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请问你找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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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和罗宇的重逢颇有戏剧性,在酒店的电梯间,胭脂一边低头整理手里的文件,一边往外走,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门一开,胭脂跟正往电梯里走的罗宇撞了个满怀。

    文件撒了一地。胭脂俯身收拾到一半,才感觉对面的男人一动没动。随后,胭脂看见了两条不对称的长腿,一条笔直,一条自膝盖处极度扭曲,呈外八字状撇着,膝盖以下的裤管空空荡荡,裤脚处伸出一只细弱的踝骨,下面是一只大脚,白色袜子,棕色皮鞋。胭脂仰着头一寸一寸望上去,短暂的疑惑随之一寸一寸明朗。

    “陈胭脂?”

    “哎?罗宇——”

    连名带姓地喊罗宇,是胭脂的习惯。罗宇只有两个字,他还有个哥哥,叫罗宁,以前她喊罗宁也是直呼其名,那个羞涩的男人——二十年前的大男孩。他们有一个精明能干的母亲,叫李翠兰,胭脂每次看见罗宁哥俩,首先想到的就是他们的母亲。李翠兰有一个气场,像一枚磁铁产生的磁场,仿佛若有若无,其实无处不在——人不在,魂也在;魂不在,气势还在。

    当然,既然是磁铁,就不可避免地分成了两极,胭脂和她是同极。

    “你好,胭脂。”和胭脂握手时,罗宇稍微往前倾了一下,就是这一俯身,让胭脂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这人那么高,即使瘸了一条腿,不得不塌着半边肩膀,他看起来仍然算得上玉树临风。二十年前玉树临风的小伙如今明显苍老了许多,罗宇胖了,目光浑浊,牙齿熏黄,曾经的尖下颌变成了方的,脖子上还堆了两道褶,唯一没变的就是前额的一绺头发,微微卷曲,搭到眉骨上,弯出一个很好看的弧度。

    见胭脂的目光往四下看,罗宇说:“我妈妈她,在楼下。”

    胭脂无声地一笑,做个手势:“你别动,我自己收拾。”

    罗宇立在那儿,看胭脂一张一张捡起地上的纸:“你在这儿上班?”

    “对。”胭脂说,“怎么你来之前也不打个招呼,房间定了吗?”

    “我妈妈在大厅,她遇见了熟人。”罗宇答非所问地盯着胭脂,“你不是在贵阳吗?我记得你学的是测量,怎么到酒店来了?”

    电梯上下一个来回,到他们这层又停下了,门一开,涌出一帮红男绿女。胭脂伸手揿住按钮,示意罗宇进去:“——话长,待会儿再说。”

    在一楼大厅,胭脂见到了李翠兰。李翠兰正背对着他们,和大堂经理说话:“——哪有时间出来玩儿?孙子才这么大点儿,他妈就上班了,职业女性嘛,要强,你又不是不知道。剩下我一个人,伺候完老的伺候小的。要说我这人也犯贱,孩子能离手了,媳妇要接回去,我又舍不下了,天生的劳碌命呀……哪里还年轻啊,你真会讲话,你看我这皱纹,这儿,还有这儿……”

    胭脂站在李翠兰身后,笑盈盈地喊:“李阿姨。”

    离开农村已经有二十四年时间,二十四年里,胭脂早就脱胎换骨,某些方面,她甚至比这个城市里的白领还要白,唯独喊李翠兰这一句“阿姨”,永远的颤颤巍巍,羞于出口。胭脂的老家没有这种称呼,冀东平原那个小山村里,孩子们依着辈分,管已婚女性叫大妈,或者是二大妈、三大妈,年龄小的则叫婶子,以此类推,二婶子、三婶子。胭脂第一次见到李翠兰是在二十多年前,和二姐站在罗教授家偌大的客厅里,胭脂嗫嚅着从嗓子眼儿里咕噜出一句问候:“婶子好。”

    “叫阿姨。”二姐在旁边不动声色地捅了胭脂一下。

    李翠兰闻声转过身来。

    “哎呀,胭脂。”李翠兰一把逮住胭脂一只手,“怎么是你,你不是在贵阳吗?哎哟,胖了……咱们多少年没见了,十年?不不,十二年,那年我去昆明,咱们在贵阳见过——看看,多么快呀。孩子呢,有十七八了吧?你什么时候调回来的?”

    李翠兰的手有点儿冷,湿答答,黏糊糊,胭脂忍着没抽出来,“房间定了吗?”

    “还没有。”

    “开个双套间,记我名下。”胭脂转头跟大堂经理说,“——你们认识?”

    “我们老乡啊,”大堂经理笑着说,“阿拉都是上海人。”

    服务员已经麻利地填好了单子,双手递给李翠兰。

    安顿罗宇他们住下以后,胭脂简单说了说自己的现状,其间的迂回曲折一概略掉,只说自己是这个酒店的常务副总,“酒店经营状况一直不好,附属产业,靠着集团公司的照顾,开个会办个酒席什么的,收点儿会务费酒水费,空有其表,其实都是虚名。”

    “这样也好。”李翠兰说,“上头扶持一点儿,自己再赚一点儿,没有压力。”

    “我妈在给你传授经验,”罗宇插嘴说,“教授夫人,照样‘毁’人不倦。”

    李翠兰伸出手,嗔怪地揉了揉罗宇的脑袋。

    罗宇的下颌稍微有点儿突出,嘴唇往外努着,地包天,但是并不难看,反倒给他整个面孔增添了一丝童稚。胭脂扭头冲罗宇一笑。

    胭脂读大学时,李翠兰在她们学校招待所上班。教授夫人李翠兰天生擅长交际,又在那么一个迎来送往的地方,据说网罗了不少关系。胭脂那年高考发挥失常,二姐费了一番周折,通过李翠兰的关系才把胭脂弄进那个大学。开学那天也是二姐送她去的,罗教授家偌大的客厅里,李翠兰笑吟吟地端上一壶碧螺春,直夸胭脂运气好:“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压线,我保证能把你档案提过来。”

    胭脂拘谨地坐在那儿,“谢谢阿姨。”

    胭脂那天第一次见到罗宇。来之前二姐跟她叮嘱过,罗教授家有两个儿子,老大罗宁像他爸,身板单薄,脾气懦弱,性格绵软。老二罗宇像他妈,模样生得好,脑子转得快,嘴巴跟得更快。罗宇读大三时出了车祸,左腿膝盖以下粉碎性骨折,髋关节股骨头坏死,这几年全国各地转着圈儿地治下来,钱花了不少,效果却一点儿都没有。

    “当着人家的面儿,说话一定要小心。”二姐说。

    二十多年后,罗宇仿佛被岁月磨钝了,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跟李翠兰调侃那一句,他几乎没怎么说话。李翠兰一个人说得热热闹闹,她是来送罗宇报道的。

    “他们原来那个单位太差劲,工资发不下来不说,养老金还得自己掏钱垫上,”李翠兰说,“这次罗宇能调过来,还是托老罗战友的关系,要说起来,现在这个社会,也只有同学跟战友情还靠得住,平常那些酒肉朋友,关键时候一个都指望不上了。”

    李翠兰从来不跟人忌谈她的关系网,胭脂微笑着听着。

    “说好了做话务员吗?”胭脂问,“职称怎么办,还能跟着往上评吗?”

    “这个还没定,先调过来再说。”李翠兰望了罗宇一眼,“以后你们就是同事了。”

    罗宇冲胭脂笑了笑。

    有个问题一直悬着,胭脂不说,李翠兰也不问。李翠兰的涵养就像衣服上的水钻,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闪露光芒,不耀眼,但也不容易被忽视。最后胭脂轻轻提了一句:

    “那,这事儿我让王志兴给问问。”

    话说到这里才算入了正轨,李翠兰的诧异有一半是真的,“哟,那不是又要麻烦你了。你们家小王现在在哪儿?我记得,前几年他好像在云南?”

