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小美跟在朱朱身后,一脸抱歉。朱朱本想跟她找两句话说,一转念,又觉得那抱歉掺着某种怜悯,有着说不出来的意义,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也实在是灰心。
“他平时话也不多,”小美说,“其实人挺好,踏实,稳重,就是有点儿慢热。”
你们是大学生,一辈子不热也有底气,朱朱想。我呢,一个打工妹,烧火丫头,热得快,焚身化骨到最后也不过一堆灰烬。朱朱手里拽着一截裙角,这个姿势让她觉得又琐碎,又憋闷。裙子是相亲前一天黄鹂陪她到滨江商厦买的,裙摆逶迤直拖脚面,来时就这样拽了一路,小美说,这种款式的裙子,拖到脚面就是公主,裙摆一撩,十足一个贵夫人。朱朱照她的意思撩着裙角转了两圈,镜子里的姑娘肥硕胖大,像一座巍峨的山。
小路一弯一转,绕过一片翠竹林,前面现出一大块倾斜的湿地,中间生着几簇新鲜的折耳根,朱朱停下来打望一会儿,弯腰抹掉高跟鞋,撸下长筒袜,裙子提到膝盖处打个结,跟小美说等会儿,我去挖点儿野菜。
小美刚来公司报到那天,朱朱做过一盘凉拌折耳根,等她回身端第二道菜出来的时候,看见小美蹲在院子里的老樟树下,满脸呕得通红。“折耳根也叫鱼腥草,中药,凉血败毒,就是生得贱,拉拉杂杂哪儿都是,”掐着一大把折耳根回来,朱朱把一根青藤拦腰扯断,折耳根扎成两捆,“小时候我们放了学,书包一扔就出去挖野菜,一边挖一边唱歌,‘摘、摘、摘耳根,一摘摘到大河礅,捡到一块花头巾、花头巾……’”
“他们家在内蒙古,达茂旗。穷,冷,要多荒凉有多荒凉。”小美不接朱朱的话茬儿,“他爹妈都是农民,家里还一个傻妹妹——他没跟你摆谱。”
是啊,本来就是俩将就的事儿,互帮互助互扶贫,现在呢,人家不肯将就。朱朱心里冷笑一下。刚刚那个内蒙古小伙,马大海,从头到尾沉着一张疙瘩溜球的脸,像没化开的冻土,对,还是掺着粪水的冻土,单论长相,他们俩倒是半斤八两,谁都对得起谁。
“我外婆管它叫猪鼻拱,”朱朱坐在田埂上穿鞋,袜子塞进手袋里,“折耳根这东西,就像芫荽,或者猪大肠,越嚼到后头越有味儿。”
“你就是一棵折耳根,”往回走的路上,小美冷不丁冒出两个比喻,“马大海就是一截猪大肠,活该他待在一线做苦力。”
她们回去时,黄鹂已经把米饭蒸上了,择好洗净的青菜,一样一样码在筲箕里,灶台上一只砂锅炖着东西,咕嘟咕嘟冒出雾一样的白气。朱朱解开一捆折耳根泡在水池里,她还摘了点儿马苋菜,不多,刚好够烧一盆汤,也一并泡水里,滤掉沙子,拿一只大号筲箕淘洗两遍,一边儿搁着备用。
“感觉不错吧,”黄鹂在她脸上扫描两遍,找不出破绽,“那小伙子,挺好?”
“没戏。”朱朱把一掐野菜扔进汤锅,想起那张带着冰碴儿的疙瘩脸——他可不就是根猪大肠吗?又厚、又钝、又僵、又臭。那个人,他还长了个猪心、猪胆、猪肝、猪肺、猪脑壳。小美那个比喻真是精彩啊,她说她是一棵折耳根、鱼腥草、猪鼻拱,猪鼻拱是什么意思?外婆说,就是猪都不吃的东西。
后来闲下来时,朱朱经常一个人去那块湿地采折耳根,拿回来凉拌、热炒或者烧汤,有一次还把折耳根和泡山椒剁碎,拌上蘸水,做了一回地道的豆腐果,把几个老贵州吃得麻掉了半个腮帮。每逢这个时候,北方人都端着饭碗不上前,真正众口难调。
半年里,朱朱又相了两次亲,一个是菜场王阿婆介绍的鱼贩子,干瘪瘦小,白多黑少的一双鱼泡眼骨碌乱转,另一个是殡仪馆的化妆师。第一个她没看上,第二个没看上她。黄鹂对这件事兴趣不减,每次都兴兴头头张罗着替朱朱煮饭,回来拐弯抹角打听些细节。在朱朱看来,这种热心的参与和对结果的迫不及待,使她更像一个无聊的看客。
“他还真把自个儿当白领了?”跟化妆师相亲回来,黄鹂一个下午都跟在朱朱脚后头打转儿,“成天跟死人打交道,听着都瘆得慌。”
“他工资高,一月四五千呢,”朱朱说,“七年的合同工,跟正式职工也差不多——他舅是那儿的馆长。”
“钱多怎么了,”黄鹂说,“白天摸一天死人,晚上回家摸老婆,恶不恶心人哪。”
钱多怎么了,这个你不比谁都明白?朱朱低头剥一瓣大蒜,淡绿色的胎衣一破,一股子辣味直冲脑门,眼泪被慢慢逼了出来。黄鹂来自湘西一个农村,靠着七拐八拐的关系进的这个公司,进来后不久便迅速傍上了后勤主管,工作由伙房调成了前厅接待,薪水也跟着涨了一大块。她每天早起把各个办公室打扫一遍,白天收收传真,发发文件,其他时间都腻在后勤主管房间里,一年里做掉了三个孩子。黄鹂说,他不喜欢戴套,说不够亲密。
通常的场合,黄鹂总是一副白领丽人模样,擦幻彩唇膏,用CD香水,小鹿皮手袋里永远装着眉笔和粉饼,随时随地旁若无人地补妆,但是朱朱知道,那一身名牌西服下面是地摊上淘来的乳罩和裤衩,手上灼灼闪光的是水钻戒指,后勤主管不但不给她未来,也不给她丰富的金钱。黄鹂是个披着画皮的赝品情人,处处透着寒碜和紧促,掖都掖不住。
婊子要做,牌坊也要立,朱朱嘭地用刀背拍碎一粒蒜瓣,不无讽刺地想:难道我们这些人,天生就是做婊子的命?
朱朱的相亲事业结束在那个冬天,对象还是小美给介绍的,一个安徽籍大学生。拿小美的话说,这种四海为家的建筑单位,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光棍大学生。安徽籍小伙看起来优柔寡断,人也显得比马大海有涵养,分手时一直把她们送到岔路口,还说,欢迎你们下次来玩儿。回来的路上,朱朱把味着这句话,心软得像一坨发了酵的面团,噗一下,一会儿就冒个泡出来。两天后,朱朱撇开小美,一个人去找安徽大学生。朱朱给他带了副毛线手套,是她花两个晚上织成的。安徽大学生正在工地上指挥一辆吊车,看见朱朱以后有点儿惊讶,两个人顺着还没压实的软土路基走了一会儿,他话不多,但是也不冷淡。最后朱朱说:“去你宿舍坐一会儿吧,脚都走酸了。”
她想,他的宿舍一定乱得像个猪窝,单身男人的生活,不用想都知道有多潦倒。她得像个女主人那样,床单被罩都给他拆下来洗干净,有时间的话,再给他做一顿可口的饭菜。他们前后脚走进一栋青砖瓦楼,安徽大学生在一间偏房前敲了敲门,再掏出钥匙一拧一旋,门推开,一张疙瘩溜球的马脸迎面闪出来。
“哦,你在。”安徽人微微有些发窘,“介绍一下,这是朱朱,这是我同事马大海。”
“你好。”朱朱牵嘴一笑,她的脑袋又开始冒泡,咕嘟咕嘟,像开了锅的滚水一样。
朱朱是那种大骨架的女人,宽肩厚背、粗腿肥臀,一张胖脸粗糙暗淡,坑坑麻麻,要是平常素净装扮,她看起来也并不是特别过分,但是她居然化那样的妆。马大海第一次见到朱朱,就被她脸上不负责任的妆容弄得啼笑皆非。那天,他看见的朱朱描着眉,眼皮青绿,口唇鲜艳,睫毛膏涂多了,下眼睑糊成一条油墨。短袖,曳地长裙,腰身一波三折,细高跟鞋岌岌可危,她局促不安地跟在小美后面,目光躲闪,像一只摇摇晃晃的企鹅。
一个品位不高的姑娘,马大海想,一个底气不甚足的打工妹,老大闺中、待嫁而沽,这种狼多肉少的施工环境,这样的见面,与其说是相亲,不如说是交易,显然,她们今天想促成一桩不平等的交易。
马大海刚去总公司报到时就听人说过,他们这帮毕业生一共一百零八人,九个女生,就是说,在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前提下,十一个小伙子才均着一个女人。而实际情况是,一个星期的培训结束后,十四个虎视眈眈的男生簇拥着一个女孩,从长春到北京,又转车昆明,在一个叫曲靖的小城下了车,不等到工地,女孩已经被一个叫王化生的湖南小伙基本搞定了。
那女孩就是小美。
在朱朱之前,马大海还见过三个姑娘,如果说婚姻是一场交易,他将要付出的是地位、身份、职业、才华甚至金钱,马大海想——我总得有所收获吧,从郎才女貌的角度来讲,小美领来的这第四个姑娘,对他是一种莫大的嘲讽,尤其是半年之后,他在同室安徽小伙身后又一次看见那胖女孩,讽刺的感觉又添进了一丝滑稽。
