有点儿小贵,十一块三五个,不过据说很好吃。
女人一口青岛话,带着潮汐里海蛎子的味道。老曹于是去点餐,女人在他身后扬着嗓子又补充了一句:“多要两包番茄酱。”
一包薯条,三包番茄酱?老曹表示不解。女人狡黠地笑了:
“反正不要钱,不要白不要对吧?”
洋快餐在中国照例是喧嚣的,虽然是角落,不远处游乐场里,小孩子的尖叫声仍然一丝不落地传过来。老曹皱皱眉。他实在搞不懂,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为啥一定要在这种地方见面。王大姐说,这说明人家随和,非要到西餐厅宰你一顿才算上档次?现在看来,王大姐说得没错,海蛎子女人很随和,全家桶端上来,女人不用谦让,伸手便捞了一只鸡腿。
老曹说:“我去洗个手。”
女人说,去吧。
洗手回来,老曹发现,女人正在啃第二只鸡腿。她啃得很仔细,见老曹回来,腾出一只油手,把全家桶往老曹跟前推了推,努努嘴:
“你吃那个,鸡块,肉也多。”
老曹摆手,拿过旁边的可乐喝了两口,又放下,转身去买了瓶矿泉水。
“三杯饮料哪,怎么还买水。”女人嘟嘟囔囔地说,她鼓着半个腮帮,侧过身子叼住旁边的可乐吸管,猛喝几口,把嘴里的肉送了下去。
“喝不惯。”老曹还想说,太苦,太凉,太刺激,略一顿,统统咽了回去。他知道自己惜字如金的毛病又犯了。
“多浪费。”女人打个响嗝,拿过老曹手边那杯可乐,放到自己跟前。
“两块钱。”
“外面卖一块钱。”女人说,她又捞起一个鸡翅,“这个,超市里十二块钱一斤,那得称多少个?搁这儿,十二块钱一对……还有这鸡块,菜市场上的生鸡多少钱?这一桶能买两只整鸡——老外会赚钱,中国人也邪门了,心甘情愿让人宰。就说我那小外孙吧,我给他炸的鸡翅,味道一点儿不比这个差,小兔崽子愣是不吃,跳着脚跟我闹。你说,哪儿的鸡不是鸡?报纸上还说,肯德基的鸡长九个翅膀呢……”
九个翅膀也不影响女人的食欲。啃完一个鸡翅,女人转而又去对付旁边的薯条。老曹撕了一包番茄酱给她。
女人说了句谢谢:“王大姐说,你刚退休半年。退休金挺高的吧?”
“一般。”
“一般是多少?”女人问,她好像并不想得到确切答案,马上接着说,“对了,我先介绍下自己,五十五岁,山东人,下岗前在新华棉纺厂印染车间,老头死了六年,剩下我跟一儿一女,闺女前几年嫁人了,儿子明年结婚……”
老曹说知道:“王大姐都讲过。”
“王大姐还跟你讲过啥?或者说,王大姐没跟你讲过啥,都可以问,别不好意思。”女人伸出拇指,小心翼翼舔掉指尖上一抹番茄酱。她的眼珠一直盯着老曹,脸上没有一丁点儿被打断的不快,完全是一副诚恳的对顾客知无不言的友好态度。
“那个,印染车间,累吗?”
女人粗糙朴实,老曹觉得自己欺负了老实人。
“能不累吗?”女人说,“湿,热,脏,机器转起来声音大,俩人面对面说话都得抻着脖子嚷,最要命的,你不知道哪天会对哪种染料过敏,有一回我上夜班,早起走出车间就倒下了,到医院一查,说什么硫过敏,脸肿成猪头那么大——你一点儿都不吃?”
“我喝水。”老曹捏了捏手里的矿泉水瓶。
“嘴够刁的。”女人拿纸巾擦了擦手,“你像个文化人。”
“粗人。”老曹说,“那么苦,下岗倒是件好事儿。”
“谁说的,那是他没下过岗。”女人说,“你甭听报纸上成天说,这个下岗工人创业了,那个下岗工人成功了,十个有九个是瞎忽悠,我们那一拨下岗的,除了机修车间的王大白话,还不是到处卖苦力——王大白话又是怎么发的家?卖假药发的!那家伙在厂子上班时手脚就不干净,专偷半新不旧的零件出去卖钱,下岗倒成全了他,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坑蒙拐骗偷那一套,全派上用场了……”
说话的工夫,女人又消灭了一包薯条。她大概觉得自己把话题扯远了,一个转弯又兜了回来:“还是你们单位好,央企,不怕折腾。”
老曹吭哧吭哧笑了两声。女人虽然粗朴,说话倒一针见血。十几年前,他们单位也不是没折腾过,先是实行股份制,号召全体职工入股——说是号召,文件传达下来却是硬性的,老曹二十年工龄,缴了两万五千八的股金,那时候人民币还实在,两万五千八百块钱心疼得老伴一个月没睡好。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股金又分批分期退了回来,上头开始动员四十岁以上的老职工买断工龄,下岗分流。跟职工入股一样,下岗分流的事热热闹闹吵了一年,最后也不了了之。老曹还记得,当时局报上有篇文章,说改革大潮中,央企是一艘沉重的巨轮,起步难,转向难,调头更难,左右为难,难于上青天。
女人嘿地笑了一声:多亏了这难。
“有个单位多好啊。”女人说,“打个比方,在棉纺厂,我就是一颗螺丝钉,棉纺厂就是一台机器,在这台机器上,我一分钟都不耽误地干着螺丝钉的活儿,现在,你非要把我拆下来,拧到别的机器上,能行吗?实话跟你说,下岗以后,我扫过大街,卖过保险,给人当过保姆哄过孩子,要说起来,这些活儿都比原来轻松,收入也不差,可总感觉不是那么回事,没有那种——归属感,对,归属感,电视上都这么说。在棉纺厂,就像在自个儿家一样,一根布丝、一个线团都是家里过日子的物件,摸摸哪个都亲着呢。车间里忙一天,下班了去澡堂子冲个凉,不想做饭了,就去食堂买两个小菜、一兜馒头,礼拜天再给孩子们好好做顿饭。那时候节假日也多,病假、产假、年假、婚丧假、育儿假、探亲假,家里遇上点儿难处,全厂人都跟着忙活,哪像现在,卖一天力气赚一天钱,生老病死都跟人没关系。就拿我那闺女来说,外企,白领,听着不错吧,结婚俩月就让人给辞了,为啥,怕你生孩子呗,劳动法说了,怀孕期间不能辞退员工,可没说怀孕前不能辞……”
到饭点了。肯德基的门频繁地一张一合,像女人的嘴。老曹把剩下那杯可乐往女人跟前推了推。他有点儿爱听她说话了,这满嘴海蛎子味的女人,实诚,接地气儿。
“你也像文化人。”老曹说,“你看你这个比方,打得多好,一颗螺丝钉,这话,雷锋说的。我也是螺丝钉,不过我比你幸运,在机器上一直转到退休,你呢,是半截上让人拆下来那颗,回炉没回好,炼成了个铁疙瘩。”
“对对对,就这个意思。”女人被老曹完整的一句话吓了一跳,愣怔几秒,继而嘎嘎大笑,“你这个人,说话跟花钱一样,每个字儿都用在刀刃上——铁疙瘩,混不吝,你这嘴呀,还真是刁。来来来,咱干一杯,为螺丝钉,为铁疙瘩。”
老曹举了举手里的矿泉水:“为雷锋。”
气氛比原来活泼了许多,这是出乎老曹意料的结果。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当年——当年,每到生产旺季都会有各种竞赛,两人都是劳模;每到节庆日都有各种文娱活动,俩人都有表演节目;当年每个员工过生日,工会都会送上一个小蛋糕,不大,就是那么个意思;当年天热了有防暑降温费,冷了有暖气补贴;当年,厂领导连员工的婚嫁问题都管。“咱们两个单位还联姻过呢。”女人说,“你们单位男多女少,我们厂,漂亮姑娘一抓一大把,光我们车间主任就介绍成了好几对儿。”
“搁现在可不行,那叫个人隐私。”老曹说,“年轻人顶烦这个。”
“对对,我们家儿子就这德行。”女人啧啧两声,“不让问,一问就搬出这个词儿来——你说,当妈的操心儿子娶媳妇,也叫侵犯隐私?他尿床的隐私我都知道!”