    “回来了,他现在分管在建工程。”

    问题仿佛迎刃而解。胭脂听见李翠兰轻吁了一口气,“升了?怪不得哪,这就好办多了,”李翠兰拉住胭脂的手,“我说什么来着胭脂,老罗这帮学生里边,还是你最有眼光。”

    罗宇往这边望过来,胭脂轻轻别过脸去。

    晚上胭脂请李翠兰在酒店吃饭,问王志兴能不能过来。

    “哪个师母,大学的?”王志兴说,“——从长沙过来,哦,那是够远的。可是我去不了啊胭脂,晚上我得请土地局那帮人吃饭,早约好的。你替我跟师母道个歉,回头一定补上。”

    他又叫李翠兰接了下电话。

    扣上手机,李翠兰笑着跟胭脂说:“多细心的孩子呀,怕我误会。”

    整个晚上,李翠兰反客为主,一边和胭脂叙旧,一边拈着手里的筷子给胭脂夹菜,喏,胭脂你吃这个,杏仁鸡丁,哦,还有这个蟹粉豆腐,味道相当不错。

    罗宇埋怨李翠兰:“妈,人家自己又不是不会夹。”

    “有什么呀,胭脂又不是外人。”李翠兰说。

    胭脂笑笑,把李翠兰夹到她碗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吃下去。

    九点半,胭脂回到家,王志兴正在客厅陪客人。

    是个挺拘谨的小伙,规规矩矩坐在沙发上,一副初出茅庐的生涩劲儿。胭脂冲小伙子点点头,小伙礼貌地站起来,喊声“阿姨”,一双手搓了搓,交叉扣住,再松开,又扣住,又松开,仿佛那两只手是平白多出来的一个物件,往哪儿放都不合适。

    胭脂绕过茶几,给小伙子续上热水。

    “小刘,去年毕业的学员——”王志兴靠在沙发上,把小伙子介绍给胭脂,“女朋友怀孕了,催着结婚,想跟单位要一套小平方米的。”

    “我们一个同学上月就分了一套。”小伙子端得中规中矩,一张嘴就露了稚气。

    “我们同学还有住处级楼的呢,”王志兴嗤鼻一笑,“人和人能一样吗?”

    “你那个同学是不是职务高些,或者有什么特殊贡献,”胭脂说,“有时候上头照顾职工的实际困难,也会酌情考虑的。”

    “和我一样。”小伙子有点儿执迷不悟,“——不,还不如我呢。”

    王志兴看看胭脂,神情复杂地笑了笑。胭脂起身去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出来,胭脂看见王志兴立在玄关,和小伙子推搡一篮水果,“好好好,你的心意我领了。家里水果还多,吃不了会烂掉的。”王志兴撕掉水果篮上一层保鲜膜,象征性地捏出几枚美国黑布林,转身搁在鞋柜上,“下次不许这样了,年轻人,不兴这个。”

    胭脂靠着卫生间的门框,无声地看着。

    “你应该再掰下半串香蕉,”等王志兴关上防盗门,胭脂说,“那样,就更像那么回事了。”

    “毛头小伙。”王志兴转过脸,“——你什么意思?”

    “要是有可能,就伸手帮人家一把。”胭脂说,“哪怕先弄个单身宿舍。大家都从年轻时候过来的,谁也不是一落地就老奸巨猾。”

    “说得轻巧,你当单身宿舍是你们家盘子里的菜,想给谁夹一筷子就给谁夹一筷子?”王志兴慢腾腾坐回沙发上,“未婚先孕都能拿到桌面上来讲,现在的年轻人,嘿。”

    “桌面上和桌底下有什么区别?”胭脂说,“你才不年轻多久。”

    “桌底下比桌面上含蓄,”王志兴叼上一支烟,“成心跟我唱反调——打火机呢?”

    王志兴已经开始发福,原来挺拔精干的身材变得结实魁梧。像所有小有成就的男人一样,王志兴的一个月,二十八天都在外面应酬,酒肉穿肠的结果,不但弄出了个将军肚,还捎带了一个脂肪肝,医生说那八成是酒精肝。这是个志得意满的男人。胭脂背抵门框,抱起双臂,一动不动地盯着王志兴看了一会儿。

    这个世界上,只有胭脂一个人了解王志兴的全部隐疾,就像知道他风光无限的肚子里有一颗坏掉的肝脏一样,胭脂知道王志兴所有曾经的忧患、纠结、挣扎、期冀、得意、沮丧、疏狂、失落、不甘、无奈,哦,对了,还有桌面上的那个——含蓄。

    原地立了一会儿,胭脂啪一下关掉壁灯,转身进了卧室。

    倒在床上,胭脂听见王志兴在客厅一阵翻腾,噼里啪啦,动作挺大。随后,脚步声往厨房那边去了,啪一声,煤气灶被打着,哗一下,厨房窗户被推开。

    胭脂用被子蒙住头。

    桌底下比桌面上含蓄。哈。黑暗里,胭脂又一声冷笑——你自己都咽不下含蓄的亏,凭什么要别人接着含?

    二十年前的王志兴也是毛头小伙,同样因为弄大了女朋友的肚子,急着要间房子安顿下来。他们那次拎的是一大串香蕉和一箱美国提子,两人商量很久的结果,怕东西贵重了人家不收,又怕礼物轻薄了人家瞧不起。那才真叫硬着头皮求人,王志兴抬手敲门那一刻,胭脂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不行,王志兴说,胭脂你必须得出场,肚子稍微挺一点,对,你只管在旁边坐着,什么都不要说,一切由我来说。王志兴的口才真是好,半个小时的造访不卑不亢——他甚至压根儿没提房子两个字,他和房管科的那个领导谈时局、谈天气、谈由于时局和天气而受影响的国内建筑市场。王志兴跟胭脂说过,初次拜访只能认个门口,一切都得开篇以后见机行事。

    王志兴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胭脂配合得很好,话不多,但有礼有节,尽管有一点点难堪,也不是不能忍受。事情真正急转直下发生在他们起身告辞的时候,进门时,王志兴把礼物放在了玄关处,待一边告辞一边走到玄关换鞋时,一个晚上都没怎么说话的女主人上前来,一边礼貌地送客,一边拎起香蕉提子,统统塞回王志兴手里。

    “来就来嘛,干吗这么客气。”

    就是说,人家不给他们开篇的机会。

    一箱水果推搡了几个回合,王志兴渐感不妙。女主人礼节周到,态度客气,神情坚定而落落大方,王志兴千推百算,就是没料到对方会有这样一招,情急之下也只能涨红了脸,和女主人一起,打太极一样,把一箱水果不屈不挠地推来搡去。最后,女人接过箱子,撕开包装,掐下一小串儿提子,又掰下几根香蕉,再把箱子塞回给王志兴。

    “心意我们领了,”她说,“年轻人,可不兴这个。”

    几个月后,胭脂在单身宿舍生下了妞妞。单身宿舍的前身是职工医院,筒子楼,公用厕所和洗漱间,楼道里乌漆麻黑,各家门口都支着碗橱柜和煤气灶,一到做饭时间,锅碗瓢盆一齐响,煞是热闹。他们在那里住了五年。

    王志兴再也没跟胭脂提过这件事,这事就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从他的记忆里硬生生抠掉了。十几年后,王志兴的官做得越来越顺,房子也越换越大,他甚至在南郊置了一套别墅。拿到别墅钥匙那天晚上,王志兴拽着胭脂,嘟嘟囔囔,哭一阵儿又笑一阵儿:“砸……妈的……拿钱砸啊,一摞人民币砸过去,我就不信他能不要。”

    他喝高了,口齿不清。胭脂一边从王志兴手里抢酒杯,一边问他:你说什么?

    “咱们……送什么水果?”王志兴抱着胭脂,哭得稀里哗啦,“我真是头猪啊……”

    王志兴以小人之心度量别人,发迹以后,自己倒做了两回真君子,毫不含糊地推了几个红包,并且嘱咐胭脂,下次不要让这种人进门。胭脂拿开挡住脸的报纸,诧异地露个疑问表情,表示不解。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王志兴嘿嘿一笑。

    胭脂咬住嘴角,饶有兴趣地盯着王志兴看了一会儿,重新拿报纸挡住脸。

    盗亦有道,在这个充满潜规则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要打,那么你又如何肯定自己的一摞人民币不在人家的规则之外?胭脂望望旁边看电视的妞妞,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至少此时此刻,当着孩子的面儿,她不想跟他说这个。

    罗宇的到来,让这个单位不出意外地多了一个小闲话。

    每天,罗宇幅度很大地拐下宿舍楼,骑上一辆三轮车,晃晃悠悠穿过家属院去上班。要是不仔细看,他蹬三轮的姿势简直正常得很,漏过树杈的阳光跳跃在他身上,斑斑点点都充满活力,配上一张面如满月的白脸,他就是一个正常人。

    正常人那一段路,从单身宿舍到酒店,只有短短七八分钟时间。罗宇在路人怪异的眼光中正常地蹬完这段路,到酒店门口,扳手刹停车,从正常的三轮车上骗腿下来,又变成残疾人。酒店和公司办公楼是两栋独立的高层,一栋朝南,一栋朝东,为了通行方便,两栋楼的三层和四层之间打了通道,接线室在三楼东侧,一个褊狭并略显阴暗的小房间。通常情况下,罗宇把三轮车锁在酒店停车场一侧的铁栏上,略微休整,拿包,拍拍衣服,再一瘸一歪拐进酒店门口。

    有一回,胭脂问他为什么要骑三轮而不是自行车:“不怕成为家属院一道风景?”