“进来坐,进来坐。”马大海宽宏大量地邀请着朱朱,都有点儿虚张声势了。
一年四季,朱朱背着一只大篾背篼往返在食堂和菜市场之间,上午下午各一趟。公司大部分职工都驻在一线各个施工队,这里只有三十几个管理人员,除了粮油酱醋,三十多人一天的蔬菜蛋肉、干鲜调料,都靠朱朱每天一背篼一背篼、肩挑手提地运回来。
抄近道的话,从食堂到菜市场,中间要穿过一片小竹林、两个崖坎、三条水沟,爬坎之前,朱朱通常倚着背篼歇上一会儿,再一鼓作气,穿沟越岭地走回去。老宋——就是那个后勤主管,跟在朱朱后头,爬坎时伸手托她一把,其他时间,他都低着头抽烟,总也不大说话。
没事的时候,朱朱算过一笔账,按照公司规定每人每天八块钱的标准,三十五人一天的伙食费是两百八十块,早起馒头、稀饭、咸菜、面条,人均不到一块钱,中午和晚上四张桌各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整个食堂一天开支在两百块左右,赶上哪天有客人来,招待费上还能做点儿手脚,收入减支出剩下的就是利润,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肥差。当然,老宋敛财的手段还不止这些。然而当初,叫黄鹂动心的并不是每天百儿八十块钱的油水,黄鹂嘴馋,每逢招待客人洗水果,歪瓜裂枣顺手就能被她填嘴巴里,瓜子糖块也要瞅机会抓上一把。有一次,送走一个福建客人,老宋把剩下的一个榴莲端回自己屋子,黄鹂没见过那东西,磨蹭搭讪几句,笑嘻嘻跟进去了,不多一会儿,老宋的身影在窗边一闪,半挽的花布窗帘放了下来。
“不过是一只榴莲的价,”朱朱在水池边剥豌豆,一边留心着屋里两个人的动静。墙头上一只叫春的猫在哀号,高一声低一声,扰得她心烦,扬手一把碎米豌豆抛过去,“叫,让你叫……”朱朱直起腰,对着那只惊惶逃窜的野猫,轻轻啐了一口。
黄鹂调到前厅以后,朱朱比原来忙了许多,有时候做完食堂的一应杂事,她还要帮黄鹂做些碎活儿,打扫庭院、抹桌子擦地、接接电话什么的,到后来,这些活计渐渐变成她每天工作内容的一部分,理所应当似的,偶尔黄鹂还会反问她一句:“朱朱,今天怎么没拖地?”或者是,“朱朱,下次拖把拧干点儿,你看这走廊,哪哪儿都是水。”
老宋使唤她更理直气壮一些,“朱,下午把会议室后边那间空房收拾出来。”
他喊她“朱”,或者没准儿就是“猪”,而不是朱朱,或者小朱。面对这个过分阴郁的老男人,这样的称呼总使朱朱脑门突地一热,同时血往脸上涌,却不知该怎么应答。他喊得那么冷淡,眼皮都不抬一下,她没法儿跟他嬉笑,也没法儿跟他恼。
会议室后边的房间蛛网罗结,朱朱花了一个中午才打扫出来,刚把破纱窗扯掉,来不及换上新的,老宋又来喊她:“朱,晚上加两个菜,新来个技术员,下午到。”老宋丢下两只酱板鸭、半筐活鲫鱼,狗一样在屋子里逡巡一圈儿,啪一下揿亮头顶的灯泡,仰脖看看,又啪一下关掉,“地上掸点儿水,窗帘摘下来洗洗,纱窗晚上再换,你过来跟我抬办公桌。”
新来的技术员长得像麻秆儿,扫帚眉,眯缝眼,龅牙,大嘴。朱朱往上端最后一道菜时,他已经被大伙儿灌得差不多,整个人斜腰塌胯歪在椅子上,一只胳膊肘撑住桌子,看起来像是随时要倒下去:“我们老家,沧州,知道不?武、武术之乡……”
朱朱侧过身,把一盆麻辣鲫鱼放在技术员跟前,顺手推了一把玻璃转盘,她挺怕这醉鬼一不小心失了嘴,被鱼骨头卡死。
他们吃到很晚。收拾好碗筷后,朱朱去修纱窗,推开半掩的门,新来的技术员正趴在床头呕得一塌糊涂,见她进来,抬头瞥了一眼,撑不住,又俯下身去。朱朱把剪刀钉锤搁在门边儿,到厨房打了瓶开水,捏了一小撮盐,回来四处找不见杯子,又放下暖瓶,回宿舍拿来自己的水杯,兑了半下温水。
“来,喝水。”朱朱半蹲在床边,费劲地把他的头扳过来,“盐水,解酒。”
年轻的技术员趴在床上,瘫手瘫脚,像一只庞大的螳螂。朱朱一只手端住杯子,腾出另外一只手把床脚的被褥抻开,一种类似动物的膻味儿从被窝里散发出来,温吞,油腻。朱朱迟疑一小会儿,三两下扯掉床单跟被罩,裹着枕巾扔到床底下。
在院子里洗衣服时,黄鹂捧着一把糖炒栗子来找朱朱:“哎,来吃,”黄鹂站在树荫里喊朱朱,“老宋刚买的,还热着呢。”
朱朱把刚洗好的床单拧干,搭在晾衣绳上,拍打着细小的皱褶,弄平,站远一点儿看,床单上仍然一个隐约的“大”字,油渍跟汗渍沤出来的,对折着。
“谁的床单,这么脏,”黄鹂说,“人模子都印上边儿了。”
“新来那技术员,叫什么来着……我还不知道呢,”朱朱甩甩手,就着围裙擦干。
黄鹂拖着长调哦了一声,“他呀,叫黄平——哎,你知道不,”黄鹂忽然来了兴致,往朱朱跟前一凑,栗子也顾不上剥,“据说这人原来跟一个老寡妇混在一起,两人爱得要死要活,一个非她不娶,另一个非他不嫁。他们那儿的同事轮番劝他,骂他,全不顶用,跟鬼迷了心窍似的,后来,还是他们领导当机立断,一纸调令把他给弄咱们这儿来了。”
“那他们,就这么断了?”朱朱问。
“一时半会儿还断不了吧,要不昨晚上也不会那么往死里喝。”
“没准儿人家两个动真格的呢,”朱朱说,“他们领导管得宽,棒打鸳鸯的事儿也干。”
“真的假的谁知道呢,”黄鹂尖溜溜的小脸上浮出一绺虚浅的笑,“又据说,这个黄平本来在那边管后勤,平常从财务支了现金回来,保险柜里一锁,钥匙就交给老寡妇保管。他们说,因为这个,上头才给他换的岗。”
“那老宋的钥匙还不是你揣着。”朱朱说。
“这怎么能一样呢,”黄鹂顿顿声,噗一声吐掉一块栗子皮,“那寡妇又老又丑,还带着两个孩子,都能当他妈了,她有哪一条能拿得出手?这种单位的男人找女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么图才,像王化生跟小美;要么,就图色。”
像你跟老宋?朱朱想。她吃着了一颗霉栗子,皱起眉,呸一声将褐色的果肉吐在手心里。
“喏,烂的。”朱朱摊开手,说。
给黄平送床单被罩之前,朱朱洗了个澡,往身上喷了点儿香水,又对着镜子画了一会儿。
朱朱有一张圆盘大脸,随她妈,坑坑麻麻,填多少粉也补不平。小时候家里婆媳关系紧张,她奶奶得空就跟人数落一阵儿,“别人家妹子都是瓜子脸,”她说,“我们家朱朱倒好,恁大一颗西瓜籽,还给生倒了。”
这个比喻真是刻薄。朱朱想。她用棉棒沾着爽肤水,往腮上一点一点涂开,拍匀,等皮肤把水分吸收得差不多,再抹上乳液、底霜、粉饼、眼影、腮红、唇彩,穿衣镜前左右旋个半圆,抱起叠好的床单被罩,娉婷着出了门。
脸盘像西瓜籽,东西是夜市上淘来的便宜货,但是,朱朱想——拾掇全了,还怕比不上一个年老色衰的寡妇?
黄平的工作开展得不顺利。他本人也不用心,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潦倒样儿。他早上从来不正点起床,等别人都吃罢饭,朱朱归置好厨房,背起背篼准备出去买菜时,他才蓬着头,一手捏着碗筷,一手揉着通红的眼睛,从走廊转角处慢腾腾踅过来。朱朱赶紧放下背篼,匆忙给他煮一碗面条,再急手忙脚地出门。有一回老宋在外头催得紧,朱朱来不及管他就走了,回来时看见黄平坐在厨房门口,一碗面条僵成了面坨。
“我找不着盐巴。”黄平说。那表情,像个无辜的婴孩。
送床单那天晚上,朱朱在黄平屋里坐了很久,她发现,这个被众人飞短流长的小伙子,内心其实无比单纯,境况稍一复杂,他就惊慌失措,眨巴着两只红眼睛,兔子一样惴惴不安。朱朱把被子装进去,叫黄平抻住被罩两角,一使劲儿就扽了他一个踉跄。
“你纸糊的呀。”朱朱瞋他一眼。
浆过的被子横坠在两人中间,黄平立在床头边,样子有点儿呆,“小时候,我妈也这样洗被子,”他说,“太阳底下晒干了,有一股米香味儿。”
“你床单脏出了个人模子,”朱朱忍俊不禁地扑哧一笑,“浆一下才好洗。”
对面墙上有一张不大的镜子,朱朱在镜子里瞥见了自己,满眼的风情万种,头顶的日光灯照下来,一张涂过脂粉的脸映得雪白,连手腕都格外白,像一截藕。
灯下看美人,朱朱想——那老寡妇,能是个多美的女人呢?