老曹呵呵笑了两声。
“实话跟你说吧,以前,我没想过再找个老伴儿。”提到儿子,女人想起了自己的使命,“这不,儿子的隐私解决了,在哪儿落实隐私就成了问题。我们家就一套一居室,还是当年厂子分的福利房,人家女方要求不高,一居室也成,但不能跟公婆住一起。咱俩要是成了,我得搬你那儿去住,给人家腾地方,这个,王大姐跟你说过吧?”
女人嘴里咬着一截塑料吸管,半挑着一只眉毛,盯住老曹。她问得那么自然,仿佛在说别人家的事,她只是个转述者。这个弯转得太猛,又太急,老曹还没笑完,后半截声音就冻在了喉咙里,同时,一张脸腾地红了。
餐厅里人越来越多,声音嘈杂,座位紧张,不少就餐者东张西望找着位置。海蛎子女人爽快,见老曹这份表情,轻轻一笑,自己就给自己解了围:
“吓着你了吧?呵呵,其实我也知道,咱俩不合适,你和别人不一样,你身上有股……哎,我也说不上来的那个劲儿,不过还是谢谢你陪我唠嗑——现在谁还爱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呀,一个个都忙着呢。”女人开始打包,剩下的东西被她分别装在两个纸袋里,一袋递给老曹,“鸡块你带回去,大虾呢,你不介意的话我就带走了,我那小外孙,好几回闹着要吃这个,多贵呀你说,十一块钱三个,啧啧!”
“别客气,带走,带走!鸡块你也带走。”
老曹脸上一窘,嘴上就有点儿语无伦次,索性起身,又买了一包海苔虾塞给女人——应该道谢的是自己,感谢人家陪自己聊了那么多过去,车间、食堂、加班、节假日、先进生产者,结果却整个给弄拧了,这让老曹惭愧万分。更让他羞于启齿的是,连王大姐都不知道,他来相亲的直接目的,其实也是想净身出户,把自己囫囵个儿地嫁出去,不同的是,眼前这女人,是给未来的儿媳妇腾地方,而他,是给未来的孙子腾地方。
女人已经站起身来,老曹满心内疚,赶紧拿起桌上的手包递了过去,动作里带着殷勤。清脆的童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像晴空里的一道闪电:“爷爷——”
老曹抬头,迟桂花正一手牵着妞妞,满脸微笑地站在餐桌旁。
/7/
从肯德基开始,迟桂花的微笑就长在了脸上,唱歌笑,不唱歌也笑,说话笑,不说话还笑,哄妞妞的时候更是满脸慈祥,格外耐心。她本来就生得讨喜,虽然老了,还是弯眉弯眼,嘴角微微上翘,一边一个酒窝,笑起来简直浑然天成。最初几天,老曹盯着人群中的那张笑脸,企图从上面找出点儿内容来,比如扭捏、吃醋、嫉恨,再比如赌气、负气、怨憎,但都没有,迟桂花笑得风轻云淡,无懈可击。
老曹如芒在背。更让人不能忍受的是,第二天,整个合唱队的人都开始冲他笑,他们一边扯着嗓子唱歌,一边嘻嘻哈哈、挤眉弄眼,尤其前排几个胖女人,互相咬着耳朵,笑得花枝乱颤。老曹刚想发话,一个四川女人倒先冲他嚷起来:
“曹工,你袜儿穿错了!”
是浓重的川东话,袜儿。老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众人哗的一声,窃笑变成了哄堂大笑,同时,数十双眼睛齐刷刷转向老曹脚底——老曹那天照例穿着队服,天热,裤脚软塌塌挽起半截,露出两条毛发稀疏的瘦脚杆,再往下看,是一双灰色牛筋底网眼运动鞋,脚踝处露出棉线袜口,一只纯白,另一只貌似纯白,但袜口处绣着粉紫色小花边。笑声一波一波荡过来,老曹低着头左瞧右看,自己也忍不住乐出了声。
是毛毛的袜子。老曹尴尬地摸摸后脑勺。早上他起得晚,吃过饭才想起泡了好几天的衣服还没洗,手忙脚乱中只好向儿子求援——老曹汗脚,衣服不换没事,鞋袜一点儿都不能含糊。曹寇还在睡懒觉,嘟嘟囔囔一脸不耐烦,从枕头底下摸出两只袜子扔给他爹,翻个身继续睡去了。可怜老曹瞅都没瞅,两下套上袜子,夺门而出。
事就是这么个事,给众人一阵哄笑就变了味儿。老曹一边讪笑,一边收回支棱在半空中的两只胳膊,弯腰抹下两条裤腿。众人就势解散,一窝蜂凑过来跟老曹逗趣。一个说,曹工好精致,绣花小袜,旁边还带个蝴蝶结,这是今年的新款吗?另一个说,老土,哪里是绣花,那是提花,提花比绣花上档次,穿着还舒服,对吧,老曹?
“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说不到点子上,问题的关键在于,这是双女人的袜子——怎么回事嘛曹大哥,给大伙儿讲讲呗!”
是迟桂花。一身绛紫色衣裙的迟桂花站在老曹跟前,脸上似笑非笑,像个最无聊的看客——她可真不该这时候站出来。老曹脸上先是一热,又一阵冷,随即哗啦一声拽过旁边的椅子,大摇大摆坐下,扒下脚上的袜子,径直拎到迟桂花跟前:
“好,讲就讲,想听哪段——床上的还是地下的?”
老曹最知道迟桂花的要害,一句话就点了对方的哑穴。被问了个顶头呆的迟桂花,前一分钟还笑得光明磊落,后一分钟就霍然变了颜色。
“流氓。”
迟桂花盯着老曹,牙缝里吐出两个字,转身走了。
“床上的,当然是床上的咯!”一个绰号“老顽童”的安徽老头凑上来,手舞足蹈,掩不住一脸猥琐。老曹抹下另外一只袜子,照着老顽童劈头盖下去:
“床上——床你个锤子!唱歌不积极,用不着的倒蛮有心,说多少次了第二段男女声错开一拍、错开一拍,每回你都抢,跟女人你抢什么抢……集合!”
他们已经搬进了礼堂,老曹拿眼角余光瞥着走远的迟桂花,后者倒也没愤而离场,只在靠近右边通道的一扇落地窗前站着。落地窗已经没了窗帘,窗棂上锈迹斑斑,衬着迟桂花绛紫色的背影,像一幅用色不均的油画,破败又萧条。
接下来的排练,不但被老曹夹头夹脑训了一通的老顽童乱了阵脚,连迟桂花也开始频频出错。他们唱的是《保卫黄河》,歌曲中,两句铿锵激昂的“保卫家乡、保卫黄河、保卫华北、保卫全中国”错开一拍,首段女声先唱,句尾男女声合一,末段男声起头,句尾照样合一,紧促的短板,男女声一强一弱的起伏对照,更能突出抗日战争紧张有序的节奏,现在被两个心不在焉的人一搅和,整个队伍完全乱了套。排练进行到二十分钟,老顽童又一次抢拍,不待老曹呵斥,老顽童迈出队列,大咧咧先抽了自己一嘴巴:
“抢,跟女人你抢什么抢!”
人群一阵哄笑,老曹看见,连一直板着脸的迟桂花都乐了。
老顽童是个不怕热闹的主儿,抽完自己,原地转了一圈儿,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拜托各位,黄河交给你们保卫,我不行,腿都麻了,这鬼地方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哎我说老曹,你他妈的连个礼堂都保不住,还带大伙保卫黄河,这不扯吗?!”