    “因为安全。”罗宇微眯双眼,嘴角带着点儿自嘲的笑,“——对于一个残疾人来说,多美好的形式才能抵挡安全的实惠?”

    小闲话在酒店以各种形式出现,王小跳的好奇就是其中之一。只要胭脂办公室的门稍稍敞开一条缝,王小跳就能抓空进来,跟胭脂见缝插针扯上几句:“唉,那个新来的罗……什么,好可惜哎。”王小跳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夸张,“什么叫天妒英才?什么叫壮志难酬?就跟‘红颜薄运’一个道理——你心比天高是吧,没关系别着急,老天爷自会发给你一副烂牌,看你怎么办。”

    “红颜薄运”是王小跳给自己的专用词,她不说薄命,薄命等于夭折在大好青春的节骨眼儿上,“薄运“就不一样了,“红颜薄运”又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味道,拔拔高,简直跟怀才不遇一个级别了。

    “她们说,他是读大二那年跟女朋友去看电影,让一辆大货车给撞的。”王小跳说,“本来女孩在里面,看见货车失控,女孩冲到他前边,拼命推了他一把,结果当场毙命。听起来怪感人的,多像琼瑶小说呀——你们学校的事儿哎,你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他爸爸应该教过你们吧。”

    “他爸不会残忍到拿这事到课堂上津津乐道吧?”

    “传闻总听过的呀。据说这男人不瘸之前,风流倜傥,女朋友走马灯似的换,”王小跳不看胭脂眉眼高低,仍旧发她的感慨,“说起来,那女孩倒也是个情痴。”

    “外面传说她是个情痴,”读大学时,罗宇也给胭脂讲过这事,“——描摹和向往美好是不是人类的天性?就像喜欢同情弱者一样。其实我跟她什么关系都没有,她妈跟我妈是同事,她跟她妈来我们家玩,大人聊天,我俩玩腻了,就跑出去看电影。车子冲过来时她也没推我,她本来就在外侧。”

    “可以理解,”胭脂说,“相比于故事,人们更加热衷于传奇。”

    才刚刚是五月末的天气,王小跳就穿了件豆绿团花无袖旗袍,裸着两只白胳膊,因为站得近,胭脂能看见那胳膊上小米粒一样的鸡皮疙瘩和胳肢窝下脱了边儿的一截黑线头。旗袍是“木真了”的牌子,手工边,盘花扣,胸前一朵白牡丹。在穿着方面,王小跳绝对是“宁吃鲜桃一口,不要烂杏一筐”那类,因为拮据,把鲜桃穿成烂杏、烂梨,甚至烂葡萄都是经常的事,只有鲜桃心理不打折扣。

    胭脂打断王小跳的八卦:“你那事儿,我跟王志兴说了。他说建房手续还没批下来呢,基建部暂时也不需要人,就算真批下来,人员配置也得开会研究,他恐怕说了不算。”

    “调我这么个小人物也要研究?”王小跳摆出一副嬉皮姿势。

    胭脂来酒店报到的第一天就认识了王小跳。那天王小跳在胖经理办公室打扫卫生,老板桌后面的胖子经理拿着胭脂的调令,黑着脸一声不吭看了足足五分钟,王小跳拿块抹布,围着桌子前前后后弯弯绕绕也擦了五分钟。胭脂立在那儿,先是一副卑谦表情,慢慢地,就换上了沉默,后来又换上矜持。五分钟后,胖子经理拿起笔,往调令页眉上签了几个字,推给胭脂:“拿去财务室。”

    胭脂道声谢谢,转身往外走。

    王小跳随即跳出来,在财务室门口喊住胭脂:“姐姐是不是姓陈呀?”

    胭脂立定,友好地望向王小跳。

    “那就对了。”王小跳往前走两步,亲亲热热地拉住胭脂的手,“我听国立说起过你,你们同一年毕业的吧,还是校友,国立说他在学校就认识你哦。”

    “刘国立?”

    “是啊,我是她爱人,我叫王丽萍。”王小跳敏捷地环顾四周,往胭脂跟前又迈进一步,压低嗓门,“——咱们经理跟谁都那样,姐姐你不要往心里去啊。”

    胭脂微笑:“嗯,没事儿。”

    王小跳没下过一线。这种情况不多。像他们这种流动施工单位,从学校毕业的学生娃,头上要是没有爷娘老子庇护着,一般都先下到一线锻炼几年。王小跳和胭脂一样无依无靠,胭脂发配贵州时,中专毕业的王小跳却奇迹一般在夹缝里留了下来,从酒店仓库保管员开始,一点一点往上熬。对于这个例外,王小跳的解释是当初主管人事的领导另有安排。这话就有余味了,跟王小跳要好的一个小姐妹拿她打趣过:什么安排,是不是看上你了,想把你介绍给谁家公子,结果未遂?

    “哎,真被你说对了。”王小跳大大方方承认,“据说是想把我介绍给他家外甥,因为觉得我这个小姑娘嘛,模样还算清秀,又聪明,性格又好。”

    至于为什么没嫁那家外甥,王小跳戛然止住,不说了。

    相处久了,胭脂觉得王小跳很像一条水蛭,她主动吸附上来,跟每一个人都热情无比,黏且腻,推不脱又挡不去。这种适当精明、适当糊涂、适当娇憨、适当犀利、适当自恋、适当场合又能把身段放得很低的嬉皮性格,搁在一个女人身上,收放自如,相当有韧性,就像起跑之前的热身。

    和王小跳在一起,胭脂有种不能抽身的感觉。

    外边有人敲门。王小跳恰到好处地告退,一转身看见拐着腿的罗宇立在门口,嗨一声打个招呼,回头冲胭脂故作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

    罗宇坐下后第一句话便是:“诸多感谢——”

    接线室设在酒店三楼,负责的却是整个公司及下属单位的话务,工资奖金由公司发放,比酒店要高出许多。这几个不需要动脑只需要动手、现在连手都很少动的岗位,一直都是高层家属争抢的目标。罗宇没提过谁给他调的工作,胭脂也没问过,然而从安排的妥帖与细致程度上,胭脂能估量出这个人的位置和力度。罗宇报到后,胭脂让王志兴给他特批了一间单身宿舍,又把酒店闲置的一部空调拨了过去。

    “谢什么。你和我还这么客气?”

    因为走了一下神,那个“我”字被胭脂拉得有点儿长,又有点儿重。罗宇的目光跟过来,在胭脂脸上温柔地停顿了一下。胭脂起身去找水杯。

    “我——还可以不客气吗?”罗宇微笑,目光追着胭脂。

    “当然可以。”胭脂回头,“阿姨在学校对我照顾那么多,你在这里见外,我会生气的——你喝什么,咖啡还是茶?”

    “咖啡吧。”

    罗宇的目光仍然跟着胭脂游走。不同的是,先前的温柔戛然而止,罗宇脸上的笑容迅速换上了另外一种内容。他看起来有点儿释然,有点儿客气,有点儿空洞,还有点儿漫不经心。他的一只手搁在办公桌上,食指关节轻扣着桌面,笃笃笃,笃笃笃。

    他急于把自己弄成一个局外人。胭脂想。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新沏的咖啡很香,虽然是速溶的,仍然有浓郁醇厚的香味氤氲开来。罗宇拿过胭脂手边一个水晶相框,相框里,妞妞咧着大嘴笑得正欢,阳光从她左侧肩膀上斜射过来,在耳边形成一个光晕。妞妞的睫毛卷得像一把扇子。

    “我女儿。”胭脂说,“你的呢,多大了,男孩女孩?”

    “我?”罗宇幽默了一把,“——我还没找到孩子他妈呢。”

    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地谈这么具体的问题,面对面,眼对眼,鼻息混着鼻息,突然而又局促。胭脂喉咙一阵发紧,捏着水杯的手变得僵硬笨拙。气氛变得有点儿微妙。正琢磨下句话怎么开口时,外面有人敲门,胭脂在里面应了一声。财务室的小会计拿着一张单子进来:这个,是转账固定资产过去还是按月收折旧费?