隔上一个礼拜左右,估摸着黄平的床单脏了,朱朱就自作主张地给他换下来,捎带着,还有扔在床头的脏衣服。黄平很瘦,床单被罩却油腻污脏,得用肥皂粉泡上半天。通常,朱朱早起泡上床单,中午拾掇完碗筷开始搓洗,天气好的话,下午四五点就能晾干,晚上叠好给他送过去。他们有时候说会儿话,话说完了,黄平就埋头在电脑跟前画图,朱朱坐在床边看书。她的腕边耳后都抹了香水,书页掀动、举手转头之间,总有暗香浮动。那香味让人意乱情迷。朱朱看不进书,满耳都是黄平点鼠标的声音,嗒嗒嗒,嗒嗒嗒。有一回抽到书架里一本相册,朱朱指着里边一个女人,漫不经心地问:“是你姐姐吗?”
她故意那么问。并且为自己的口气得意了一小会儿。
显然不是他姐姐。那女人挺漂亮,却掩饰不住地老了,笑起来,眼角有深深的纹。女人从身后抱住黄平,眼神却斜瞟过来,妩媚地望着朱朱。或者是,她倚在黄平怀里,或者,她偎在黄平耳边。还有一张,黄平握着她的手,递到嘴边,而她的眼,依然从某个角度斜过来,含着笑,瞟着朱朱,那眼神有一种温柔但洞悉一切的力量。
“我原来的女朋友。”黄平点着鼠标,没回头。
朱朱是第一个不靠关系在这个公司打工的人。在朱朱之前煮饭的姑娘叫宋歌,因为勾上了物资部主管,半年后传到了主管夫人那儿。原配夫人闻讯,马上从冰天雪地的长春飞到曲靖,夜里十二点敲开大门,把一对狗男女堵在了床上。
“你不晓得那女人有多泼,”黄鹂不止一次跟朱朱描绘过那个原配,“她把自个儿锁在屋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骂完这个骂那个,还把床单撕成一条一条,用打火机点着,老宋踹开门,才把火扑灭。嗯,你说,怎么会有那么泼的女人呢?”
朱朱见过那女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位原配夫人一直住在这儿,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家男人,包括他吃饭、睡觉、上厕所、接电话。有好几次,原配夫人还跑到朱朱房间,掩在窗帘后边,朝着对面一栋楼房张望。“他们说那个小贱人没走,”她神经兮兮地跟朱朱说,“就藏在对面那栋楼房里。打这个角度看,刚刚好。”
从进公司那天起,朱朱就是丑女的代表,物资主管的原配夫人对她挺放心,“那老女人说,要是再找个狐狸精回来,她就跟老宋没完。”黄鹂说,“找个丑的又怎么样,未必他家老公就不会跑出去偷腥——嘁!”
用不着物资主管出去偷腥,原配夫人前脚走,宋歌后脚就住了进来,她不再煮饭,一天三顿跟着男人在食堂吃,有一回指着一道水煮鱼跟朱朱说:“豆芽老了。这种东西,开水烫一下就行,”又拿筷子戳戳盆底,“哪儿能弄这么老,看看,都煮得没魂儿了。”
旁边有人起哄,说是啊,朱朱,你得跟你宋歌姐姐学着点儿。
在黄平屋里的每一个晚上,到最后,没滋没味儿地一个人翻书时,朱朱总能想起这句话。学什么呢?两个多月里,黄平始终像块木头,对她的浓勾淡抹无动于衷。每天晚上他们都大开着房门。有一回,朱朱嫌冷,找借口把门稍稍掩上了一点儿,只留一条巴掌宽的缝,五分钟后黄平上厕所,片刻推门回来,朱朱眼看着他洗手,擦手,挂毛巾,削薄的胶合板木门在他身后晃荡两下,碰了碰门框,又不争气地荡开了。
总不能硬往人家怀里扑吧,朱朱想——她们都是怎么开的头儿呢?
半个月后,马大海从一线调了上来,协助黄平的工作。房间照例是朱朱打扫的,背着行李的马大海兴冲冲推开门时,朱朱正踩着窗台擦玻璃,两人谁都没防备,把对方吓了一跳。
“你好。”马大海扭住门把手,往后退了一步。
朱朱怔了一下,半分钟后从窗台上跳下来,手里抹布朝脸盆里一扔,掉头就走。到门口又折回身,摸着腰间稀里哗啦的一大串钥匙,解下来一小串儿,“大的三把是门钥匙,黄铜的是铁皮柜钥匙,剩下六把小的,”朱朱隔着床砰一下给马大海扔办公桌上,“办公桌三个抽屉,每个两把,你自个儿对吧。”
九月底,朱朱回了一趟家。收拾东西的空儿,黄鹂一挑门帘走了进来:“带什么好东西回去?”黄鹂探过头,瞅了瞅朱朱搁在床头的双肩包。朱朱回身,哗啦一下抖开背包,里边滚出一大堆零碎,化妆品,首饰盒,口香糖,卫生巾,手套,口罩,丝巾,几件换洗衣服。
“你什么时候回来?”黄鹂岔开话头。
“两三天。我回去看弟弟,”朱朱说,“他去广东两年多,头一次回来。”
看着黄鹂迈出门槛,朱朱从床底下拿出一条腊肉,塞在背包夹层里。
朱朱和她妈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她妈个儿矮,身体单薄,性格懦弱,说话无端就带着哭腔。“你去看看毛毛,”她说,“他从昨晚回来就躺床上发呆,问啥都不吭声。”
朱朱推门进去时,毛毛正侧身冲墙壁躺着,听见门响也没回头。朱朱在床头坐下,盯着他,也没说话。过了挺长时间,毛毛转过身,慢腾腾坐起来,又沉默了一会儿,叫了一声“姐”。他忽然一下子变得特别委屈,眉毛拧紧,喉结上下滑动一阵儿,“姐,姐。”
朱朱疑惑地看他,不问,也不动。毛毛转身从被子底下摸出一个信封,一张一张往外抽着钞票——绿色的钞票,上边印着曲里拐弯的字母。
朱朱的头,嗡地一响。
朱朱见过这种钞票。在深圳打工时,一个湖南小妹回家,大巴车上被人骗了,两万块血汗钱换回来的,就这种钞票,据说是美元。“不是美元,人家说这是菲币,”湖南小妹抽抽搭搭地说,“顶不值钱的钱——我怎么这么笨呢。”
朱朱回家也随身带着钱,她舍不得花那几十块的汇费。但她从来不把钱放手包里,都是缝在裤衩上。温软油腻的一沓钞票,她一年的血汗,隔着薄薄的一层棉布,贴着身体最隐秘的地方,有种隐秘的快乐。
朱朱见过各种各样的骗局,易拉罐,三张牌,调包计,有一回在珠海火车站买水果,一张百元票拿出去,对方递过来一叠对折的零钞,她当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没敢接过来,只拿眼死盯住对方,“麻烦您帮我把它展开。”她说,“我腾不开手。”
卖水果的小伙斜叼着烟卷,眯缝着眼看了朱朱一会儿。朱朱听见了自己上牙碰下牙的声音,细微的,哆哆哆。足足过了三分钟,小伙从腰包里掏出四张十块钱,连同原来那一叠零钞,啪一声拍在柜台上。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眼始终没离开朱朱的脸。
朱朱在他的注视下抓起钞票,塞进裤兜,又用小指勾起那袋水果,离开了。
有一段时间,湖南小妹中了魔怔一样,逢人就叨叨她那几万块钱。有一回,朱朱心情不好,大声接过她的话头,“对,你单知道美元比人民币值钱,就是不知道还有比人民币不值钱的钱,你真傻,真的,”朱朱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别叨叨你那点烂事儿了。谁叫你想占便宜来着?这种事讲出来很丢人的。”
可是现在,朱朱却不敢吼,甚至不敢大声出气。她小心翼翼地问毛毛:“你换了多少钱?”
“两万。”
有一团痰一样的东西涌上来,堵住嗓子眼儿,朱朱拍拍毛毛肩膀:“走,吃饭去。”
饭桌上,毛毛让朱朱给他找个工作,说他不想去广东了。“你们公司不要保安吗?”不等朱朱张嘴,她妈就把话头接了过去,“你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顾。”
“我还不晓得叫谁照顾呢,”朱朱啪一声撂下筷子,噎了她妈一句。
宋歌是老宋的侄女,黄鹂他爸是公司老总的战友,保安是设备部主管的小舅子,测量班两个小伙,一个是计财部主管的弟弟,一个是试验部主管的外甥,就连工地上看炸药库的老头儿,据说也是老总曲里拐弯的一个亲戚,整个公司的人际关系像一个水泄不通的铁箍,除了朱朱,任何人背后都能捯个人物出来。
朱朱看了她妈一眼,推开饭碗:“我吃好了。”
两天后,朱朱回去,黄鹂正蹲在水池边淘米。见朱朱进来,黄鹂拿围裙揩干两只手,随后就跟了进来。朱朱收拾房间的时候,黄鹂就坐在床头,不错眼珠地看朱朱。
“没人给我介绍对象,真的。”朱朱从背包里拿出两个柚子,递给黄鹂。
黄鹂吃柚子的方法很特别,不像别人,一个柚子剥上半天,先是皮,后是瓤,筋筋络络撕扯完,才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开吃。黄鹂吃柚子,先拿水果刀把柚子横竖一切几瓣,直接吮掉里边的果汁,果肉渣滓统统吐一边儿扔掉。
朱朱觉得她特别像一只又凌厉又尖锐的小兽。
周末那天,朱朱照例去黄平屋里拿脏衣服。马大海的房间在黄平隔壁,朱朱抱着一盆床单从马大海窗前走过时,刚好撞见他推门出来。
“有没有衣服要洗?”朱朱停住脚,问他。
“没有没有,”马大海微微有点儿窘,“谢谢你。”
朱朱笑了笑。
马大海和黄平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性格。黄平吊儿郎当,心无城府,邋里邋遢。马大海则言谈谨慎,踌躇满志,中规中矩,除了生过痤疮的一张黑脸稍显狰狞,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强悍。自从上回跟马大海摔完钥匙,朱朱一直都在后悔。我干吗要那么小气?她想,我这里越当回事,他那儿,岂不是越得意?