队员再次自动解散。老曹把唯一的椅子让给一位老大姐,自己跟大伙一样,席地而坐,点上一根烟。礼堂已经拆得空空荡荡,原来的观众席只剩下一片铸铁凳腿,直愣愣戳出地面,长短不一,像秋后潦草的庄稼茬儿。合唱队的到来并没有给它带来生气,相反,三三两两席地而坐的队员,像一群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使礼堂看起来更加萧条。闷着头抽完一根烟,老曹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递给还在发牢骚的老顽童:
“喏,这个,敢不敢签字?”
是一张反对拆除礼堂的请愿书,昨晚老曹戴着花镜,从曹寇电脑上一条一条百度下来的,之所以百度,不是因为不会写,是因为怕写不好。平生第一次,老曹对自己没了信心。曹寇见他爹一个晚上都埋头在电脑跟前,起初还挺欣慰:爸您这就对了,没事上上网,聊聊天,打打游戏,多好,干吗整天和谁都较着劲儿,跟得了退休综合征似的,您知道,退休生活不光是逗鸟,遛弯,哄孙子,打太极拳,跳广场舞,那都是没文化人干的事儿,您跟他们不一样,您有思想,有追求……哎,爸您干吗呢?!
曹寇歪着脑袋凑过来之前,老曹已经抄完最后一个字,一张纸横竖对折两下,揣进了衬衣口袋。曹寇气急败坏,不敢跟他爸短兵相接,只好啪一下关了电脑,嫌不解恨,又一把扯飞了网线,原地转一个圈,再踅摸东西泄愤时,他爸已经拍拍屁股,出去了。
老曹是第二天早上看见曹寇的请愿书的,一模一样的格式,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决心,不同的是,曹寇的请愿书里,强烈要求单位加快礼堂拆除进度,因为“大龄青年等着安居乐业,育龄青年等着生儿育女,退休的老人们,盼望着能有一个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清净之所”。曹寇自小语文不好,尤其作文,一贯词不达意、语不对题,啰里吧嗦半天,离中心思想还十万八千里,倒是这篇请愿书,写得干净利落,一语中的。
请愿书放在餐桌上,摆明着挑衅,怕老曹看不见似的。老曹准备好早饭,左手端汤,右手执勺,没第三只手可用,一盆汤水索性咣一下墩在请愿书上。
曹寇嗷一声跳过来:“干吗你!”
“不干吗,吃饭。”
曹寇小心翼翼,挪开汤盆,收起他耗时一个晚上的精心之作,开始吃饭。吃饭也不闲着,不是弄响了勺子,就是碰倒了碗,半块馒头吃得千辛万苦,一副要被噎死的姿势。
“我记得,你早把工作给辞了。”老曹冷冷地,看着对面百爪挠心的儿子,“这破单位,又苦,又累,工资又低,又没地位——你请愿,你给谁请愿?你以什么身份请愿?你这个愿请下来,跟你有几毛钱关系?”
“我是家属。”正等着他爸发话的曹寇,一张嘴就显得迫不及待,“我替朋友请愿,替我老爸请愿,替我没出生的儿子请愿,我路见不平,拔刀请愿——我请着玩儿……”
“你爸没死,不用人替。”
见儿子翻着白眼,摆开一副扯皮姿势。老曹不再啰唆,推开碗筷,起身走人。老头历来说到做到。前一分钟还耍着无赖的曹寇,后一分钟马上就换了嘴脸:
好好好,爸,爸——这样,从明天开始,电脑归您,下棋聊天看新闻,您想干吗干吗。我再去万达健身房给您办张卡……还有,图书馆——市图书馆,我给您办借书证。昌盛大酒店,我给您办游泳卡,年卡,不计次数。电影院,咱办会员卡,VIP,哪个电影热闹咱看哪个……您怎么打发不了时间,您有多少时间,非得跟那破礼堂耗着?
“轮不着你安排我。”老曹瞥一眼儿子,“房子我不要,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老曹声调不高,扔过来的话却石破天惊。曹寇终于噎着了,吭哧吭哧一阵咳嗽,半碗汤水灌下去,才缓上一口气来,转头再看他爸,早换了鞋子,甩手出去了。
老曹的联名请愿书上,也是这么写的:为保护职工合法权益,丰富职工业余生活,呼吁公司取消礼堂拆除计划,对已经拆除的部分予以恢复重建,并根据现有情况,酌情增加相应文体及娱乐设施。为缓解公司住房压力,我愿主动放弃本次经济适用房分配名额,并保证在以后的住房调整中,同样放弃我所拥有的权利……
老顽童识字不多,结结巴巴念下来,到最后渐渐没了声息。请愿书在队员中间传阅着,老曹起身,揉揉坐得僵硬的两腿,走出人群。礼堂一层九百多平方米,他从舞台西侧开始,一寸一寸摸过去,像重回阔别已久的旧居——这旧居墙皮剥落,蛛网罗结,脚底下,坡行水泥地面坑洼不平,不少地方裸露着预埋的钢筋防滑条。过去二十多年里,他无数次出入这栋建筑,从没觉得它像今天这样空旷,他坐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位置,也从没觉得它像今天这样荒凉。一路摩挲过去的老曹,像摩挲着自己的人生,二十岁,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他一生的荣光都在这儿。然后,他们一起老了。
请愿书传阅完毕,又回到老曹手里,有人嘟囔:自愿放弃调房权利——还用你自愿吗?礼堂不拆,剩下的地方只能盖一栋高层,猴年马月也轮不上咱。马上就有人接过话茬儿:这叫姿态,舍得舍得,有舍才能得,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一个道理,对吧,老曹?
没人表态。连习惯哗众取宠的老顽童都闪到一边去了。
老曹扬扬手,从兜里摸出笔,咬掉笔帽,以手当桌,唰唰两下,在请愿书末尾签上自己名字,再一扬,展给众人:“这是大事,不勉强,不胁迫,不怂恿,有赞成的,也先回家,跟老婆、孩子商量好,再回头找我,我随时恭候大家。”
空气里漂浮着细细的灰尘,有那么几分钟,连灰尘都不动了,直到一身绛紫色衣裙的迟桂花分开人群,站到老曹跟前:
“我同意。我签。”
/8/
迟桂花寡居十年,独自住着家属院东南角一个六十平方米的两居室,闺女早在前几年出嫁,姑爷正是工会赵主席家的二公子,赵栋梁,跟曹寇一起光屁股玩大的小伙伴——关于迟桂花的情况,自从五年前两人分开,老曹知道的,就这么多。
那个六十平方米的小房子,老曹还是十年前去过。为了让客死异乡的老伴梁广顺回家,迟桂花坚持把十五平方米的客厅布置成了灵堂。作为梁广顺生前好友、去世前唯一在场的目击人,老曹臂缠黑纱,一边留意呆坐灵前的迟桂花,一边以老乡身份,招呼往来吊唁的工友。老梁的独生女丹丹已经完全被突如其来的事件袭倒,伏在灵前,除了痛哭还是痛哭,而迟桂花,布置灵堂时还算清醒,等香烛点燃,哀乐响起,老曹再看迟桂花,一双呆滞的眼睛白多黑少,整个人呈恍惚状态,连看人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老梁他……走之前,都跟你说了什么?”
从老曹抱着骨灰盒出现在迟桂花面前开始,周围人少的时候,迟桂花总会抓住老曹胳膊,反复追问同一个问题,像濒死的人抓着最后一点希望。
“说让你别太伤心,照顾好丹丹。”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实际上,被一根从天而降的钢筋夺走性命的梁广顺,什么话都没来得及说,这也是多少年来,老曹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的原因。同样不能原谅的,还有自己的后知后觉——老梁的不测不是没有先兆,那几天,一向睡眠不错的梁广顺连续失眠,几个晚上熬下来,一张老脸蜡黄寡瘦,眼睛都失了神。出事那天早上,俯身洗脸的老梁还曾经哐啷一声掀翻了脸盆,慌慌张张跑过来,一把拽住正在吃饭的老曹:
“血,血!脸盆里,都是血!”