    “收折旧吧,”胭脂说,“转固定资产——这空调没几个残值了吧?”

    “差不多提完了,”小会计说,“那就转折旧吧。”

    单子上的空调应该就是拨给话务室的那台。望着小会计离开的背影,罗宇貌似不经意地转了话题,“懂得还挺多——我简直忘了你是学测量的。”

    “我也忘了。”胭脂说,“前几年,我一直以为我是学家政的,扫地抹桌铺床叠被,你信不信我一分钟可以叠三床被子,铺四个床单?每年内务考核我都是第一名。”

    “我信。你改行,不觉得可惜吗?”

    “有什么可惜的,孩子小那阵儿,巴不得改行呢,只要守着孩子,回来干吗都行,可那时候,”胭脂笑笑说,“改行都轮不着我。”

    妞妞六岁之前一直寄养在乡下奶奶家,到读小学的年龄,胭脂牙一咬心一横,到酒店做了个普通服务员,从前的职称职务全部免除,每月拿一份普通工人的薪水。胖经理不满意,每周例会都要拿话敲打胭脂:我这里不是测量站,凭什么养这么多工程师?

    “这种单位,真不人道。”罗宇说。

    “说白了就是上头没人罩着,”胭脂说,“公司上下,哪里不是几个萝卜一个坑,坑里栽的,不是张总的七大姑,就是李总的八姨妹。关系不够硬罢了。”

    “嗯,还有王总的小舅子。”

    胭脂愣了几秒,旋即明白过来:呵,你不是小舅子。

    “哦哦,我是大舅哥,呵呵。”

    讲完这句一点儿也不搞笑的笑话,罗宇先呵呵笑起来。胭脂也跟着笑。她尽量让自己笑得时间长一点儿,到后来,她的上嘴唇粘在了牙床上,不得不拿手抹下来。

    他太急于撇清自己了。借着喝咖啡的动作,胭脂从杯子沿上斜觑罗宇——他太急着把自己从刚才微小的失态中救出来,反倒使这个蹩脚的笑话,愈发像个欲盖弥彰的谎言,让笑话里的三个人,都显得不那么干净。胭脂心里生出一点儿小怨憎,她想起了李翠兰。罗宇这一颗七窍玲珑心,百分百都遗传自李翠兰吧,又晶莹又剔透,又敏锐,又警觉。罗宇是残疾的李翠兰,因为残疾,更要时刻汗毛抖擞,重温旧爱都要跳段探戈,一试三探。一个小恶的念头浮上来,在胭脂脑里蠢蠢而动,继而抽枝展叶。

    借着收梢的笑意,胭脂轻轻扬起脸,给罗宇递过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和胭脂谈恋爱时,王志兴问过她的感情史,胭脂交给王志兴的,是一份白卷。胭脂没谈过恋爱,她的爱情在情窦初开那会儿就被掐了尖,人生从此另写篇章,一笔一画都按部就班。王志兴三十八岁成为这个公司最年轻的副总,胭脂跟着平步青云。妞妞被送去英国读书后,胭脂真正清闲下来。盘点自己的生活,竟真如二姐所愿,每一环都扣到了实处。如果不是跟罗宇重逢,胭脂都打算就此终老了。

    谁让你又来扰我,在这个今昔颠倒的年纪里?

    胭脂轻轻扬起眉。

    王小跳处在王丽萍阶段时,胭脂还在贵州大山里,每天翻山越岭地测量放线。同年毕业的八个校友全部被分配到全国各地,刚开始还有联系,年底回来会有人张罗聚一聚,组织者就是王小跳的老公,刘国立。

    严格说,刘国立和胭脂算不上校友,那所半军事化院校里,胭脂她们是大学部,刘国立属于中专部,不过毕业后被同一辆大巴车拉过来,总有些甘苦与共的味道。刘国立和胭脂一起去的贵州,因为写得一笔好字,半年后被上头看重,破格从一线提拔上来,专门负责职称评审那一块。等到胭脂评职称时,刘国立仿佛已经参透了人际关系,拿校友不当回事了。面对胭脂的一摞评审资料,刘国立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复印三份。”

    胭脂很窘。如果他们不是同一年毕业,如果他们不是校友,如果他们不曾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交错觥筹、称兄道弟,她都不会这么窘迫。

    接过刘国立甩来的资料,胭脂低声下气地问:“那,咱们这儿有复印机吗?”

    “没有。”

    王丽萍进化到王小跳阶段时,刘国立已经从人事部门调到了宣传部——好像是因为得罪了什么人,王志兴跟胭脂念叨过,胭脂根本没往耳朵里听。刘国立搞人事时,王志兴还一文不名,厚着脸皮硬凑上去跟刘国立套近乎。刘国立被打入冷宫后,王志兴已经改头换面、扬眉吐气。两人身份完全颠倒,王志兴倒也一如既往,照旧跟刘国立称兄道弟,没事时在一起喝酒、骂娘、发牢骚。倒是刘国立,时而矜持时而卑谦,半年时间都在调整表情。胭脂冷眼旁观,越发感叹纯情知识分子在俗世的悲哀。

    纯情知识分子是胭脂给刘国立下的定义。胭脂清楚,刘国立对昔日校友冷淡,仿佛参透了人际关系,其实压根没弄懂。弄懂的是他老婆王小跳。刘国立本人敏感、倨傲、清高,偶尔忧国忧民,按理说,这是跟王小跳完全格格不入的两种性格,居然也做了夫妻。爱情和婚姻,有时候真是件挺滑稽的事儿,胭脂想。

    王小跳调动的事,就砸在刘国立手上。

    那时候建房手续已经批复下来,基建部开始招兵买马,胭脂完全不知道。胭脂历来消息闭塞,尽管这消息内容算得上千人瞩目,消息的主导者又是天天睡在她身边的王志兴,仍然不妨碍她兀自混沌。王志兴这些日子忙得两脚朝天,每天晚上醉醺醺回到家,胭脂已经睡了,早起胭脂吃过早饭去上班,王志兴还在梦里。胭脂和王志兴像两只生了锈的齿轮,只有咬合不紧时,才嘎一声搅下链条。

    消息照例是从王小跳那儿听来的。对于胭脂的后知后觉,王小跳表示大大的不解。

    “他工作上的事儿我很少问。”胭脂说。

    “这方面你就不如刘姐了,枕边风你懂不懂,”王小跳啧两下嘴巴,话锋一转,“不过还是王大哥沉得住气,你不问,他也不说。我们家刘国立就不行,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香油,啥事儿都得跟我念叨念叨。”

    刘姐就是当下的董事长夫人,酒店戏称第一夫人的刘丽娜。像先天不济的女人总要把自己不凡的一面证明给大家看一样,在一帮从学历到身份地位都在自己之上的女人中间,王小跳逮个机会就想展示自己一下。王小跳不丑,甚至可以说挺漂亮,王小跳也不笨,相反还挺机灵,所以王小跳不是先天不济,而是后天不济。王小跳顶不济的地方就是嫁了刘国立,人家老公都是步步高升,老婆跟着乌鸦变凤凰,唯独刘国立越混越惨。

    越惨,王小跳就越要挣出一副甜蜜样子给人看。

    “这么说,刘国立写的那篇稿子,事先你是知道的?”胭脂问。

    王小跳像挨了一刀子,眼看着一点一点蔫下去:“我哪知道。这个闷葫芦,姐姐你说他是不是念书念呆了,凡事不过脑子?”

    一个月前,王志兴和刘国立去了趟贵州,处理一个亏损项目。那工程是一段地方铁路,项目经理相当有来头,是局长本家一个弟弟。王志兴同时带了一个审计组,亏损原因几下就找了出来:高价分包,高价购料,高价机械租赁,光一台小松PC300挖掘机一年的租赁费就有七十多万,并且一租两年,租金价格足够买两台新机械。王志兴侧面了解了一下,小松PC300的合同是跟一个韩姓司机签的,而真正的主人,其实就是项目经理本人。工作结束,审计组负责出具内审报告,汇总材料是刘国立的事,谁也没想到,这个被大家冠以才子称号的宣传干事,在汇总材料的同时,又写了一篇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的《黔西南散记》,发在局内部刊物上,文章且记且叙,夹叙夹议,不但把整件事情完整代入又和盘托出,还在结尾愤怒地质问:谁是伸在小松背后的那只黑手?