事情和她料想的一样,每次朱朱隔着窗户招呼马大海,他都会搁下笔推门出来,说,“不用不用,谢谢你。”
马大海脸上挂着古怪的笑,一直看着朱朱走远。
在黄平跟前,朱朱一直觉得自己像一张弓,柔韧,饱满,有攻击力,直到那个晚上。那天,朱朱照例去给黄平送衣服,她很不见外地把他的衣柜打开,毛衣毛裤都翻出来,打算第二天拿到太阳下晒。那时候差不多十点半了,黄平叫她别翻了。
“你回去休息吧,”黄平说,“我也要休息了。”
朱朱停下手,抬起头。
“以后的衣服,还是……还是我自己洗吧。”黄平一犹豫,说话就结结巴巴的,“你每天又要做饭,又要打扫卫生,怪累的。”
“没事儿,我不怕累。”
“那也不……不用了,叫人家看见,不好。”
“人家是谁?”朱朱似笑非笑地盯住他。
黄平脸上慢慢浮起一层红晕,并且渐渐洇开。他的头发有点自来卷儿,稍一低头,一绺头发就耷拉下来,遮住半个眉毛。
朱朱继续保持着那个姿势。
“小美说要介绍个女朋友给我,”黄平吭吭哧哧地说,“说是她大学同学。”
一连好几天,开饭时,朱朱都在人群里寻找小美的身影,她一边给人打饭,一边隔着很多人盯住她。小美一直不瞅她,她不是跟旁边人说话,就是扭过头看墙上的电视。有一回,朱朱给她盛汤,下手重了,汤匙碰着了饭盒盖儿,咣啷一声掉在地上,小美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跟小美闹别扭了?”有一天晚上黄鹂问她,“怎么感觉你俩,不大对劲儿。”
“没有。我跟她别扭干吗?”
“就是啊——”黄鹂没心没肺地说,“人家那么热心地给你介绍对象。”
“嗯,是够热心。”朱朱咬着嘴唇,笑了一会儿。
“给你讲个故事吧。”朱朱说,“小时候我爸在青海打工,总给我们带牛肉干回来。那时候我们家有一条狗,我经常拿牛肉干逗它,那条狗就抱着我的腿,一次一次蹦起来。结果还是够不着,急得它呀,拿爪子直刨地,一边儿刨,一边儿还呜呜地叫。”
黄鹂挑挑眉毛,表示没懂。
“逗死我了——”朱朱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并且当真笑出了眼泪。
两天以后,黄平跟王化生住到了一起,电脑也搬了过去。黄平白天跟王化生同进同出,晚上同榻同睡。他自己的房间,一把锁给锁上了。
曲靖的冬天不冷,多数人穿一条绒线裤就能过冬。黄鹂只穿一条裙子,里面配肉色长袜,短筒靴,她最近又烫了头发,染成栗色,海藻一样披着。
“你不冷?”朱朱捏捏黄鹂的手背,“美丽冻人啊。”
“人家杨柳还穿丝袜呢,”黄鹂说,“就你一身肉,还比谁都怕冷。”
公司最大的老总姓钱,杨柳是钱总包养的女人,朱朱伸头往活动室看了看,里边灯火通明,几个女人在哗啦哗啦搓麻将。杨柳也是黄鹂这样的头发,或者说,黄鹂是照着杨柳的样式烫的。宋歌是短发,假小子一样。另外两个是来探亲的家属,技术部王总和罗总的夫人。
“怎么你没跟他们玩儿?”朱朱问。
“不想玩。”黄鹂嗤一声轻笑,“那两个老女人,看谁都不顺眼。”
“我觉着王总爱人还行,挺亲切的。”
“苟小琴就不行,处处高人一等似的,成天指桑骂槐,”黄鹂又往那边瞧了瞧,“可是见了杨柳还不是一样巴结。她要真有本事,就敲打敲打人家。”
苟小琴就是罗总爱人。这个令人发怵的姓,朱朱喊一次就犯一次愁。黄鹂在人前喊她“苟姐”,背地里则是“那苟”。黄鹂的小指甲养得很长,上面描了细碎的水晶花,朱朱看着她翘着兰花指择豆角,啪啪啪,一根一根掐头去尾,又快又狠。
婊子也分三六九等?朱朱一笑:“不跟你说了,我去厨房看看。”
厨房的钢精锅里煮着醪糟汤圆,钱总是广东人,有吃夜宵的习惯。朱朱把汤圆盛到一只青花瓷碗里,往钱总屋里端的时候,看见小美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一条毛巾。
“要不要汤圆?”朱朱停下来,笑着问小美,“加了醪糟的。”
天气挺冷,青花瓷碗上有乳白色的水气绕上来,像一股白烟。醪糟是老宋专门叫人从大竹寄过来的,正宗的东柳醪糟,出锅后朱朱尝过一小碗,又甜又醇,一会儿就有点儿醺醺然。
“不要不要,谢谢你哦。”
小美说话的语气很像马大海,她的神色也和马大海毫无二致,目光闪烁,游离不定。朱朱又想起了那个比喻:你就是一棵折耳根,他是一截猪大肠。随着黄平的退缩,朱朱连折耳根都没得做了,进化成萝卜或者白菜的希望一个一个破灭以后,朱朱觉得自己变成了公众眼皮底下一个没得手的贼。而她周围的人,统统退化成了猪大肠。
朱朱又想起了她小时候养的那条狗。她是不会真给它牛肉干的。她比谁都清楚。
钱总的屋子是里外套间,外面办公,里边住人。每天晚上,差不多十点的样子,朱朱单独做一份小灶,糖水鸡蛋或者醪糟汤圆,要不就包几个小馄饨,连汤带水给他端过去。不算老家的原配夫人,钱总还有三个女人,最小的十七岁,最老的四十多岁,中间那个也是最得宠的,就是杨柳。朱朱觉得这个名字特别贴切,杨柳走路婀娜多姿,柔若无骨,说话也莺声燕语,任谁看了都能酥掉一身骨头。老女人喜欢吃馄饨,小女人喜欢喝奶茶,杨柳在减肥,每天晚上只要一杯蜂蜜水。三个女人走马灯似的轮换,朱朱的夜宵也得变戏法似的跟着换。
朱朱敲门进去时,钱总正在卧室看电视,音量开得小,门虚掩着。朱朱把托盘放在外面的茶几上,摆好两只汤匙。
“端进来吧,”钱总在屋里说。
朱朱推门进去,钱总正好从床上下来,身上穿着睡衣睡裤。“还真是有点儿饿了,”他趿上拖鞋,伸手在烟灰缸里揿灭一只烟头,“晚上陪设计院那帮家伙喝酒,一点儿饭都没吃。”
屋里烟雾缭绕,朱朱把托盘放在茶几上,转身到窗边,把窗户拉开一条缝。
钱总伸了个懒腰,捏捏手指,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陪我吃点儿。”他说。
“我不饿。”朱朱有点儿不好意思,想出去,又觉得不合适。
“怕胖?那就陪我坐会儿。”
朱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扭头看着不断变换的电视画面。窗外是黑黢黢的夜,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她连打几个冷战。朱朱转回头时,发现钱总正审视地看着她。他的眼角已经有皱纹了,但眼睛依然黑亮。胖胖的脸,明亮的额头,一副志得意满的倦怠。
朱朱的心扑腾扑腾跳了几下。
钱总一点儿也不回避朱朱的尴尬:“胖点儿好,我就喜欢胖的。”他呵呵一笑,勺子一颤,一个汤圆掉到茶几上,滚了几下,落到他脚面上,又掉在地上。
朱朱从纸盒里抽出几张面巾纸,递给钱总。
接过纸巾的同时,钱总攥住了朱朱的一只手。他的手像熊掌一样厚实,又温热又潮湿,朱朱往回抽了几次,抽不出来,反倒被他轻轻一拽,拉到了怀里。不待朱朱做出反应,一张喷着热气的嘴巴凑上来,“我说过我就喜欢胖的,胖点儿摸着舒服。”
另外一只熊掌随即绕过来,直接摸上了朱朱的胸。朱朱的头轰一下。她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钱总嘴里吐出的烟味、酒味、醪糟的甜味,牙齿的腥味,全被她一点儿不剩地吸进了肺里,迅速蔓延起来。她在他身后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脸红得像一块布。
朱朱热得要命,浑身没有一点儿力气。
捏住朱朱胸脯的那只手继续抠摸着,迅速从领口探进去。
浑身上下,黄鹂最羡慕的就是朱朱的胸脯,嘴上却仍旧刻薄。洗澡时,黄鹂经常冷不防摸朱朱一把,再哗啦一下尖叫着跳开,“哪里像个妹坨嘛——”她用湖南话嘎嘎地笑,“简直就像生过娃娃的大嫂。”黄鹂还说杨柳的胸是隆过的,“那么高,那么圆,那么硬,里边可能是人肉吗?肯定是硅胶。反正人家生过孩子,填啥都不在乎了。”
黄鹂不敢填硅胶,她只能买几块海绵把胸脯垫起来。朱朱不用填硅胶,她身上的肉足够把胸脯填满。尽管这样,朱朱还是觉得黄鹂的眼神像两把钩子,现在,这两把钩子又到了钱总手上,它们在不屈不挠地撕扯她,又放肆又执着,而她,只是软绵绵地挡了一小下,与其说是拒绝,不如说是迎合。不远处,活动室传来哗啦哗啦的麻将声,伴随着吱嘎一下拖椅子的声音,有人笑起来,声音尖脆,接着是说话声、咳嗽声、推门声、脚步声,哗一下,嘈杂的声音潮水一样涌出来。钱总的手已经摸到了朱朱的两腿间,朱朱看见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毛,几秒钟后,他松开她,抽回了手。
朱朱甚至注意到,钱总松开她以后,还拍了拍手,仿佛上面有不干净的东西。
杨柳进来时,朱朱正低头收拾茶几,钱总在看报纸。朱朱用一张纸巾捏起地板上的汤圆,搁到托盘里,又用抹布擦干净桌面。窗台上有一堆瓜子壳和苹果皮,也被她也收到托盘里。做完这一切,朱朱转身退了出去,临走把门轻轻一碰。
月底那几天天气特别好,朱朱帮黄鹂把会议室的沙发套子拆下来洗了,又把自个儿的被褥拿出去晒上。晾衣竿上挂满了床单被罩,她又扯了一根绳子,一头系着大樟树,另外一头系在窗户外的防护栏上。做完这一切,朱朱看见水房一个塑料盆里泡着几件衣服,就顺手给搓了,从自己屋里拿了衣架挂上——平常也是这样,碰上别人没空,举手之劳的活计,朱朱不声不响就给做了。黄鹂说她是天生的劳碌命。
晚饭后,朱朱看见苟小琴蹲在水池边,咔咔搓着她下午洗过的衣服。看见朱朱走过来,苟小琴换了个姿势,背冲着朱朱,继续深仇大恨一般搓着。
朱朱在水池里冲了冲拖把。
“洗老爷们儿的衣服有瘾怎么着?”苟小琴站起来,哗一盆水泼过来,“见过不要脸的,可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你说谁,你——”朱朱耳朵嗡一下,血往上涌。
“说那当婊子犯贱的、耍心眼使手腕的、伺候人没够的烂货,”苟小琴猫下腰拿起一件衣服,回手啪一下甩给朱朱一个衣架。她脸上有一颗黄豆大的黑痣,长在嘴角,朱朱看见,那颗痣上还有两根长长的汗毛,随着她的动作一颤,又一颤。
“别人家老爷们儿的裤衩,要你洗?也不瞅瞅自个儿干净不干净。”苟小琴接着骂。她是东北人,不论哪种场合,管男人一律叫“爷们儿”,黄鹂每听见一次,背地里就跟朱朱刻薄她一回,“傻老娘们儿,有啥好得意的,要不是照着她舅在上头当官,罗总能要她?”