老曹嗤一声,抹掉梁广顺紧紧拽着他的一只手:“什么血,觉没睡好,眼花了吧!”顺手推过去一碗稀饭。老梁揉揉眼眶,嗫嚅一阵,接过老曹递过来的筷子,开始吃饭,结果一碗稀饭只喝了两口,又哐啷一声扔到地上:
“血,血!饭碗里,都是血!”
那天他们复测一座高架桥的支座垫石标高,去工地的路上有条小河,几块磨盘大的青石蹲踞河中,老曹踩着石头走过去,回头再看老梁,七扭八歪、趔趔趄趄跟在后面,一步没踏稳,整个人扑通一下,跌进水里。跌落水中的梁广顺并不急着起来,而是掬了一捧河水,抖抖索索凑到眼前,梦呓一般,呻吟着:
“血……这河里流的,都是血啊!”
仔细看去,老梁脸上已经没了惊恐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神秘的痴呆。
一根从天而降的钢筋,是所有怪异征兆的终结者。那天天气晴好,无风无雨,几十米高的柱式桥墩正在养护期,上面空无一人,谁也不知道那截不足八十厘米的钢筋,如何打着旋儿从高空跌落,像一枚呼啸的利刃,直接穿透梁广顺的安全帽,插入颅骨。八百米外,对讲机那头的老曹只听见一声闷响,短促而激烈,随后是哔哔剥剥一片杂音。山野寂静,蝴蝶乱飞,老曹愣怔一会儿,扔了对讲机,拔腿就跑。
整个早上都被血光困扰的梁广顺,临死前一滴血都没流。老曹俯下身,想从老梁一张一翕的嘴巴里听到只言片语,但是没有,死不瞑目的老梁两眼圆睁,双唇微张,一句话都没留下。几天以来的不详预兆尘埃落定,老曹抱着梁广顺,蒙了很久。
老梁的身后事,都是老曹帮迟桂花操持的。公司照章办事,一切参照工伤保险条例,开追悼会,发丧葬补助、死亡补助、亲属抚恤金,迟桂花一个家庭妇女,被那些条框弄得焦头烂额。老曹叫迟桂花不要抚恤金,要工作,抚恤金有限,一份固定的工作才是正经保障:“那么多领导家属吃着空饷,咱要一份卖苦力的工作,不过分。”
事情拖拖拉拉办了一年,迟桂花被安排到老梁生前项目上。其中的关系,也是老曹疏通的。工地上女人少,迟桂花夹在一群粗声大气的男人中间,少不了被人觊觎,老曹总是出面护着,却不料日久生情,最终把女人护到了自己怀中。那是梁广顺去世的第四年,迟桂花日渐复苏的双眼开始春水荡漾,老曹却越来越像个罪人,踟蹰、躲避、沉默寡言,煎熬又绝望,终于在第二年早春,一纸报告递上去,由四季如春的云南,主动调到冰天雪地的内蒙古,走时,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十年后——不,具体说是五年后的迟桂花,简直脱了胎,又换了骨,从前不声不响的女人,现在像个女侠,出手就是快刀。相比之下,老曹觉得自己倒成了陪练,对方出什么招,他都得傻瓜一样接着。比如现在,迟桂花一把抽走他手里的纸和笔,唰唰两下签完名,又塞回来,足足有半分钟时间,老曹直眉瞪眼,回不过神来。
“我反正一个人,用不着跟谁商量。”迟桂花说,“再说,即便商量,跟年轻人也商量不通,代沟在那儿摆着呢。我闺女整天鼓捣我,妈你去游泳,你去健身,你去电影院、瑜伽馆……扳着指头数数,哪不是花钱的地儿!那些地方,有钱你就是上帝,没钱,就是狗屁。自家礼堂就不一样了,咱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地方,只讲感情,不讲钱。所以说这事,往小了说,性质不一样,往大了说,意义不一样,对吧,曹大哥?”
“呃……对。是。没错。”
迟桂花嘴角带笑,脸上没有丝毫揶揄之色。老曹仍然心惊肉跳,一连用了三个肯定词。旁人不懂两人之间的事,只见迟桂花说得轻描淡写,又无比坚定,几个老头便面带愧色,搓搓手,拿过请愿书又看了一遍,其中两个,维修厂的老刘跟老赵,当即也签了名。
迟桂花把该说的都说了,炒崩豆一样,还炒了三遍,弄得老曹倒像来打酱油的,扎煞着两手,不知再说什么好:“三思,三思。这事来不得冲动。”
又有几个人签了字。
请愿书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又递回来,迟桂花仔细折好:“大家都看到了,请愿这事,完全出于自愿,既然有反拆的,同样就有支持的,咱们这岁数,正是为儿女奔命的时候,不少人眼巴巴等着房子给儿子娶媳妇,同样也有不少人——比如我,眼巴巴盼着能有个活动场所,每天理直气壮地跳跳舞,唱唱歌,不扰民,不心虚,所以说,大家互相理解吧,不要事还没办成,流言先弄得满天飞。”
这几句话,基本上等于提前善后了。老曹又小傻了一会儿。
人群照样嗡嗡嘤嘤,一半赞成,一半不置可否,有说回去商量的,有说考虑一下。事情跟老曹预料得差不多,意外的是,迟桂花转过身来,把请愿书递给他时,又低声说了句:“弄完签字,我拿去找老赵——这事得先找工会吧?”
她连这个都懂。老曹点头。
那天他们多排练了一会儿,后半场,老曹在人群里搜寻迟桂花的身影,时光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十年,老曹心里春光明媚,有什么东西直往外拱,一寸,又一寸。愉悦的心情一直持续到傍晚。散场后老曹去了趟菜市场,买回一条活鱼,二斤青虾,左手一条鱼、右手一袋虾的老曹刚进家门,就被卧室里曹寇的咆哮钉在了门口。
“……撒手——叫你撒手听见没有!”
“就不!”是毛毛的声音,又尖又脆,带着从来没有的泼辣劲儿,“——做贼心虚了吧?有本事别做啊,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算什么玩意你?”
“逞强是吧——你他妈的给我撒手!”
有椅子嘎一声被拖开,随后稀里哗啦,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伴着毛毛嗷一声尖叫。老曹扔了手提袋,两步冲进卧室,正好看见曹寇把电脑举过头顶,砰一声摔在地上,与此同时,桌上一只鱼缸也被碰翻,哗啦一声,水花飞溅,几只黑龙睛跳出来,地面上四下乱蹦,其中一只蹦到毛毛脚背上,被毛毛又一声尖叫,下意识地一脚踢飞。沾了水的地板又光又滑,毛毛站立不稳,扑通一下,整个人仰面朝天,跌坐在一堆玻璃碴儿中。
曹寇打了个愣怔,这一串连锁反应显然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一呆一愣之间,老曹看见,有血从毛毛裤子底下洇出来。
“上医院,赶紧,带她上医院!”