    文章发在局报副刊上,像早有预谋——副刊投稿一般是不用宣传部审查的,王志兴看到这篇文章时,报纸已经天女散花般发至各公司机关、驻办、项目、段、工、班。白纸黑字,大势不可挽,王志兴被刘国立釜底抽薪这一招完全打蒙,第一反应就是有人蓄意要害他。待喊刘国立过来追问细节,又被刘国立一副无辜模样气得半死。

    刘国立说:“我又没指名道姓,里面全是甲乙丙丁,谁爱对号入座谁就对去呗。”

    接下来,刘国立又给王志兴上了一课,从当下建筑市场的暗箱操作说到反腐倡廉,说到国企改制,国有资产流失,说到改革开放三十年时,王志兴挥挥手,叫他走了。一周后,刘国立被下放四川一个半死不活的引水项目,干他的土木老本行,胭脂叫王志兴保他一下,王志兴气急败坏地冲胭脂吼:我保他,谁保我?!

    胭脂没问王志兴怎么把自己摘出来的,他有这个本事,但是王小跳进基建部一事,王志兴从此彻底撒手不管,不但不管,他还不要听到任何跟刘国立有关的字眼儿。

    但是王小跳太想进基建部了。

    如果说人生是一部梯子,胭脂想,王志兴和王小跳就是两个爬梯范本,从学校赤手空拳出来,到这个关系叠错、险象环生的单位,不但毫无惧色,反倒跃跃欲试,环顾四周,看稳脚下,平衡力量,一步一顿。在这个以男性为主导力量的单位,相比王小跳,王志兴爬得敏捷利落,左右逢源。而王小跳爬到最后,则把自己变成了一株爬山虎,全身心的意志和欲念都是她伸出的触须,探寻,攀缘,攫取,摇曳,每一寸可落之处都是她的外力。单从性格上看,王志兴和王小跳才是天生一对。

    看着王小跳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蔫下去,胭脂有点儿于心不忍:“你也别急,好在那个引水工程快完了,到时候随大流安排新项目,再做打算。”

    “那没准儿还要王大哥帮忙哦。”

    爬山虎的触须见缝插针。胭脂没接王小跳的话。刘国立的事给了胭脂一个绝好的借口,胭脂直接拒绝了王小跳求王志兴帮忙进基建部的事。胭脂说,老王自己还摘不清呢,你那事儿,他真的是爱莫能助啊。

    霜降还不到,李翠兰就给罗宇寄了一大包棉衣,立冬那天,又千里迢迢从长沙飞过来。她给罗宇带了件超厚的羽绒服。那几天新楼开始破土动工,王志兴心情大好,坚持在胭脂她们酒店给李翠兰摆了一桌接风宴。王志兴说:胭脂的老师就是我的老师,胭脂的师母就是我的师母,师母到我的地盘上来,我就是忙死也得表一下心意啊。

    他说“我的地盘”。胭脂瞅了王志兴一眼,撂下筷子。

    王志兴没看胭脂,他先给自己倒了三大杯白酒。王志兴说,上次师母来的时候,我正忙得乱七八糟,招待不周,还请师母原谅,我自罚三杯。李翠兰挡不住,赶紧给王志兴夹了一大筷子菜,“吃点儿菜,吃点儿菜,”李翠兰说,“喝这么急,对身体不好的呀。”

    李翠兰见过王志兴一次。那年胭脂在贵州,李翠兰夫妇去昆明看世博会,途中路过贵阳,在胭脂那里耽搁了两天。胭脂陪李翠兰转了贵阳周边的几个景点。王志兴那两天一直守在工地上,李翠兰要走时他才匆匆赶回来露了一面。胭脂给李翠兰介绍王志兴时有点儿窘,那时候是八月,王志兴光脚穿着一双胶鞋,裤腿挽着,头上戴一顶草帽。

    李翠兰笑着打量了王志兴好几眼:“多好的孩子呀,多朴实。”

    李翠兰都五十多岁了,笑起来还像个小姑娘,咯咯咯咯,银铃一样,又娇俏又清脆。笑声扎进胭脂耳朵里,像瓷片刮在铁皮上,一声一声硌着耳膜。胭脂那年三十岁,举止仍然带着二十岁的任性和幼稚,整整两天时间同吃、同乐、同玩,李翠兰只字不提罗宇,胭脂也只字不问。相反,胭脂倒是问了问罗宁的近况。李翠兰说罗宁结婚了。

    “媳妇是我们教务处主任弟媳妇的表妹的婆家外甥女。”李翠兰说,“脾气好着哪。两个人感情也好,形影不离的。”

    胭脂理了理李翠兰嘴里一串婆姨关系,还不算复杂。那个裙带末端的女孩,应该真有一副好脾气吧,胭脂想,不然如何应对这样一个婆婆。或者说,李翠兰的阴柔并济只针对自己一个人,转过头去,也会有泯然于众婆婆的另一面?

    她为什么不能做我的长辈呢?胭脂想,为什么她坚持做我的同性?

    送李翠兰走那天,胭脂去商场买了个绅士狗的漆皮女包,李翠兰客气几句就收下了。望着那张红嘴白牙、浅笑盈盈的老脸,胭脂一阵感叹,同样是礼让和推辞,搁李翠兰身上,为什么就显得张弛适度、收放自如,还别有一番韵致呢?

    十二年后,王志兴的老练和李翠兰的玲珑倒算棋逢对手,或者说,李翠兰小看了十二年前趿拉着一双破胶鞋的年轻人。酒桌上,王志兴谈笑风生,一场接风宴到最后喝出了商务宴的味道,并且很自然地把李翠兰喝成了乙方。尤其是说到即将开工的几栋家属楼时,李翠兰打听内幕的口吻,使她看起来更像一个垂涎的商客。

    “阿姨您不能跟他谈这些。”胭脂说,“为了这几栋楼,他都快魔怔了。”

    “可以理解。关系这么多职工切身利益的事,压力大啊。”李翠兰承上启下,轻飘飘就把胭脂挡到了一边,“我听说,光手续就跑了一年多,那得多烦琐呀。”

    “烦琐不要紧,”王志兴说,“问题的关键在于,烦琐了一年多,手续也没批下来,变更土地性质难弄得很哪,尤其现在,房地产业这么敏感。”

    “那不是也要开工了?”

    “弄的办公楼手续呀,”王志兴一得意,就有点儿搂不住嘴,“本来就是工业用地,建办公楼无可厚非吧。等主体起来,验交手续一办,咱们再咔咔把走廊一堵,该修厨房修厨房,该隔卫生间隔卫生间,然后啊,您就等着分房吧。”

    “那行吗、这是谁想出来的主意呀,脑子真灵光。”

    “我的主意,工作会上都通过了。”王志兴说,“怎么不行?上头把眼睛睁开,你就不行。把眼睛闭上,你不行也行。成事在天,谋事在人啊,我的师母。”

    李翠兰连哦了好几声,说还是小王你有力度,要不都夸你年轻有为呢。她又跟王志兴碰了一下杯:那,分房方案也该出台了吧?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胭脂短短吁出一口气——这就是了,李翠兰前铺后垫,左拿右捏,不就为了引出这个话题吗?从这个节点开始,她就可以把话题无比自然地转向罗宇了——昔日师恩浩荡,今天师母携残子拜到你门下,恰逢你正春风得意,挥斥方遒,江山都指点得头头是道,那么,除了叫你架个天梯去摘月亮,师母师子提什么要求能算过分?“姜还是老的辣”这句话没错的,就算王志兴有一千个借口可以推托,李翠兰该做的前戏一点儿也没少做——推也要你推得不够安生。

    胭脂看了一眼王志兴,后者正咯吱咯吱啃一截黄瓜。

    “在征集意见。”王志兴说,“麻烦着呢,具体方案恐怕要等到年后了。”

    “那么——”李翠兰往前探了探身,声音陡然低了两度,“像我们罗宇这样的,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台的方案,都不会有一丁点儿的优势吧?”