朱朱提着拖把,浑身颤抖,眼泪啪啪地往下掉。
王化生抱着一摞资料推门出来,犹豫一下,转身又回去了。朱朱泪眼迷蒙,扭头往各个屋子看。黄鹂和杨柳散步去了,宋歌的门紧闭着,小美的脸在窗帘后边一闪,不见了。朱朱觉得脚下的地像一块海绵,不停地往下陷,陷,陷。过了大概两分钟,黄平推门走了出来。
“走,咱们回屋。”黄平沉着脸,径直把朱朱拽回了房间。
黄鹂说老宋一到春天就发情。她又怀了孕,整个人憔悴了一大截,连嘴唇都是青白的。陪她做完流产回来,朱朱进厨房炖上一只鸡,又灌了一只暖水袋塞给她。“那不成牲口了,”朱朱说,“我奶奶说,牲口到春天都发情。”
黄鹂掐了她一把。
“我要是你,就把孩子生下来,”朱朱拨开她,“管他三七二十一,生下来再说。男人啊,你总得抓住他点儿把柄,他巴不得你跟他耗呢,你总归是耗不过他。”
“弄个细伢子多烦哪,”黄鹂说,“我没那个耐心。”
这种自欺欺人的话,朱朱懒得接茬儿。她帮黄鹂把床头几件衣服叠好,又把地扫了一遍,垃圾倒掉。老宋出差去了北京,黄鹂没心情打理房间,满屋子乱七八糟的。“罗总爱人不吃枸杞,”朱朱说,“那鸡汤,我得先给她盛一碗出来。你躺着,有事就喊我。”
“矫情不?嘁!”黄鹂冷笑,“不就怀了个孩子吗?不吃这不吃那,她是不是觉得全天底下女人就她长了个子宫,别人都没有?”
别人也有,可不敢生孩子。朱朱觉得黄鹂的愤恨非常滑稽。苟小琴结婚三年都怀不上孩子,偏偏在黄鹂做流产的前两天感觉胸闷,到医院检查身体,医生说怀上了。怀了孕的苟小琴得意无比,偏要弄成病哀哀的样子,逢人便捂着胸口:人家怀孕都恶心,我怎么不恶心,恁胸闷呢?不恶心的苟小琴照样胃口刁钻,仿佛不挑不剔就不是孕妇似的。她先是不吃葱蒜,炒菜爆锅底的葱花蒜末都不行,接着不吃海带虾皮,嫌腥气,后来又不吃红油芝麻,肉自然也是一口不沾的。每天炒菜,朱朱都要先弄一份清炒,再开始炒大锅菜。烧汤也是,放紫菜虾皮之前先给苟小琴盛一份出来,搁一边儿晾得不凉不热,再给她端进去。
最近,苟小琴又开始不吃木耳、蘑菇、枸杞和莲子这些炖汤的配料。
砂锅里飘出香味儿时,黄平从门外闪进来。他唏嘘着掀开锅盖,拿筷子捞了一块鸡肉,吸溜着搁嘴里,又四处踅摸着,看还有什么东西能填下肚。朱朱走过来,拿笊篱啪一下打开黄平的手。黄平转身,色迷迷地掐了朱朱一把屁股。
“要死啊你。”朱朱往门口瞟一眼,赶紧往外推黄平。
黄平涎着脸往朱朱身上蹭,被朱朱下狠劲拧了一把,牙缝里倒吸一口凉气:“真使劲啊。”
朱朱闪到一边,捂着嘴吃吃地笑。
对于朱朱的不计前嫌,苟小琴稍微有点儿惭愧,这种半掩半藏的惭愧表现在她身上,就是忽冷忽热的拿捏。喝完鸡汤,苟小琴拿纸巾擦擦嘴,把碗推到一边儿,站起来。她像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一样,一只手托着腰,另一只手抚在肚子上。
“口味有点儿重,”苟小琴说,“要是再淡点儿就好了。”
“那下回我少放点儿盐,”朱朱开始收拾碗筷,“其实就是你怀孕了,胃口不好,这汤,一点儿都不比平常咸。”
苟小琴爱听这话。她已经穿上了孕妇装,努力挺着不显山不露水的肚子。
很长一段时间里,朱朱一直幻想着跟苟小琴正面交锋,你枪我剑地对骂一场,或者什么都不说,照着那张红嘴白牙的脸劈头盖上一巴掌。这个念头经常弄得她热血沸腾,黑暗里咬得牙齿咯咯作响。而实际情况是,半个月后,罗总拎着一盒燕窝走进了厨房,叫朱朱掺着鱼蓉给苟小琴熬点粥,“燕窝用温水发,”他说,“鱼蓉弄烂点儿,小火熬。”
朱朱说没问题。
苟小琴的胃口就是从那天开始娇贵起来的。有一段时间,厨房的灶上总炖着一只砂锅,沙参土鸡,燕窝银耳,酸萝卜老鸭汤,罗总变着花儿地往回拎,朱朱就不重样地给苟小琴做。怀了孕的苟小琴仿佛功臣,平常在罗总面前低眉顺眼,如今动辄摔摔打打,有一回一言不合,朱朱眼见着苟小琴把一碗汤砰一下搁桌子上,罗总赶紧过来,赔上笑脸。
倒是对于朱朱的不卑不亢,苟小琴总是拿捏不准火候。
收拾好碗筷,朱朱打算离开时,苟小琴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她:“对了,你跟黄平——他在追求你?”
她说“他在追求你”,而不是“你在勾引他”。谢天谢地,朱朱讽刺地想。她一时间弄不懂苟小琴的目的,就转回头,模棱两可地笑了一下。
“也没别的事儿,”苟小琴变得有点儿漫不经心,“昨天老罗接到个文件,说上头给了个预算员进修名额,黄平不是正好做这个吗?要是想去的话,我就跟老罗说一下。”
朱朱说,那谢谢您了。
“不用不用,一句话的事儿。”苟小琴一边摆手,一边打了个哈欠,“困了。你看我,现在是吃饱了就想睡,睡醒了就会吃,没救了简直。”
黄平埋怨朱朱不该透露他们的关系。“那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说,“她会跟你邀功请赏?要是这样,当初为啥还要挤对你?”
“她心里有愧。”朱朱把头枕到黄平肩上,“我就是不给苟小琴面子,也得给罗总一个面子。再说你去进修一下也不是坏事啊,多少人挤破了头还争不到呢。”还有一句话到了嘴边儿,朱朱又把它咽了回去——将来咱们结婚了,跟苟小琴低头不见抬头见,那苟多精明啊,她这是闻着味儿了,往回找面子呢。
“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黄平说,“我们主管要调走,副主管顺理成章地接班上去,这个进修名额,说白了就是给预备晋升副主管的人准备的,一个作势的台阶。”
“那凭什么就不能是你?”