曹寇愣头青,被他爸一吼,才明白怎么回事。毛毛已经一身准孕妇打扮,短发素颜,T恤衫,平底鞋,高腰卡通背带裤。预备安心养胎的儿媳妇被老曹一声断喝,整个人也蒙了,先是死死捂住肚子,随即又松开手,抖抖索索去摸裤子上的血,手指还没触到大腿根,突然母狼一样长嗥一声,眼露凶光,抓住曹寇伸过来的胳膊,一嘴咬了下去。
“曹寇你个王八蛋,你不是人……”
曹寇一声不吭,攒巴攒巴几下把毛毛手脚按在一起,扛沙包一样把人扛上肩头。老曹跑出卧室,给曹寇拧开防盗门,又转身回屋,拿上银行卡,追下楼去打车。
出租车上,毛毛披头散发,继续咬牙切齿骂着曹寇:
“砸电脑就没事了?傻吧你!你砸的是显示器,就算真把电脑砸了,证据我早拷下来了……白纸黑字——你放开我!我不去医院,你让我死!我们娘俩死了,你正好去找梁丹丹,我让你们重温旧梦,我给你们腾地方……”
/9/
十六岁的小少年曹爱国,喜欢上了低他一年级的女生梁丹丹。
作为一个老测量工人的后代,曹爱国很不幸地遇上了两个实力雄劲的对手:本院党委书记家的公子刘大鸣和工会主席家二公子赵栋梁。如果不论家世,曹爱国无疑是三个男孩当中最出色的。小曹爱国帅气,机灵,除了文化课成绩一般,学习之外那点事儿,粘知了、捉蚂蚱、掏鸟窝、拧柳笛,上山套野兔、下河摸泥鳅,拆了他妈的竹门帘扎风筝、卸了他爸的车链子做火枪……曹爱国无所不能。
相比之下,刘大鸣太胖,赵栋梁偏瘦,胖的笨,瘦的又太娘,还动不动伸个兰花指出来,弄人一身鸡皮疙瘩。但胖子和瘦子先天条件优渥,尤其赵栋梁,初中还没毕业,他爹就挖门盗洞找关系,给儿子铺好了一段锦绣前程。同一所技校毕业的三个男孩,赵栋梁直接进了机关,先在测试中心,半年后调到人力资源部,专管人事调动。而刘大鸣,就是保温杯里泡着西洋参的那位官二代,早跟着他老子调去了集团公司。
梁丹丹虽然也出身寒门小户,百无一用,但生得漂亮,跟她妈一样弯眉笑眼,嘴角一边一个酒窝。同样作为测量工人后代,梁丹丹一眼望断了曹爱国的一生,无非跟他爹一样,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和曹爱国好了半年之后,梁丹丹毅然投入刘大鸣的怀抱,并且在刘大鸣跟他爹远走高飞之后,又一心一意等了半年。无奈刘大鸣见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对本地温柔乖巧的小家碧玉再也提不起兴趣,仨酒窝也不行。郎心似铁,梁丹丹攀高无望,马上退而求其次,由娘炮赵栋梁接了刘大鸣的班。
小曹爱国由此受了刺激,更名曹寇,以表心志。
年轻体壮的黄毛毛,摔了一跤之后并无大碍,不过屁股上扎了两块白玻璃,手腕轻微脱臼,为了避免伤及胎气,医生建议留院观察三天。转入病房的毛毛性情大变,做不到母凭子贵,便把母以子贱的委屈发挥到了极致。整整三天,观察室里,毛毛声嘶力竭,涕泪俱下,一遍又一遍复述着曹寇的感情史,顺便把梁丹丹骂得体无完肤:
“……又要荣华富贵,又放不下如意郎君,吃着碗里的,占着锅里的,巴不得全天底下男人都得围着她转,婊子,贱人……千人摸万人揣的烂货!”
曹寇怎么也想不到,从前夫唱妇随的媳妇,还没升级成母亲,就从依人的小鸟变成了河东母狮,尤其谈到孩子,根本不容商量:“这孩子我要定了。”毛毛冷冷地,看都不看曹寇一眼,“梁丹丹李丹丹,你爱找谁找谁去,孩子我自个儿养。”
不光毛毛,连毛毛娘也是这个口气,那位年过五十的更年期妇女,以前一直认为闺女跟了曹寇,是吃了天底下顶大一个亏,从知道毛毛怀孕那天起,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但支持闺女留下孩子,还对毛毛歇斯底里的态度有着异于常人的清醒:
“闹闹就行了。”她说,“真把他弄烦了,等于往小妖精那里推呢,到时候不好收场——日子还得接着过不是?这种事,吃亏的都是女人。”
话当然是背着老曹父子俩说的,却被拎了一罐鸡汤走进病房的老曹听了个正着。面对一脸颓相的亲家公,毛毛娘又恢复了以前的倨傲:
“曹寇呢?”
曹寇回家了。老曹在厨房忙活的时候,曹寇一直在卧室鼓捣电脑,老式的液晶显示器真是结实,老曹眼见着曾经把地板都砸出个坑的显示器,被曹寇这里摸摸,那里捅捅,接通电源,屏幕上闪了一会儿雪花,电脑正常启动。
“你送还是我送?”老曹站在门口,扬扬手里的饭盒。
“我不送。”
曹寇丝毫没有避讳他爹的意思,联网,开QQ,鼠标滴滴答答一阵响。老曹想起毛毛那句话:白纸黑字,你把电脑砸了也没用。真是没用,曹寇心浮气躁,手握鼠标一阵乱点,随后靠住椅子,喟然一声长叹,半分钟后觉得后脑勺一片冰凉,猛回头,才发现他爹仍然立在门口,沉着脸,盯着试图亡羊补牢的儿子。
外强中干的毛毛娘对电脑更是一窍不通:“拷下来是什么意思?白纸黑字——拍成照片啦?藏起来啦?她能藏哪儿,家里就那么大地儿,回头我找找撕了。”
这是事发后两位亲家第一次正式谈话,在医院走廊里。毛毛回娘家那几天,什么都没跟她妈讲,老太太甚至不知道闺女怀孕的事。所以,关于曹寇跟梁丹丹之间的恩怨,毛毛娘跟老曹一样,都是从闺女声嘶力竭的叫骂声中拼凑起来的。当娘的显然比闺女冷静,人前的发难、问责一点儿不少,避开闺女,就是一副顾全大局的姿势。
老曹不知道怎么跟这位小学毕业、在商场卖了一辈子毛线的亲家解释,“拷”是怎么回事。从事发到现在,他像挨了一记闷棍,什么都不想问,也不想说。迟桂花拎着一篮水果出现在走廊那头时,两位亲家正相对无言。从迟桂花的表情举止上,毛毛娘迅速判断出来者身份,顿时横眉倒竖,环眼圆睁。
老曹眼疾手快,马上起身,拽了迟桂花就走:“出去说。”
这是两人五年来第一次独处,在医院附近一个冷清的小茶馆,老曹要了一壶铁观音。窗外是雾霾天,街上人影混沌,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时光一退十年,迟桂花又恢复到从前节制隐忍的状态,温良安静,少言寡语。
“丹丹这孩子,我没管好。”迟桂花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丝毫没在他们之间的关系上停留。茶桌对面的老曹既轻松又失落。
梁丹丹和赵栋梁过得并不幸福。先是口角不断,继而拳脚往来,动辄翘个兰花指的赵栋梁娘气十足,打起女人来倒威武霸气。妞妞五岁,小两口的架吵了四年多。爱慕虚荣的梁丹丹心机并不深,别人讲究家丑不外扬,她不是,不但外扬,还专门找前任倾诉,结果就是两人旧情复燃。不同的是,曹寇半燃,一切顺水推舟,梁丹丹倒像只扑火的飞蛾,一门心思跟赵栋梁闹起了离婚,焚身化骨也要跟曹寇再续前缘。
“曹寇在逢场作戏。”迟桂花说,“当然,这事丹丹有错在先,所以,你替我跟毛毛娘俩道个歉,回头再劝劝曹寇。”
“逢场作戏?”
“曹寇丢不下毛毛,我看过他们的聊天记录——就是被毛毛发现的那些。丹丹这孩子傻,凡事顺着自个儿的思路走,不想前因,也不计后果,更不会看人家的眉高眼低,自个儿傻也就算了,还当天底下人都跟她一样傻瓜。”
“她傻?!”
老曹又一句追问,同时咽下了后面半句话。五年来第一次单独相处的激动暂时被压下去,老曹心里,一股怄火升腾上来,四下乱窜。迟桂花显然听懂了老曹的弦外音,沉默一会儿,把头转向了窗外,再转过来,一张脸就是十年后的版本了:
“你看过他们之间的对话吗?”