    一切终于入了正轨,循序渐进,水到渠成。胭脂吁出剩下那半口气。李翠兰真是一道耐看的风景,这种无比滥俗的事做起来也得心应手,脸也不红,心也不跳,细瞧之下,居然还有一股旁若无人、长驱直入的气势。要有多少年的修炼才能达到这样收放自如的境地?李翠兰的世界里,永远能够左右逢源吧?没有谁不是她的配角,没有谁不是她的道具,没有什么,到最后不成为她的装备,包括自己,包括王志兴,包括罗宇。

    胭脂看了看李翠兰旁边的罗宇,正好迎上罗宇的目光。

    整个晚上,除了礼貌的寒暄布菜,胭脂和罗宇基本上没说过几句话。李翠兰眼底有根针,忽隐忽现,闪烁不定,即使跟王志兴聊得热火朝天,一转脸,她的眼里仍能飞出一凛寒光,轻巧中带着凌厉,内敛中透着冷冽。胭脂在这道寒光下端坐如钟,跟罗宇目光碰撞那一刹,恰是李翠兰眼里锋芒不在之时——她正全身心等着王志兴的下文。

    胭脂跟罗宇对视了一会儿。几秒钟的时间,罗宇的脸慢慢由白变红。

    “妈,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罗宇掉转了目光。

    “怎么是明知故问。”李翠兰说,“分房这种事,里边勾当多着呢。打个比方,要是倾向管理层,那么打分标准里,职务分就会高些;要是倾向离退休人员,那么打分标准里,工龄分就会高些;要是倾向你们这种没职没务又没权没势、没爷娘老子罩着的穷学生,那么打分标准里,职称分就会高些——前两者也就算了——你好歹也是机械专业的大学本科吧,要是栽在职称上,你窝心不窝心?”

    “那您这是干吗?”罗宇说,“早知道,早点儿窝心?”

    “早知道了,就要早点想办法呀。”李翠兰端起手边一杯热茶,慢悠悠喝了一口,笑着把脸转向王志兴,“你说是吧,小王?”

    这简直有一唱一和的味道了。罗宇飞快往胭脂这边看了一眼。

    王志兴好像没听见李翠兰的话。他在专心吃黄瓜,蘸着面前一碟大酱,咔嚓咔嚓,咯吱咯吱,像一头胃口极好的驴。胭脂觉得,他吃得都有点儿虚张声势了。

    “以后,我的事儿不用您管。”罗宇的目光扫过王志兴,“您让王总和胭脂怎么想,娘俩在这里借题发挥、一唱一和地大做文章?还是察言观色、旁敲侧击地唱苦情大戏?您这不是给人家出难题吗?”罗宇放下汤匙,动作重了,当啷一声,为了缓和气氛,他又顺手拿了起来,问李翠兰:“妈您要不要汤?”

    李翠兰说不要。

    李翠兰脸上的笑还没消退,错愕已经浮上来,那笑容里就带上了哭相。胭脂眼皮突地一跳。抬眼望罗宇,看见他先前通红的脸色越来越白。

    这话,是一点儿余地都不想留了。胭脂心里一动。

    王志兴不好再装聋作哑,打着哈哈说,罗宇你怎么能这样跟阿姨说话呢,她也是为了你好啊,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父母忧嘛……王志兴脸上一副啼笑皆非的表情,趁人不备,还冲胭脂戏谑地挑了挑眉毛。他大概也没想到,李翠兰一步步设下的套,会被罗宇掀个底朝天,还掀得这么幼稚,这么决绝,这么彻底。

    胭脂也很想接上几句话,比如顺着王志兴的口气,委婉又亲昵地责备罗宇一番,或者转头给李翠兰找个台阶,缓和下气氛,然而张了几下嘴,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

    李翠兰真是生了个不同凡响的儿子,胭脂想,这种事搁王志兴身上,往回退三十年都做不出来。不但做不出来,王志兴还不能理解。王志兴眼里,罗宇这种人真是傻瓜、笨蛋、二百五,书生一个,废物一枚。胭脂头一次发现,相比罗宇的莽直,王志兴身上有种混不吝的流氓气质,遇仙成道,遇恶成魔,遇见刘国立和罗宇这样的书生,他就是变形金刚,忽而温文,忽而张狂,忽而低调——比如现在。

    现在,王志兴无比轻松,他把吃了一半的黄瓜搁在一边,局外人一样数落罗宇一番,然后转过头去安慰李翠兰。王志兴说,阿姨您千万甭跟罗宇较真儿,孩子嘛,口没遮拦,别看罗宇才比我小两岁,可不是还没成家吗?没成家就是个孩子,对吧……

    到底,王志兴也没接李翠兰先前的话茬儿。

    罗宇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口,不说话,也不再看任何人。

    李翠兰回长沙之前,罗宇回请胭脂夫妻吃饭。王志兴不在,胭脂一个人赴约。

    地点选在一个稍偏僻的小巷里,名字取得亲切,叫“老妈厨房”,主打湘菜。李翠兰说,罗宇这是在给她拍马屁,还拍在了马腿上——不晓得你老娘是上海人吗?

    “打小他就这样,一句话把你气死,下一句话啊,又能把你哄成活神仙。”李翠兰说,“养他一个,比别人家养十个孩子都费心。”

    大概怕李翠兰引出上次的话题,罗宇把菜单递过去,故意往一边岔:“妈,给我点个梅菜扣肉,我要吃肉。”说完,罗宇望了胭脂一眼。

    胭脂笑笑。

    一顿饭倒也吃得波澜不惊。

    读大学时,每隔两三个星期,胭脂都会去李翠兰家做个客,二姐说,关系都是走出来的,你来我往才能越走越近。胭脂大致明白二姐的意思——二姐想让她留在长沙,像她们这种部属院校,毕业了铁定要下工程局,那种单位弄不好的话,半辈子都会流浪在天南海北,逢山开路遇水填桥,年轻时无所谓,一旦安下家来,苦不堪言。按照二姐的计划,胭脂毕业后不下工程局,她会继续利用李翠兰的关系把胭脂留在长沙。20世纪80年代末,留在省城长沙是很多毕业生梦寐以求的事。

    差不多每个月末,李翠兰也会喊胭脂去她家吃饭,这样交叉的邀请与拜访,胭脂差不多每个周末都要去李翠兰家。受邀请的不止胭脂一个人,通常是一大桌和胭脂差不多大小的学生,各个系的,有男有女,应该都是李翠兰弄进来的,有一回还有一个加拿大外教。黄发碧眼的老外出现在罗家客厅里,把胭脂吓了一跳。在厨房帮着洗菜时,胭脂想,对外语一窍不通的李翠兰,是怎么跟老外搭上关系的?

    那顿饭吃得挺热闹,李翠兰照样谈笑风生。老外微笑着坐在她们中间,她不会使筷子,拿着叉子,这里戳戳,那里戳戳。一桌货不真价不实的大学生,谁都不敢上前跟老外过招,唯有罗宇。但是罗宇的口语也很差,并且带着浓重的长沙味儿。胭脂一边听,一边忍不住想笑。

    “喏,吃这个,梅菜扣肉,”李翠兰挥着筷子,没敢给老外夹菜,“罗宇,给莉莎老师翻译一下啊,看这梅菜多好,里边还有笋干呢。”

    罗宇噎住了:“pork with... with vegetable?——妈,你考我啊。”

    胭脂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罗宇转向她:“你知道吗?你跟她说。”

    “不知道。”胭脂老老实实地说。

    “vegetable?”老外疑惑地戳起一撮梅干菜:“你们,vegetable,黑色?”

    “绿色的,It's green。”

    老外瞅瞅着罗宇,又看看叉子上挑着的梅菜,耸耸肩膀。

    吃过饭,罗宇拉着胭脂去书房,翻出一本大英汉词典:“pork with preserved vegetable,梅菜扣肉,preserved——腌,腌制的。”

    “我知道。”胭脂说。

    “知道?知道为什么不说。”

    “我怕她接着往下问,比如,梅干菜怎么做的,为什么腌了之后就变成黑色的之类。哦对了,梅干菜是怎么做的?我们北方没有这种菜。”

    “谁晓得。”罗宇说,“只有上海人才喜欢这么虚张声势,哦哟,你瞧这梅菜多好,里边还有笋干呢,好像从梅干菜里吃出的不是笋干,而是一颗珍珠一样。你看过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没有?那里边描写上海人才叫逗。”

    “看过。”

    “——哦哟,依来哉,阿拉屋里厢为了迎接依这位贵客,夜里三点钟就到市场上排队买小菜!勿要客气,勿要客气哟!你看,比较来说,我妈妈还算朴实吧?”

    胭脂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翠兰收拾完桌子,揩着手走进来:“说什么哪,你们?这么热闹。”

    “说她们班一个女生夜里梦游,身上缠满白布,木乃伊一样去敲隔壁宿舍的门,”罗宇拄着拐杖站起来,僵直着敲了敲李翠兰的肩,“请——问——有——人——吗?”