“我哪儿成,马大海在那儿虎视眈眈盯着呢。”黄平的一双手开始在朱朱身上乱摸,“再说我也不喜欢当官儿,当官多累呀。我就喜欢两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黄平说,他的书都是稀里糊涂读下来的,“初中没读完,我妈就给我找了个媳妇,叫我回去结婚,”他嘿嘿一笑,“我们校长觉得可惜,跑去做我妈的工作,这才凑合着读到高中。高中三年,人家姑娘说不等了,我妈又心急火燎地催我回去——”
“你妈真逗。”朱朱从黄平怀里支起半个身子,伸手揿灭了台灯。
“高考志愿也是瞎填的,本来报的机械专业,入学后被调到了土木系。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吧,说好了去设计院,派遣书一下来,才知道设计院的名额叫人给顶了。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来这儿了。”
“那现在,你妈妈她,还催吗?”朱朱问。
“催。”
“跟谁?跟——她?”
“人家彻底不等了,”黄平说,“我前脚去读大学,她后脚就嫁人了。”
他偷换了概念。
黑暗像一块铁,慢慢凝固下来。朱朱很长时间没吭声。黄平感觉到了朱朱的异样,也不说话,一双手穿山越岭,绕到背后解开朱朱的乳罩,又摸到下边,褪掉她的裤衩。
“你来的时候,没人看见吧?”
“没有。”朱朱说。
“哦。”黄平含混地应了一声,翻身爬到朱朱身上。
朱朱闭上眼睛。
和苟小琴吵架的那个晚上,黄平像个救美的英雄。朱朱伏在床头痛哭流涕,他就坐在旁边一遍一遍地安慰。哭到后来,朱朱有点儿心不在焉,她想起了早上新换的乳罩——带子都松了,为什么没穿那件粉色小花边的?还有裤衩,都是她妈赶场时从地摊上买的,谁家姑娘穿这种松松垮垮的大裤衩?她们都穿绣花的,要不就是蕾丝的。朱朱的心里像塞进了一把茅草,嗓子哽咽着,眼里再也挤不出泪来,就把脸整个埋在枕头上。
劝了一会儿,黄平叹口气,伸手把朱朱搂在怀里。
没事的时候,朱朱总爱回想那天的几个细节:黄平的手从她肩上滑下来,既没有注意到她的旧乳罩,也没有留心她的大裤衩,他呼吸急促,牙缝里咻咻吸着冷气,直接把她扑倒在床上,几下就扒光了她的衣服。他压住她的姿势很像一只螳螂,长手长脚,手忙脚乱。朱朱往外推了几下,这种欲拒还迎的态度又暧昧又刺激,又带有某种鼓励。黄平激动难耐,朱朱又一挣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轰然倒塌,一泄如注。
后来他们还是成功了,完事后,朱朱哭了一小会儿。
是真哭。整个过程不到十分钟,像暗合了某种隐喻,一寸一寸,水到渠成,她如愿以偿地投进了他的怀抱。
可是他们好像又没成功。有几分钟,朱朱看着这个奋力在自己身上耕耘的男人。他那么瘦,皮包着骨头,跟她比起来,像蚍蜉和大树。要是认命,她应该能找到一棵更强壮的树,这棵树膀大腰圆,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上得床来,呼噜打得震天响。她可能会给他生两个孩子,然后跟着他,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厘一分一毛地算计完下半辈子,像她妈一样。朱朱不知道那算不算幸福。
或者说,她想都没想过,就直接把它否定了。
从朱朱身上翻下来没一会儿,黄平就睡着了。他睡得很轻。朱朱等黄平睡沉了以后才掉过头来,面冲着墙壁。她妈说她睡觉的时候打呼噜,像个男人。
装订完最后一摞资料,头顶的灯泡啪地一闪,黑掉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白月光,朱朱和马大海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一笑。
“终于弄完了,”马大海吐掉一根烟头,“再他妈这么下去,我他妈的要第一个崩溃。”
“干吗弄得自己跟个流氓似的。”朱朱说,“还粗口。”
“骨子里有流氓的成分,”马大海在黑暗里笑了一下,“没发现吧?”
朱朱说没有,“我去拿灯泡。”
他们在做一份投资计划书。日子算得挺紧张,罗总从各个部门调了好几个人来。朱朱白天做饭,晚上帮着打打字,查查资料。时间紧任务重,几天下来,人人熬得都跟鬼似的。
朱朱吃苦耐劳的品质在这几天得以充分彰显,往往熬到后半夜,别人都撑不住的时候,她还要去厨房给大伙儿做一份夜宵,叫他们填饱了肚子再去睡。有一天下雨,朱朱熬了一锅姜汁可乐端上来,技术部一个小伙子正在闹感冒,喝完发了一句感慨:
“要我说,找老婆就找朱朱姐这样的——脸蛋好有什么用啊,也不顶饭吃。”
就是说,背地里,他们曾经讨论过她的脸蛋问题。趁着低头收拾东西的空儿,朱朱瞥了黄平一眼。黄平正在看小美。小美在看马大海。马大海的目光,隔了好几个人,落在朱朱身上。
朱朱下意识地挺了挺后背,转过身。
那天加班到很晚,闹感冒那小伙终于撑不住,提前回去了。走了一个人,整个工作像断了一根链条,都没法继续了。马大海急得跳脚,他是这个投资计划的临时负责人。
“要不我试试?”朱朱说,“你教我,看行不行。”
是个挺简单的活儿,就是工作量有点儿大,需要反复计算,反复查定额。朱朱做得很仔细,久了,脖子就有点儿僵。马大海坐在她旁边,不时停下手里的活儿,帮她一把。
“怎么你没继续读书?”马大海问朱朱。
“小时候家里穷,读不起。”
谎话顺嘴就溜了出来,朱朱面不改色——电视里都是这种情节,外出打工的女孩,漂亮,纯洁,勤劳质朴,因为穷困失学,被迫飘零,然后,某个场合,偶遇生命里的真命天子,灰姑娘完美蜕变——其实在她这儿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小时候她妈挺指望她能出人头地,光个宗,耀个祖,堵住她奶奶的嘴巴,那样的话,就是叫她砸锅卖铁她都乐意。是朱朱自己死活都不愿意读书,尤其到了初中,新添了英语课,朱朱记不住那些曲里拐弯的单词,就逃课,早起背着书包出门,找个地儿把书包藏起来,野地里跟一帮小孩儿玩到天黑,再掐着点儿装模作样回家。她的整个初中就是这么念下来的。
所以说生活是最好的老师。朱朱想,像她这么冥顽不化的人,几下就给收服了,不但收服了,还改造得顺顺当当,没毛没刺——除了依旧不漂亮。
“有点儿可惜。”马大海说,“你很聪明。”
最后一天装订资料,一班人马溃不成军,七倒八歪挤在墙角的两张折叠床上睡觉。朱朱和马大海坚持做到了最后。装订机不好使,白棉线穿过去又勾回来,要用手勒紧,再挽结打扣。做得多了,朱朱的右手食指磨出了一个血泡,勒几下就得停下来歇一会儿,食指伸到嘴里吮一吮。后来累了,马大海建议歇一歇,自己回屋里冲了两杯咖啡,一杯递给朱朱。
“其实,你要是不化妆,挺好看的。”喝着咖啡,马大海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朱朱吓了一跳,赶紧拿手捋了捋头发。她这两天没化妆,不但没化妆,连洗脸都是胡乱抹一把了事,太忙了。
“以后要少化妆,”马大海接着说,“化妆是不自信的表现。”
“不是吧,”朱朱说,“化妆是对别人的尊重。”
“再高明的化妆,也只是在皮相上做功夫,”马大海说,“好的化妆,是化出来的妆容跟主人相配,能自然地表现一个人的身份和气质。次的化妆,是把一个人突显出来,让她醒目、哗众。拙劣的化妆,是把一个人化成另外一个人,没有特征,没有个性,泯然众人。其实化妆的最高境界应该是无妆,一位文学家说过,三流的化妆是脸上的妆,二流的化妆是精神的妆,一流的化妆是生命的妆。”
“明白了,”朱朱说,“我化的是三流的妆。”
“你那不是化妆,是乔装——”
朱朱被咖啡呛了一下,捂着胸口直咳嗽。
马大海接着说:“你那不是对别人的尊重,而是对别人的侵略。”
没法儿往下说了。朱朱借口拿线团,转身走到墙角的铁皮柜前,背冲着马大海。要是足够亲昵,她可以掐马大海一把,或者擂他一拳,叫他住嘴,可是他们还没熟到那个地步。朱朱尽量叫自己不动声色,可是做不到,脸还是慢慢红了。马大海饶有兴致地看着朱朱的背影,似笑非笑,见她久久不转身,也不再说什么。结果到最后,朱朱从库房拿了灯泡回来,帮马大海换好之后,他把那个话题又切换了回来,并且非常彻底:
“你们打算怎么办,”马大海扭过头,冲黄平努努嘴,“——就这么着了?”
像是吃错了药,马大海的话,一句比一句切题刻骨。朱朱瞥一眼折叠床上横七竖八的睡相,差点跳过去捂他的嘴——马大海是谁?一个嘴上不声不响、肚里紧锣密鼓的人,平常都是谨小慎微、中规中矩,偶尔与谁不恭,就是大不敬了。像今天这样口无遮拦,等于破了天荒。朱朱的心怦怦跳着,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一波一波撞击着耳膜——他是怎么知道的?他知道了多少?他为什么频频提起这个话题?这个一年前将她拒之千里的男人,今天一反常态,仿佛故意要揭开一角面目给她看。他说过,他骨子里有流氓的成分,他想干什么?