“没有。”老曹被迟桂花瞬间切换的表情扎了一下,后面的话不经思索就溜了出来,“——什么叫逢场作戏,逢场作戏有标准吗?”
这就有挑衅味道了,还沾着点儿父子统一战线的赖皮,老曹回过神来,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迟桂花倒是一副见怪不惊的表情,嘴里咬着一根茶叶梗,也不吐,就那么一下一下磨着牙,看起来又轻慢又不屑。
“一个男人,既舍不得吐掉嘴里的,又不拒绝递到嘴边的,就叫逢场作戏。还冠冕堂皇地问标准——人这一辈子,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比如你,因为被标准捆死了;还有些事,只能说不能做,比如我,因为永远在标准之外。轮到曹寇,如果非要一个硬性标准,含糊算不算?暧昧算不算?来者不拒算不算?始乱终弃算不算?拎起裤子不认人向来是婊子作风,怎么被你们爷俩父传子承的,还这么理直气壮?”
迟桂花的广场舞真没白跳,这一副坊间大妈的尖牙利齿,噎得老曹只有翻白眼的份儿。而女人自己,像稳坐莲台的观世音菩萨,手指一拈,旧账新账一起递过来。老曹红头涨脸,恼不得,怒不得,怨不得也恨不得,只想立时三刻找个地缝钻进去,避开眼前的审判。但是显然避不掉,迟桂花盯了老曹一会儿,终于幽幽吐出一句:
“五年前,为什么不辞而别?”
窗外的雾霾更重了,整个世界陷在一片白色沼泽里,像个戳不透、撕不开的谎言。面对迟桂花炽亮灼人的目光,老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梁广顺被噩梦困扰的那几天,正是工地上“百日大战”的收尾阶段,那几天连降大雨,正在施工的互通式高架桥处于沉降地段,地质情况复杂,作为有着数十年经验的测量班负责人,老曹未雨绸缪的习惯深入骨髓,天一放晴,就把需要复测的几个控制点提上了日程。也不是没有让老梁休息的想法,但见老梁喝了一碗稀饭,又吃了两个馒头之后,脸色逐渐恢复正常,老曹就把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要是让他休息一天就好了,是我害了他。”老曹伏住茶桌,涕泪横流,哭得像个孩子,“老梁是我兄弟,我跟你……不能啊!”
处于沉降区的桥墩支座果然有偏移,测量结果报上去,技术部门及时制定了纠偏方案。那年年底,老曹照例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披红挂花地站在奖台前,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注目礼时,老曹第一次心虚气短,两腿发抖,胸前的大红花刺眼夺目,像渗着血。
/10/
合唱队的排练已经停了好几天,毛毛娘走后,老曹彻底沦为保姆,一日三餐变着花样递给曹寇,再由曹寇端给毛毛。从前诸事好商量的儿媳,当着老曹的面还好,背过身去甩给曹寇的,仍然是一张破罐子破摔的冷脸,有一回甚至把曹寇撵到客厅,沙发上蜷了两宿。曹寇委曲求全地在客厅里对付两天,不知用什么招数说服媳妇,又搬回卧室去了。
迟桂花那边很安静,相比曹寇,空有一副漂亮脸蛋的小美女梁丹丹还算听话,曹寇的手机被毛毛寸步不离揣了三天,也没接到丹丹一个电话,或者一条短信,而那台被曹寇砸了又修好的电脑,被毛毛一刀剪断网线,彻底歇菜了。
对于老曹的盘问,曹寇始终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像梁丹丹那样把聊天记录呈上来是不可能的,被老曹逼到旮旯时,曹寇不是像鸵鸟一样藏头露尾,就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势,任凭他爹痛心疾首,或者暴跳如雷,我自岿然不动。只有一回,从外头喝得醉醺醺的曹寇被老曹堵在卫生间,脸红脖子粗地嚷了一句:
我喜欢她?做她的春秋大梦吧,老子打一辈子光棍都不要那种女人!
“她”指的自然是梁丹丹。迟桂花说得果然没错。
老曹立在门口,脊背发凉。即便不是亲耳听到儿子赌咒发誓的否认,单凭这几天曹寇的表现,老曹也能猜个差不多——被媳妇从医院一路骂回家的曹寇,几天来蓬头垢面、眼珠通红,焦头烂额时一拳砸在墙上,五个手指鲜血直流,也没还一句嘴,这在曹寇简直是前所未有的耐心。说起来,那毛毛也是个奇女子,平时粗心大意、马马虎虎,关键时刻寸步不让,真把曹寇收拾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时,又心疼起男人来,一溜小跑下楼,买来一堆碘酒药棉、红霉素软膏,拽过曹寇一通包扎。小两口重归于好。
再没人提不要孩子的事。像搞传销时被洗了脑,曹寇一旦投入角色,就变得无比热衷,不但跑出去买了一堆婴儿用品,还弄来两本菜谱,像模像样地钻进厨房,各种鼓捣。除此之外,便是怀揣请愿书,跟院里几个小青年早出晚归,各家游说签字。怕他爹看不到,回来照例往茶几上一摆。请愿书是以曹寇一个哥们儿的身份起草的,上面的签名已经有一百多户,皱皱巴巴附了好几张纸,并且,还有继续附下去的趋势。
相比之下,老曹这边萧条又冷清。除了上次迟桂花振臂一呼,有几个应和者之外,合唱队恢复排练好几天,再没第二个人提起这事。相反,维修厂已经签过字的老刘,有天却私下找到他,嗫嚅半天,原来是家人不同意,要把名字勾掉。老曹二话没说,当即从口袋里掏出笔,在老刘名字上打了个叉。划掉老刘,请愿书上还剩下十三个签名,按老曹的计划,下一步应该发动群众,像传销人员发展下线,一传十,十传百,等召集够人数,大家一起去工会请愿。但这几天迟桂花一直没露面,假也没请一个,老曹心神不宁,像丢了点什么,前思后想一下午,排练结束时,到底给迟桂花打了个电话。
“我妈病了。发烧,三十九度二,刚吃过药。”
接电话的是梁丹丹。听筒里,丹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受了惊吓的小猫。老曹本来心虚胆怯,不知道迟桂花会拿怎样一种语气对付他,听了梁丹丹的话,反倒松了口气,觉得迟桂花这场病生得真是及时,像老天爷专门给他预备的一个台阶。
电话那头,梁丹丹欲言又止:“叔叔,曹寇他……好吗?”
“挺好。”
老曹心里,酸甜苦辣咸一块涌上来,直冲喉咙,赶紧放了电话。
排练结束后老曹去了趟超市,买回一箱象牙芒,一箱全套醪糟,两盒玫瑰饼,两盒裹糖糍粑。从前他们在云南时,工地靠近怒江少数民族聚居区,离最近的贡山县还有两个小时车程,每次老曹去县城办事,迟桂花都会从食堂跑出来,央求他带点东西:火腿、醪糟、蜂蜜、糍粑、豆末糖、酸角糕,带点芒果吧,大个的,象牙芒,对了,还要一盒玫瑰饼……迟桂花站在斑驳的树荫里,扳着指头,一样一样交代他。老曹故意拿出一副匆忙又不耐烦的表情。瞅瞅四下没人,迟桂花伸出手,忍着笑偷偷掐他一把。
时令不当季,玫瑰饼里装的是腌花玫瑰,糍粑也不正宗,看起来像北方的年糕。但这又怎么样,他还记得她的口味,五年来,一天都没忘过。从前他背负的角色太多,丈夫、父亲、劳模、哥们儿,道德、规矩、仁义、礼仪,迟桂花说得没错,他是一个被标准捆死的人,因为惶惑,只好逃避。现在好了,生活进入一种返璞归真的状态,捆在他身上的标准越来越少,他得做点儿自己想做的事了。迟桂花是谁?一个笑起来弯眉弯眼的女人,即使披盔挂甲,浑身上下也是由里往外透着善良,五年前他伤了她,现在,是该补偿的时候了。他有信心卸下她的铠甲。在家属院门口碰见赵主席时,老曹还沉浸在对未来的规划中,以至于老赵在他跟前停住了脚步,也没把他从憧憬中拽出来:
“不年不节的,干吗这是,中奖啦?”