    “哦哟,好恐怖,”李翠兰笑着打掉罗宇的手,“那还不把人吓死呀。”

    “你怎么编那么吓人的故事,”李翠兰走后,胭脂说,“我晚上不敢出去了。”

    “糊弄糊弄她,”罗宇说,“其实是我们学校的事儿,一个失恋的女同学,先是得了抑郁症,不吃不喝不说话,到后来开始半夜梦游。再后来,就自杀了。”

    胭脂轻轻啊了一声。

    “其实有什么想不开的,”罗宇垂下头,自嘲地笑了一下,“好死不如赖活着,像我这样的人还活着呢,呵,且活着呢。”

    那是他们第一次谈到他的腿,胭脂有点手足无措,她不知道是该安慰罗宇,还是该和他一起调侃。她在农村长大,简单稚拙,嘴巴总比脑子慢一拍,还在嗫嚅的空儿,就看见罗宇的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胭脂吓了一跳。

    认识罗宇两年多,胭脂见到的罗宇,总是一副阳光灿烂的笑脸。有时候她拿轮椅推他出去晒太阳,一路上罗宇都会跟人打招呼:叔叔阿姨好,爷爷奶奶好。遇见不识趣的,也会盯着他两条瘸腿问长问短,罗宇像胶皮人一样,笑眯眯,乐呵呵,戳不痛,问不痒,仿佛那两条腿生在对方身上,跟他毫无关系。所以,罗宇突然的决堤,把胭脂吓了一跳。

    来不及细想,胭脂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罗宇。

    在那之前,胭脂没谈过恋爱,甚至连爱情小说都没读过,然而在罗宇怀里,她无师自通地拿鼻尖蹭了蹭罗宇的脸颊,她还伏在他耳边,小声说:“别哭,还有我呢。”

    胭脂的声音,充满了柔情和爱怜。

    墙上的电视忽然放起了二十年前的一首老歌:拨着大雾默默地在觅我的去路/但愿路上幸运遇着是你的脚步/我要再见你只想将心声透露……李翠兰又开始给胭脂布菜,喏,胭脂你吃这个,蜜汁火腿。

    “Barbecued ham in honey,”罗宇跟胭脂举了举酒杯,橘黄色的灯光下,他的脸看起来有些虚浮,像从深海里冒出来的影子,“——看我这话务员怎么样,有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我一般先拿英语问一遍,再拿汉语问一遍,what can I do for you,请问你找谁?”

    罗宇仰头,把一杯红酒全部倒进喉咙。

    王小跳临下班来找胭脂:“下周三刘姐过生日。”

    刘丽娜的生日是农历八月初一,这地方有句老话叫“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是说农历初一生的女人和农历十五的男人非富即贵,刘丽娜跟胭脂一样不是本地人,却挺受用这句话,她喜欢听人拿这话做文章。

    “你是说咱们送什么礼物?”胭脂问王小跳。

    “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打算买个Gucci的包,我们部门姐妹七个人,加上餐饮部的小刘,加上隔壁赵姐,加上姐姐你,一共十个人,每人凑五百块,酒水另算。姐姐你看怎么样。”

    胭脂说没问题。

    赵姐是党委书记夫人赵翠花,在胭脂隔壁办公室。胭脂调来酒店后,发现每年刘丽娜的生日王小跳都要出面组织一下,差不多都是这几个人。王小跳很自然地把胭脂划进了她们圈子。胭脂顺其自然,一是碍于刘丽娜的面子,二是觉得自己性格沉闷,需要一个王小跳这样的人跳来跳去,拉近和大家的距离。比如和刘丽娜的距离。

    在过生日这件事上,胭脂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无巧不成书,刘丽娜生日后一个礼拜,也就是农历八月初八,是赵翠花的生日,赵翠花生日后一个礼拜,八月十五中秋节,是胭脂生日,三位夫人的生日在八月份一字排开,像蓄意跟王小跳作对。每年,王小跳兴兴头头给刘丽娜过生日时,胭脂总要难堪得心悸一下。

    王小跳只张罗刘丽娜的生日。

    这么明显的厚此薄彼,王小跳不应该意识不到,意识到以后依然有薄有厚,那性质就不一样了。胭脂做人含蓄,难堪一阵儿就过去了。赵翠花就一定得刻薄几句:“马屁拍得这么显山露水,她也不怕哪天让人挑了理儿。”

    就是说,她赵翠花是挑了理儿的。

    胭脂不挑。王小跳要是不张罗,胭脂和赵翠花就得出面张罗,王小跳身先士卒,胭脂就免去了许多麻烦。并且,胭脂相信王小跳是因为没钱才跳过了她和赵翠花的生日。王小跳和刘国立都在清汤寡水的职位,拿王小跳来说,三年前领的还是技术工的薪水,三年后的今天即使评了中职,薪水也不过涨了几百块,在酒店,奖金流贴一概没有。机关大院人情多,像王小跳这么活跃的角色,每月红白事随的份子钱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依王小跳比上不足,比下一定要有余的性格,这境况着实是种煎熬。

    所以王小跳会组织大家随份子,聚少成多,五千块的Gucci应该能入刘丽娜的眼,却被赵翠花讽了又刺:“要是我,拍得起就拍,拍不起就买二斤苹果,也算自己的一份心意,这么总拽着大家算怎么回事?你不问,人家还能假装不知道,你这么一问,谁还好意思躲过去,说,我知道了,但我就是不去?”

    胭脂知道赵翠花其实是在“指桑说槐”。

    两个月前,刘丽娜在农村的老爸来这里看病,职工医院李院长给联系的市中心医院,刘丽娜叮嘱说,要找特护病房,请最好的大夫。王小跳知道消息后照例招呼大家去探望,那次她们买的是一支长白山野参和一盒藏北虫草,另外又每人凑了五百块钱,包在一个大红包里。胭脂问老人得的什么病,王小跳说:前列腺增生。

    胭脂正喝水,没忍住笑,一口水差点喷在电脑上。

    胭脂随大家凑了份子,给了红包,但是没去医院。她给刘丽娜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有点儿忙,祝老人身体早日康复。电话里有杂音,滋滋啦啦的电流声给胭脂腾出很大一片幻想空间:王小跳到医院了吗?她们会在那儿待多久?病房里没坐的地方吧,她们是一字排开还是围成一圈?她们将怎样慰问老头增生的前列腺?那个从东北来的老农、刘丽娜她爸、陈董的老泰山,会不会被这阵势吓倒?还是司空见惯、处怪不惊?

    赵翠花也没去医院。和胭脂一样,赵翠花也凑了份子随了红包,但是脸色极难看。半个月前,赵翠花她妈刚出院。老太太住院期间,胭脂代表王志兴去探望过,刘丽娜托胭脂捎了点儿礼物。王小跳没去。王小跳的喽啰们也没去。

    王小跳的命运,总是这么充满戏剧性。

    挑理归挑理,真到刘丽娜面前,赵翠花的脸马上笑成了一朵花。

    她们在金朗会馆给刘丽娜摆了一桌生日晚宴,王小跳说,之所以安排在金朗,是因为陈董事长今晚要参加刘丽娜的生日宴会,等刘丽娜切完蛋糕,他还要赶去陪一个湖北来的客户,那个客户,就下榻在金朗的十六层。王小跳说这些时一脸兴奋:看人家两口子,每年刘姐过生日陈董都要送花,要是赶上出差回不来,就叫礼仪公司代送。虽说两人到现在也没孩子,可老夫老妻了还这么浪漫,真叫人羡慕呀。

    刘丽娜输卵管堵塞,求医无果,四十七岁了也没生孩子。

    面对王小跳的啧啧称赞,胭脂也小小地表示了一点儿惊讶,“罗曼蒂克是一种素质,”胭脂说,“——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这种素质。”

    临去金朗前,胭脂喊上了罗宇。罗宇和刘丽娜不熟,但毕竟在一个楼里办公,胭脂想趁这个机会叫罗宇和刘丽娜熟悉一下。罗宇临时得到消息,来不及准备礼物,就去“花仙子”定了一束鲜花,白色百合配浅粉色的洋桔梗,周围点缀着满天星。

    陈董没来之前,刘丽娜身边的座位一直空着。空座旁边是赵翠花,赵翠花旁边是胭脂,胭脂旁边是罗宇,王小跳紧挨在刘丽娜另一侧。王小跳今晚穿了件墨绿纱质低胸晚礼服,胸前有繁复的绣花,吊带,裸肩,裹臀,礼服自膝下转成夸张的百褶,顺着小腿曲线成螺旋状,长及脚面。在一身简单长裙的刘丽娜旁边,王小跳看起来有点儿喧宾夺主。