朱朱往折叠床上看了看。黄平睡得很沉,嘴角一丝涎水拖到了耳朵边。
“凉拌。煎炸。爆炒。”朱朱给了马大海一个最没新意的敷衍,“不行的话,剥皮扒骨拿小火熬——我可是烹饪高手。”
马大海笑笑,吹了个短促的口哨。
那个投资计划书做得不错,开标时排了个第一名。黄平说这还不算最后的胜利,还有很多幕后环节需要打通,不过,那都是上头的事儿了。钱总那天挺高兴,嘱咐食堂晚上不要开火,大家到外边去吃,庆祝一下。朱朱把择好的菜拿保鲜膜一样一样包起来,搁进冰箱里。她给自己煮了包方便面,打算晚上就这么对付过去。
正吃面时,马大海闯了进来。
“怎么你没去?”朱朱问她。
“我正想问你呢,”马大海看了看朱朱手里的碗,“怎么你没去?”
“我觉得我可以不去。”
“我觉得你不能不去。”
朱朱抿着嘴笑了。马大海夺过朱朱手里的碗,搁在灶台上:“走走走。”
“那我再——乔个装?”朱朱咬着嘴唇,望着马大海,忍俊不禁。
有一些东西在融化,像冰雪,坍塌、浸润、漫延、潺潺、涓涓、哗哗。朱朱化了个淡妆,抿掉唇线外一丝口红,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春天可真是个容易发情的季节,她居然会和马大海打趣调笑,说到底,她还是有点儿喜欢他的奸佞乖张,她懂得欣赏他身上那种善的、通透的、缜密的、锐利的、来无影去无踪的诡谲。
某种程度上,她和马大海倒是天生一对。
那天晚上还有个小舞会,男多女少的情况下,朱朱推脱不掉,连跳了好几场,马大海过来邀请她时,朱朱都有点儿气喘吁吁了。
他们又跳了两场,朱朱始终提着呼吸,腰上被马大海握住的那块肉又厚又重,都麻木了。黄鹂和杨柳在茶几边说话,小美和王化生在舞池里转圈儿,苟小琴靠着沙发吃干果,她已经过了妊娠反应期,胃口倍儿棒,吃嘛嘛香。每个人好像都漫不经心,每个人又好像都生了一双后视眼,长长短短的目光从各个角度环觑过来,齐刷刷望着朱朱和马大海。朱朱脑子里像飞进了一只小虫,东撞西撞,找不着出口。
“有没有人跟你说,和人跳舞的时候走神儿,也是对人家的不尊重?”马大海手上使着劲儿,错着步子,带着朱朱往角落里滑。
朱朱红着脸,勾下头,望着脚面。
勾下头也不行,她的后脑勺上也有一双眼睛,照样能看见周围形形色色的脸孔和表情——钱总手里握着一杯红酒,罗总在苟小琴旁边打盹儿,王化生抱着小美转上了瘾。黄平喝多了,缠着服务员动手动脚。
让朱朱留在家里是黄平的主意。黄平说,两个有了身体接触的人,再怎么伪装都会叫人看出蛛丝马迹,朱朱你还是别去了。这句话基本上等于表明了态度。就是说,黄平可以接受一个拖儿带女但是容貌俏丽的寡妇,却不能容忍一个勤劳俭朴但是身材走样的胖子,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朱朱想。灰姑娘变成金凤凰的前提是什么?橄榄枝、南瓜车、水晶鞋,会说话的野斑鸠,长翅膀的小仙女,这一切统统不重要,重要的是,灰姑娘本身得倾城倾国。
朱朱低下头,说:“我知道。”
灯光压得挺暗,随着朱朱飘忽不定的眼神,马大海也扭头瞅了黄平几眼,后者正杵着椅子,莫名其妙地怪笑。
“你觉得——”马大海收回目光,连眉头都跟着皱了一下,“你觉得你们俩相安无事,世界就太平了?”
他到底把这个话题又绕了回来。
朱朱一阵无所适从,脚底下一步迈错,步步都乱了。
“你知道黄平怎么调这里来的吧,”马大海说,“你以为周围的人都是聋子、瞎子,被你们蒙在鼓里?你以为,你身边带笑的面孔都是天使,当真会祝福你们喜结良缘、白头偕老——别傻了,黄平是被人拆过来的。”马大海俯在朱朱耳边,他说得又快又急,“始乱终弃你懂不懂?这个单位的男人八成都是狼,始乱的时候没人管,终弃的时候个个都伸手帮忙,不弃都不行——你怎么还上赶着?!”
朱朱被马大海擎着一只胳膊,整个人像只牵线木偶。
“美色和金钱一样是实打实的东西,”马大海的嘴巴还在一张一翕,“你玩得起吗?你看看周围,哪一场爱情不是游戏,哪一桩婚姻不是交易,空手套白狼的活计很危险的,你有那个资本吗?你有那个手腕吗?你怎么就认准了这棵树,非要在这儿吊死呢?!”
马大海肯定是个特别拿自己当回事儿的人,朱朱想。这一番推心置腹,又善良,又尖锐,又犀利,又局外——对,他首先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他是个骄傲的局外人,从头到尾都是,自作多情的始终是她自己,包括一刻钟之前,自己不是还在他怀里耳热心跳、想入非非吗?他唯一没想到的是,这番话,从谁嘴巴里出来都合适,唯独不能由他讲出来。
朱朱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半边脸颊渐渐发麻,最后连舌根都麻掉了。
朱朱深吸一口气,拼尽全身力气,拿脚后跟狠狠跺了马大海一脚,转身就跑。
苟小琴像一条伺机而动的蛇。这个女人的市侩在于,周围的人在她眼里只有两类,一类是她瞧得起的,一类是她瞧不起的,朱朱即将跻身前者,黄平的事就被她当人情顺手送了。
表格都填好了。罗总说,填表只是走个过场,报到总公司登个记,到时候会有统一的通知发下来,什么时间报到另行通知。黄平跟朱朱说这些的时候波澜不惊——他们谁都不想再提起这件事的由来,有受宠若惊的嫌疑。本来么,提个项目科室副职不过是罗总一句话的事,说白了也就是苟小琴一句枕边风的事,既用不着考察,也用不着公示。苟小琴愿意把浑身上下都挂满后天的优越,朱朱就愿意成全她。
这是两个女人之间的较量,结果两全其美。
那时候已经是夏天了,一进七月,学生陆续放假,女人带着孩子来探亲,住房就显得紧张起来。老宋叫朱朱腾空了两间库房,支上几张上下铺,男孩女孩各一间。朱朱的房间也安排进了一个小女孩,叫莎莎。莎莎三岁,喊朱朱“娘娘”,四川话“阿姨”的意思。
黄平再来,就不大方便了。
朱朱过去也不方便。莎莎三岁,生活还不能完全自理,睡觉前朱朱要喊她撒一次尿,半夜还得叫醒一次。小姑娘养得娇,半夜那次尿尿,眼睛都不睁开,迷迷糊糊倒回床上,一双小胖手径直摸上朱朱的肚皮,哼哼唧唧抓来挠去,非要够着胸脯才罢休。摸不到就不肯睡。朱朱刚开始时觉得怪怪的,后来也就由她去了。
有一天午饭时,莎莎淘气,被她妈打了一巴掌,朱朱赶紧抢着抱过来:“跟孩子较什么劲儿啊?”她腾出一只手,拿着莎莎的小盘子、小碗,到隔壁房间喂她,“走走走,跟娘娘去吃。”
小姑娘得意地冲她妈一努嘴,扒着眼角吐出半根舌头,做个大大的鬼脸。
喂完饭回来,莎莎吊着朱朱脖子不肯下来:“娘娘亲一下。”
朱朱笑着偏过头,往莎莎腮帮上叭地亲了一口。
“要亲嘴巴。”小姑娘不干,又蹬腿又甩脚,“要亲嘴巴嘛,像亲小黄叔叔那样。”
落地的童声清稚尖脆,乱哄哄响了一个中午的电视偏偏在那会儿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安静。几秒钟的真空,朱朱仿佛被人掴了一个嘴巴。莎莎妈妈把莎莎接过去,歉意地冲朱朱笑笑,一张脸像烫了皮的苦瓜:“小娃儿莫乱讲,要遭打屁股哦。”
那一桌坐的都是女人。一桌子女人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也什么都没看见。黄鹂咬着筷子。宋歌在专心致志啃一只鸡爪。小美一边吃饭,一边扭头瞅墙上的电视。杨柳则饶有兴致地看苟小琴吃一个剁椒鱼头:嗯,这个要多吃,据说含有特别多的DHA。
苟小琴连鱼眼睛都不放过,拿筷子捅出来,夹起,搁嘴里咯嘣咯嘣嚼着。
朱朱毛骨悚然。
两个月前,朱朱把避孕药换成了维生素。
电影里的女人都这么干。怀个孩子,生下来,先把男人拴住再说,虽然拴住的可能仅仅是个形式,可有形式总比没有好。何况以朱朱的现状,暂时还没法儿触到实质。
也不是没谈过以后的打算。黄平不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这是朱朱孤注一掷的底线。如果说同样都是捕获了一只猎物,黄鹂捕到了一只狼,而朱朱捉到的是一只羊,前者,谁吃了谁都是没准的事,后者则不同,对于朱朱来说,威逼兼色诱,辅以其他种种,驯化一只野羊并不是件困难的事儿,更何况这只羊天性混沌,还曾经有过被驯服的历史。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一切都需要假以时日。现在,小孩莎莎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把所有的人都给点醒了。
朱朱觉得自己像被飓风掀到浪尖上的一条小船,她的眼前又浮起那只被捅掉眼睛的鱼头,咯吱咯吱,吱咯吱咯,一下一下,耐心地被人家磨着牙。
黄平却说没事。
好几天没挨着朱朱,黄平像一只性急的猴,手脚并用,嘴巴轻轻叼住朱朱的耳垂:“能有什么事?大伙儿都知道了又怎么样,不省得偷偷摸摸了吗?”
“你以为事情有这么简单?”