工会主席赵成山,赵栋梁他爸,梁丹丹的老公爹,即使跟前站着一个三岁孩子,也总是一副官腔,高八调的嗓门,普济众生的眼神,仿佛他面对的不是靠力气吃饭的工人兄弟,而是一群永远需要救济的难民。说起来,赵成山跟老曹同一年入伍,新兵连三个月后,若不是老曹坚持弃文从工,把师政治部宣传科文书的名额拱手相让,那么现在,站在家属院大门口的,应该是老测量员赵工,而不是挺胸腆肚、志得意满的赵主席。
但赵成山显然忘了当年的事,这个文书出身、转业后在工会主席位置上一坐二十五年的安徽兵,任期内庸庸碌碌、无所作为,私底下,却成功利用主席身份,把两个儿子安排得妥妥当当,又趁发放救助款之便,顶了两个退休后告老还乡的工人名额,给儿子们分别弄了一套福利房。这种钻政策空子的交易,本来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十几年前在家属院传开时,并没有引起多大波动,十几年后,当房价如同坐了火箭般一天一个新高时,人们才醒悟过来:这个赵成山,还真是高瞻远瞩啊。
现在,高瞻远瞩的赵主席站在当年的老战友面前,反剪双手,满面笑容,一双鱼泡眼掠过老曹脑门,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大帮等着他发言的群众。
“怎么样,老曹,合唱队的事儿,应付得了吧?”
“嗯,还行。”
赵成山应该还不知道曹寇跟梁丹丹的事。老曹含糊一句,低头想走,被对方一把拽住:“哎,我说老曹,听说你在组织大伙联名请愿,反对拆除礼堂?”
迟桂花的担心果然没错,消息这么快就传了出去,并且,传得还挺准。
老曹略一沉吟,点头说:“是。”
“老哥,叫我说你什么好?!”赵成山难得地放下身段,虽然照样拿腔作势,声调到底降了下来,“你上班多久了?这么多年,房子盖了一茬又一茬,哪回有你的份?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工龄也够了,职称也有了,地皮呢,就剩这一块了,别人念阿弥陀佛还来不及,你倒好,弄个弃权——反拆?现在新闻里钉子户还少吗?哪个反成功了,更何况你反的是公共财产,多少人眼巴巴盼着你弃权呢,你弃一个,后面顶上来一个……”
老曹摆摆手:“别人怎样我不管,我坚决反对。这院子还像样吗?见缝插针地盖楼,大伙是人,不是鸽子,是人就要活动,要娱乐,要休闲,而不是像鸽子一样有个笼子就够了。我是工人阶级,我对公有财产的处置有发言权。”
“处置?我说老曹,你搞搞清楚,这不叫处置,叫资产优化。”赵成山的官腔又摆出来,“就算是真处置,目前国家对这一块,也没有明确规定,董事会研究一下就行——董事会哎,你沾得上边儿吗?所以说啊,你这种行为叫什么,蜉蝣撼树,螳臂当车。要活动,要休闲,要娱乐?外边去啊,外头多少健身房不能去?什么服务没有?别傻了老哥,我知道你对礼堂有感情,可拆除是大趋势,不是哪几个人能改变的。”
“照这么说,你这一关都过不了?”老曹问。
“哎呦喂,哥哥,算我求你。”赵成山夸张地叫了一声,“别以为我整天闲得哼哼。工会是干吗的?又要服务育人,做好思想工作,又要给大伙维权,民主啊公开啊监督啊,一样不能少。平常呢,还得关心每一个职工的生儿育女、养老病死。打个比方,咱们单位的小伙子,娶不上媳妇你着急,娶上媳妇以后没房子,你还得替他着急,说白了,我就一婆婆,整天操不完的心——对了,老哥,你不急?你们家曹寇可是纠集了一帮人,也在搞什么请愿,要快点拆掉礼堂,你们爷俩咋回事,拿我涮着玩?”
“维权。”老曹说,“他维他的,我维我的。”
“行,行,行。你们厉害。”赵成山鸡啄米一样点着下巴,一副秀才遇见兵的姿势,边说边往后退,“你们爷俩,也算让我领教了,什么叫奇葩——奇葩啊!既然这样,咱就废话少说,你继续维你们的权,求拆的,反拆的,我呢,照单全收。至于谁能如愿,儿子还是老子,就不关我事了,自求多福吧!”
赵成山一步三摇头地走了。老曹立在原地,半小时之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老天爷也不作美,刚刚还是彩霞满天的好气象,转眼就乌云密布,风吹得墙角纸片乱飞。原有计划全部被打乱,老曹愣怔片刻,只好先行回家。
/11/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打在楼下的空调罩上,铿然有声,像催人出征的战鼓,整整一个晚上,老曹数着鼓点,眼皮都没合一下。
毛毛最近胃口大变,平时饮食清淡的孕妇,这几天豆浆泡油条吃上了瘾,豆浆要热,加一勺白糖,油条搁里面泡到稀松软烂,入口即融。每天早上,老曹五点起床,只为抢那第一碗带着奶皮的热豆浆。昨晚一夜没睡,早起出去买饭时,早点摊前已经排起了长队,炸油条的河南小夫妻兼卖包子馄饨,忙得不可开交,有熟络的顾客等不及,就自己动手,舀上一块钱一份的豆浆,一边坐下来,耐心地等油条出锅。
小夫妻跟旁边的顾客吵起来时,老曹正在队伍里走神,一声熟悉的、带着海蛎子味道的女高音飘过来,才把他从心骛八极的状态里拽出来。
“真的是第二次,骗你是小狗!”
“拉倒吧,几个第二次了?”河南小媳妇一边煮馄饨,一边把铁笊篱在锅沿上敲得叮当响,“实话告诉你,我都注意你好几天了,总拿豆浆太热当借口,半碗半碗地盛,稍微不注意,一块钱你能喝四个半碗!本来嘛,一条街坊住着,半碗豆浆也不值几个钱,我一直装看不见,可你也得差不多啊,天天过来白喝我们家豆浆,当我们两口子傻瓜呀!这世道,见过不要脸的,可没见过给脸都不要的!”
“你说谁不要脸哪!”
海蛎子女人当啷一声推开碗,叉腰站起来,大有扑上去撕咬一番的劲头。老曹一个箭步跃出去,把女人拦腰截下:
“我出,这钱我出。”
隔着一张案板,老曹从兜里摸出一枚钢镚,扔到河南小媳妇手边。海蛎子女人愣怔一下,等看清来人,脸上居然换上一副娇嗔表情:
“哎,看你,问都不问清楚就掏钱。我真的只喝了她一碗豆浆,你这种老好人、冤大头,最好欺负……唉,算了算了,咱不跟她计较。”
女人穿一条花绸裤、白汗衫,后背印着大红楷体的“苏宁电器”四个字,像一块免费的活体广告牌。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一阵嘁嘁喳喳,目光齐刷刷射向老曹,有人掩着嘴直乐。老曹往旁边拽了拽女人,意思是借一步说话。女人没动,旁若无人地拎过脚边一只蛇皮袋,掏出两个圆溜溜的茄子和一捆尺把长的老豇豆,塞给老曹:
“拿着,我自己种的,铁路旁边,我开了块地。”
女人说话的神态像极了赵主席,目光掠过老曹脑门,直往后面的人群望过去,仿佛她面对的不是某个人,而是一群等着她表演的观众:“——往后要吃什么,就去我那儿摘,真正的绿色食品,健康环保……咦,看我干什么,拿着呀!”