“还需要多复杂?”黄平熟门熟道,拿脚趾轻轻勾掉朱朱的裤衩,“大伙儿不都这样吗?州官放火,百姓点灯,各得其所,天下太平啊。”
朱朱眯起眼盯了黄平一会儿,腾一下起身把他掀到一边儿。
有一回,朱朱跟杨柳聊天,其实也不是聊天,是站在一边儿等杨柳把一碗银耳汤喝完,不知怎么就说到了这个话题。杨柳说钱总正打算跟老婆离婚:“说离了婚就娶我,其实我和老公感情好着呢,我们还有个三岁的儿子,特别可爱。”
朱朱委实不知道下一句该接什么,就在一边儿老老实实听着。
“我呢,就是觉得这些男人太苦了。”杨柳接着说,“多苦啊,成年在外头流浪。钱赚得多又怎么样?有家不能回,老婆、孩子都不在身边,光棍儿一样。”
朱朱点点头。那天,她始终没弄明白杨柳到底想表达什么,被黄平这么一说,倒一下子醒悟了。嫖。既然双方一拍即合,人在天高地远处,没道理不嫖得心安理得。
那么自己呢。黄鹂说钱总给杨柳在昆明买了套叠拼别墅,又说她老公知道这码事,不过是见了钞票装聋作哑。对,用黄平的话说,叫各得其所。这么一说,黄平还真算不上嫖客。老宋也算不上。那么她和黄鹂呢,算什么,慰安妇?
“怎么啦?怎么啦?”黄平支起半个身子。他一激动嗓音就有点儿尖,小眼睛眨巴得飞快,肋上排骨一根一根凸显出来。
朱朱套好衣服,换个姿势,拿钉子一样怨毒的眼神剜着黄平。
没用的,黄平不是马大海,那个人才叫机灵通透,又沉着又稳当,一枝一蔓都跟朱朱丝丝入扣。黄平不行,如果说马大海是一株枝干虬结的大树,黄平顶多是一根囫囵的棒槌,以他的立场和思维,以及思维的延伸部分,一万年都合不上朱朱的节拍。
朱朱重新脱掉衣服,慢慢躺下。
“没什么。”她说,“我在想,咱们什么时候结婚?”
变化是意料中的事,像蹑手蹑脚的猫。朱朱甚至觉得,它其实一直潜伏在某个角落,敛声息气,严阵以待,一俟时机成熟,它便迫不及待跳了出来。先是黄平进修的事。本来板上钉钉的事突然之间来了个逆转,黄平说,那进修名额上头没批下来。黄平说这话的时候照样波澜不惊,甚至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为什么?”朱朱问。
“说是专业不对口。”
“那谁对口?”
“马大海。”
自从舞会上甩了马大海之后,朱朱就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这里边有一点儿恼羞,一点儿挑衅,一点儿较量,如果马大海愿意更多地联想一下,还有一点儿伤心和负气。可是这么多天以来,朱朱像一个找不着对手的战士。马大海恢复了如常的姿势,甚至比以前更规矩更谨慎,也更沉默。上午的时候,朱朱看见马大海在水池边刷一只旅行包,想必他早知道了这个消息。朱朱从他身边经过,哗一下往下水道里泼了一桶潲水,马大海连头都没抬。
苟小琴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那两天摇来晃去,摆好姿势等着朱朱去问她。朱朱照例给苟小琴煲好汤端过去,对于黄平的事,只字不提。
倒是黄鹂,最初两天三八得厉害,跟着朱朱进进出出,问长问短。
“童言无忌对吧。”黄鹂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察言观色,“还是你行,不声不响就把人搞定了。你别说,黄平除了矮点儿、瘦点儿,其他方面还都没得挑。”黄鹂像刚刚发现朱朱的道行,啧啧不已,“最主要的是,这人是可以拿来结婚的。”
和苟小琴相仿,男人在黄鹂眼里只有两类,可以结婚的和不能结婚的。朱朱不想接这么露骨的话茬儿,好几回都借故岔开了话题。后来连续好几天,黄鹂突然不来了。有一回,朱朱喊她帮忙择菜,喊了几声不见答应,便去找她,敲过门一挑门帘,正说话的黄鹂和老宋戛然而止,同时定定地望着朱朱,诧异得像见了鬼。
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朱朱想。
两天后,钱总召集大伙儿开一个会,关于安全质量方面的,会议末了,大家收拾东西的时候,钱总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
“嗯,对了,黄平同志可能要调丽江去,早起上头给我打过电话,文件随后就下。”
朱朱正在收拾会场,一只茶杯没捏住,啪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稀烂。
他们果然出手了,朱朱想。怪不得猪大肠说,这个单位的男人八成都是狼,始乱的时候没人管,终弃的时候个个都伸手帮忙,不弃都不行。朱朱往周围看了一下,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有惊动一个人,大伙儿面色平平,谁都没往她这儿多瞅一眼。黄平本人也面不改色,旁边一个同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抬头冲他笑了笑——一切都像一个本末倒置的阴谋,有开始,有高潮,有跌宕,有尾声,现在,它该落幕了。
朱朱被一角碎瓷片划破了手指,血慢慢流出来。
调令下得很快,丽江那边要黄平三天后报到。这期间黄平和朱朱谈过一次,他叫朱朱先留这儿,等他过去后,看有没有合适的位置安排她。
“不去不行吗?”朱朱问。
以前他也这么安排那个寡妇吗?朱朱想——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儿小微词、小抗争?他和那个小寡妇怎么分别的?抱头痛哭?依依不舍?谆谆哀嘱?她怎么没跟他走呢?曲靖到丽江没有直达火车,倒车的话要一天一夜,黄平过去后,也会为自己酩酊大醉一场吗?醉酒以后,谁又会去给他端茶倒水?
“在哪儿不都一样吗?”黄平说,“你以为这里就是家?”
“至少,我的家在这儿。”
“早晚不都得走吗?我们这种人,走哪儿,哪儿就是家。”
这句话含义就多了,可挖可掘,可圈可点。朱朱瞅了黄平一眼,什么都没说。
原来闲聊时,黄平跟朱朱提起过一个叫崔晓磊的同事,那时候他们在贵州,崔晓磊跟贵阳一个女孩情投意合,恋爱谈了挺长时间。因为女孩父母一直不同意,两个年轻人干脆拿生米做熟饭,结果不但做熟了饭,还做出了孩子。最后为了在哪儿安家的问题,矛盾直线升级。女孩的意思是叫崔晓磊辞职,在贵阳找份工作,崔晓磊不干,当时撂下的就是这句话:我们这种人,走哪儿,哪儿就是家。
老宋也讲过这句话。酒桌上,一帮男人讲荤段子,老宋已经喝得差不多了,搂着黄鹂傻笑,嘴里含混不清:“呃,我们这种人,走哪儿,哪儿就是家,嘿嘿。”
他们的家在东北,叫长春的一个城市,朱朱知道。挺大的一个国企,前两年政策宽松,头脑活络点儿的职工都把乡下的老婆、孩子弄了过去,有的还给安排了工作,当然不是什么好工作——在下面的三产,服装厂冰棍厂什么的,但也不坏,工资不高不低,刚够糊口。没了后顾之忧,男人拿回来的钱就是赚下的。也有那不活络的,老婆、孩子还在乡下,但也不种地了。一到暑假,五花八门的女人来探亲,不管多热的天儿,空气里总有一种动物发情的腥膻味儿。有一回,黄平跟朱朱开玩笑,说你别小瞧了这些女人,其实个个身手不凡啊,差不多每个女人身后,都有一段不光彩的发家史。
黄平那天喝了点儿小酒,朱朱一直当他在说醉话,现在看来,这个貌似简单的人,其实一点儿都不简单。
朱朱不会叫黄平辞职,辞了职,她还嫁他干吗?
三天后,朱朱自己去辞了工。
只是跟老宋打了个招呼,以朱朱的身份,实在没必要到钱总跟前去讲。老宋没表示过多的惊讶,只淡淡地问,做得好好的,辞什么工?黄鹂的反应就比较激烈,大概感觉到了某种兔死狐悲的威胁,眼圈儿都红了。
“重色轻友,”黄鹂说,“你到那边做什么?有合适的工作吗?”
“走一步看一步,”朱朱说,“在哪儿不都一样吗?”
“你走了,我就没伴儿了。”
黄鹂擦了香水,一举手一投足,香气袭人。朱朱胃里猛地涌起一股酸水,赶紧拿手捂住嘴巴,转头跑出来。
“怎么了你,没事吧?”黄鹂追出来。
“没事。”朱朱掐着喉咙跑回屋子,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凉水。不一会儿又都哗哗吐了出来。
“真没事?”黄鹂围着朱朱转了两圈,“你不会是——有了吧。”
“瞎说,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朱朱又喝了一大口凉水。
一颗心咚地落下来,像一枚秤砣,又沉又稳,砸得朱朱有点儿晕。歇了几分钟,朱朱开始动手收拾东西。“要不你就帮我收拾东西,”朱朱跟黄鹂说,“要不,你就回屋去,别在这碍事儿。”她轻轻推着黄鹂,有点儿无赖似的跟她撒娇,“——拜托啊,这屋子这么小,我又这么胖,转不开身啦。”
朱朱的东西不多,一个小皮箱,一个双肩包,一只手提袋。黄平进来时,朱朱正坐在一张破藤椅上发呆,像老电影里的一段旧时光,又安静又美好。下午五点多的太阳从窗口斜射进来,照在朱朱身上,竟然有一种肃穆的光晕。黄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慑了一下,然后,慢慢地,他看见了床板上并排的三只提包。
“你来了。”朱朱转过头,粲然一笑。
黄平眨巴着一双小眼睛,声音结结巴巴:“你、你、你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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