女人咸湿的海蛎子腔里,又多了份黏糊糊的风尘味道。太刻意了。老曹摆摆手,转身想走,却忽然觉得人群里,一道寒光射过来,直穿骨髓。
是迟桂花,拎着一捆青菜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他。
这世界可真小,小到一个转身,她在这里喝豆浆,而你,就在对面。老曹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菜场上依旧人来人往,天地间却忽然没了声音,所有人物都成了舞台上的布景,影影绰绰,真假难辨。老曹在那道寒光下踟蹰一会儿,转身回家了。
接下来的日子,老曹扎扎实实病了好几天。感冒,头痛,太阳穴怦怦直跳,像被一只戴了手套的拳头往死里擂。曹寇不得不负责起家里的一日三餐,屋里一片狼藉不说,厨房里,光盘子就打碎了好几个。倒是联名请愿那事,仍旧张罗得兴兴头头,有条不紊,原先薄纸一张的请愿书,后面已经附上了好几页。看在老曹病了的分儿上,曹寇终于不再拿这事刺激他爸,每天外出游说回来,请愿书往抽屉里一塞,人直接奔去厨房。
曹寇的计划正式实施时,老曹正躺在床上发烧,丝毫不知道院里一百五十多名年轻人,在曹寇的指挥下,已经排着队,浩浩荡荡出发了。这些人步履轻松,神色自如,不像请愿,倒像旅行社组织的集体出游。队伍在公司门口停下,派一名代表出面交涉,曹寇混迹其中,没有露面。代表自然是曹寇哥们儿,提前演练了好几天,各种突发情况都有准备。公司那边,赵成山简直求之不得,承诺尽快往上反应,要大家少安毋躁。
整个请愿过程文明而和谐,收场时,曹寇甚至组织大伙把地上的烟头捡起来,扔进了垃圾桶。春风得意的曹寇一路哼着小曲,到家才觉得有点儿心虚。他爹形容枯槁,面色焦黄,正靠在床头吭吭地抽烟。曹寇赶紧洗手更衣,倒水拿药。
老曹摆摆手:“吃过了。”
即使卧病在床,老曹兜里,也始终揣着那只有十三个签名的请愿书。这两天发生的事太多,一桩桩一件件,都是索命的节奏,弄得他心有余力不足。比如迟桂花,合唱比赛迫在眉睫,突然宣布退出排练,理由是身体不好。消息是小干事转达的,老曹像吞了黄连的哑巴,一句话都讲不出——这个世界太小,小到人挨人,人挤人,圆不下他一个陈旧的梦;这个世界又太大,大到四目相对,息息相通,也还是咫尺天涯,你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接到宣传部小干事电话时,老曹正拎了一堆云南小吃,走在去往迟桂花家的路上。时令已是深秋,天空冷晴,阳光刺眼,法国梧桐巴掌大的枯叶落了一地,四季轮回在今年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老曹踩着满地落叶,出门前打好的腹稿被冷风一吹,忘得一干二净——忘了也得说,而且要当面说,就像有些事,晚了也要做,虽然结果渺不可测。
一路上矛盾又忐忑的心情再次把老曹带入恍惚状态,以至于小干事在电话里讲了半天,只有一句入了老曹的耳,像长风里破空而来的冷箭:
“……礼堂今天就要拆了,排练地点改回小花园。”
循规蹈矩二十多年的工会主席赵成山,在曹寇联名请愿的第二天,便把一份厚厚的请愿书递到了董事会。这真是一件不费力又能讨好的差事,既防患于未然,又转移了压力,捎带着,还能晒一把工会工作的繁忙琐碎、他如何亲力亲为。拆除礼堂的施工图纸早都审过了,之所以一直没开工,是因为还没选定施工队伍,既然民众如此迫不及待,选队伍也不是什么难事,领导们大笔一挥,礼堂拆除项目马上提上了日程。
是怎么样跑到礼堂的,老曹不记得了,只记得脚下一片窸窣脆响,耳边,大片枯黄的树叶纷纷飘落,半空中不舍地打着旋儿,像跟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家属院西南角,零零落落的人正从四面八方聚过来,像赶着参加一场重要的集会。礼堂已经被一圈彩钢板隔离起来,正门水泥台阶下,四台系着大红绸花的挖掘机一字排开,整装待命。不远处枝干虬结的老槐树上,一只高音喇叭正放着那首《铁道兵志在四方》:
背上了行装扛起了枪,
雄壮的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尽管跑得气喘吁吁,在这首无比熟悉的旋律中,老曹还是停顿了一下。二十多年前,同样是这首歌,伴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宣告着礼堂正式破土动工。他还记得,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太阳从稀薄的云层里钻出来,像个混沌的蛋黄。工地上喜气洋洋,战友们像第一次拥有了土地的老农民,每一锹挖下去都是豪情万丈。整个春天,他们泥一把水一把,燕子筑巢一样垒着自己的家。人生当真是弹指一挥,转眼春去秋来,同样的旋律再次响起,却是一首终结曲,老去的和不该老去的,统统要被抹掉了。
围栏外站着三三两两看热闹的群众,没人注意老曹是如何穿过围栏进入工地的,就连拿着警棍的小保安,都在屏息凝气地等待那一声号令,丝毫没发现有人已经站到了礼堂台阶上,拼命地挥着手臂。老人的呼喊,先是被淹没在大喇叭高亢嘹亮的歌声里,随后,又淹没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几万头的鞭炮,响了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家属院里,如果有人还愿意回忆,一定会记得,新世纪第十个年头的深秋,一座老旧待拆的礼堂前,一个单薄瘦削的老人,曾经对这个世界绝望地怒吼过,他的声音很快消失在一片欢声雷动里,现代化的大型旋转式液压挖掘机,铁臂只那么轻轻一扬,便掩盖了一切喧嚣,吸引了所有视线,博得了满堂喝彩。
仍然是一根不足八十厘米的钢筋,携着砖头瓦块,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终止符,从礼堂顶层呼啸而落,直接戳中台阶上正在振臂疾呼的老人。
/12/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像回到了远古的洪荒时代,太阳重新变成一枚混沌的蛋黄,继而,是一团氤氲的红云,一片流淌着红色的河流。老曹看见,挖掘机雄劲的铁臂下,一位老人倒在了水泥台阶上,他的脚还在抽搐,手边散落着青色的芒果、椭圆的糍粑、小巧的玫瑰饼。有人在打电话,更多惊慌失措的人围着他,团团乱转。
人群忽然被分开,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闯进来,扑在老人身上。她嘴里说的什么,老曹完全听不见,只看见她弯弯的眉眼,惊悸得变了形。女人拾起老人手边一枚芒果,又一袋糍粑,又一块玫瑰饼,随即统统扔掉,重新扑回老人身上,拍打着,摇撼着。但是马上,她被一个冲上来的年轻人推开。老曹看见,年轻人一下就把老人抱在了怀里,因为惊恐,他的五官像错了位,狰狞可怖,他一边摇晃着老人,一边腾出一只手,冲旁边的人大吼大叫。而他怀中的老人歪着头,两眼圆睁,双唇微张,身上干干净净,一滴血都没有。
他们不知道,那些血,都流在老人心里。
老曹看见,一条鲜血汇集成的河流,正汩汩地,在老人皮肤下涌动,像一波又一波的潮汐,咸腥湿润,带着挟裹一切的力量,拖他离开冰冷的地面。有风从天边吹来,遥远轻盈,像女人的手,温柔地滑过他的脸颊。老曹看见,台阶上的女人,正颤抖着双手,轻轻抚过老人的眉、眼、鼻、唇……一朵大红绸花,忽然从悬在人们头顶的铁臂上飘下来,慢悠悠地打着旋儿,落在老人胸前。
老人终于闭上了双眼,嘴角挂着一缕奇怪的笑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