    又有人旧话重提,是王小跳一个小姐妹:初一的娘娘十五的官,哎呀,刘姐您可真会选日子,您天生就是董事长夫人的命,啊不不不,董事长夫人也挡不住,陈董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哦。哪像我,不零不整的生在八月初八,我们老家也有句话,叫“八月初八,坑人害家”,老辈人最忌讳这个,我奶奶因为我妈把我生在八月初八,甩了一年的脸子……

    王小跳轻轻咳一声:“那个……罗大哥你的百合挺香。”

    “是啊,”刘丽娜冲罗宇说,“谢谢你的百合,我非常喜欢。”

    罗宇也顺势恭维了刘丽娜几句。他用了席慕蓉的一首诗,因为这首诗,刘丽娜格外看了罗宇几眼。除了一条瘸腿,罗宇算得上气宇轩昂,既继承了他爸的儒雅,又继承了他妈李翠兰的机智通透,该稳重的时候稳重,该俏皮的时候俏皮,该中庸的时候,他能中庸得别具一格。借着刘丽娜的眼,胭脂才发现,这个最近扰得她神思恍惚的男人,在某个不经意的片段里,经常散发出一种突如其来的陌生,这种陌生,是她一点儿都不能预先感知的,像斜刺里的一阵风,倏忽既逝,来去无踪。

    那首诗是这么写的,二十年前一个洒满阳光的午后,罗宇搂着胭脂,一字一句念给她听过:

    与人无争 静静地开放一朵芬芳的山百合

    静静地开放在我的心里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的洁白

    只有我的流浪者

    在孤独的路途上

    时时微笑地想起它来

    “欧洲人的观念,百合花赛过所罗门。”罗宇说,“其实美丽的花跟成功的人一样,世人只看见她的荣华繁盛,却看不见她背后的执着坚忍,就像您——这花真的很适合您。”

    刘丽娜认真听着,不时冲罗宇颔首微笑。

    胭脂起身去了洗手间。

    再回来时,一群女人叽叽喳喳,话题仍然围绕在百合上,刘丽娜说,陈处长也喜欢送她百合:“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像看情人一样。”

    “情人节也送百合吗?”有人问。

    “情人节和生日就送玫瑰,平时出差回来就送百合。”刘丽娜说,“不信你们瞅着,一会儿老陈来,怀里一准儿抱捆玫瑰。”

    正说着话,门被推开,一大束红玫瑰先探进来,紧接着是陈董陈元胜一张发面饼般的大脸。女人们一阵哄笑,边笑边瞅向刘丽娜。

    “这么热闹?”陈元胜不明就里,一捆玫瑰花递给刘丽娜,“生日快乐。”

    王小跳带头,女人们挤眉弄眼地鼓掌。胭脂跟着拍了两下手。

    陈元胜跟胭脂是校友,又是一个系的师兄,早胭脂两年毕业。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的安徽人,二十年前还和胭脂一起在贵州搞测量,十五年前和王志兴一起提成科室主管,接下来的十五年,王志兴一步一个脚印地熬,陈元胜翻着跟头往上蹿。王志兴提总工那年,陈元胜在沙特的海外公司挂职锻炼。沙特阿拉伯太远,那两年,人们简直忘了陈元胜这个人,风平浪静的表象下,只有王志兴意识到了其中的波涛汹涌。王志兴说,两年后老董事长退位,陈元胜去沙特是镀金,捞点儿政治资本,下一任董事长宝座,十之八九会落在陈元胜手里,他把各方面关系打点得太好了。

    王志兴交代胭脂:你不会讨好刘丽娜,不得罪她总能做到吧?

    事情的发展跟王志兴预料的一样,两年后,四十二岁的陈元胜正式出任董事长,王志兴再跟陈元胜说话,中间或结尾,总能恰到好处地拐到胭脂身上。校友是什么关系?王志兴跟胭脂说,一口锅里舀过饭,你想要多铁就能有多铁。

    酒菜上齐后,按程序应该是寿星讲话。有陈元胜在场,寿星就成了配角,刘丽娜把讲话的机会留给了陈元胜。陈元胜认识胭脂和赵翠花,不认识王小跳和她手底下一群小喽啰,刘丽娜一个一个给陈元胜做了介绍。王小跳冲喽啰们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今天是刘姐生日,大家的喜事,我们这里没有董事长,只有姐夫,大家说对不对?”

    喽啰们齐声应和。

    面对一群小姨妹,陈元胜陡然兴致高涨。陈元胜端着酒杯,先给大家道歉,说自己来晚了,要自罚一杯,仰头咕嘟一声灌下。又端起第二杯,给刘丽娜道歉,说老婆辛苦了,我平时工作忙,顾不上你,连续五年都没时间给你过生日,好不容易今年在家,还只能陪你半个晚上。人家说,军功章里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我说不对,我的军功章里,有我老婆一大半。几句话把刘丽娜讲得湿了眼眶,陈元胜仰头准备灌第二杯时,被王小跳一把挡下。

    王小跳探出半个身子,葱管一样的白手按住陈元胜的酒杯:“姐夫您这算怎么回事,我们都知道您忙,刘姐也从来没怪过您,您这么殚精竭虑地奔波,还不是为了单位有个好效益、为了大家有个好收入,我们感动还来不及呢。”

    陈元胜挣了几下,又谦虚地自责了几句。

    几秒钟的对峙,王小跳手上渐渐用了劲儿:“姐夫我们不许您这么喝。”

    刘丽娜也出面圆场:“是啊,我又没怪过你。”

    胭脂坐在罗宇旁边,看戏一样入了情境,她甚至觉得,王小跳做得还不够,王小跳的手应该翘个兰花指出来,钩似圆月,柔若无骨,白如玉石。王小跳的首饰也不对劲,晚礼服的话,应该配条复古风格的项链,或者珍珠,或者钻石,而不是一条薄薄的黄金链。王小跳的眉目还不够传情,有点儿僵,有点儿做,又有点儿怯。王小跳的姿势还不够自然,她横了半个身子在刘丽娜跟前,像探出的一根爬藤,低调,但是柔韧,匍匐,但是霸道。

    要是刘丽娜不在旁边就好了。胭脂想。

    致酒词之后,大家开始互相敬酒,目标当然是陈元胜,连寿星都给冷落了。王小跳的喽啰们道行不够,酒杯伸出去哆哆嗦嗦,陈元胜稍微客套几句,她们的脸就红了,眼睑低垂,口不择言。胭脂想起刚来酒店时,王小跳跟她说过的一句话,那次是老董事长家的孙子考了一所三流大学,王小跳撺掇胭脂随礼,胭脂说,可我不认识他呀,王小跳说,我介绍你不就认识了,你要知道,多少人想送都摸不着门呢。

    王小跳的喽啰们一定也是这种心态。胭脂看了看旁边的罗宇,她拉罗宇来也是这个目的,罗宇来了,并且买了花,并且念了诗,一切都流了俗,一切又都没落俗套。倒是她自己那次,无论王小跳怎么启发开导,都没去参加那个孙子的庆学宴。她跟王志兴说,为一个三流大学的三流专业,大摆酒宴,不嫌丢人吗?

    胭脂和罗宇也分别敬了陈元胜两杯酒。那顿饭吃到最后,陈元胜还是喝高了。湖北客户被放了鸽子。陈元胜一手握住酒瓶,另外一只手越过刘丽娜去跟王小跳抢酒杯:

    “你刘姐都没这么管我。”

    “那我就更要替姐姐管你了,”王小跳别过身子,“不给不给——不给嘛,这么好的日子不许弄得醉醺醺的,扫人家的兴致。”

    “你不给他酒,他也要醉的,”整个晚上,赵翠花安静得像一口深井,偶尔讲出一句话,听起来像冒着寒气,“不是有句话吗?叫酒不醉人人自醉。”

    乱哄哄的场面出现了一个短暂的真空,女人们有几秒钟的错愕。

    “那是因为高兴啊。”几秒钟的错愕后,刘丽娜把话题接过去,“五年了,老陈一直想亲自给我过个生日,年年想,年年都不能兑现。现在小跳帮他实现了这个愿望,多好啊,老陈就算醉了,也醉得舒坦是不是。”

    罗宇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惊天动地地大咳了一声。

    胭脂赶紧递给他一张纸巾。

    那晚吃过饭后他们又去唱歌,胭脂推说累了,要先回去,罗宇送她,也先行告退。十点多的大街还算热闹,胭脂没开车,两人并排走在人行路上,头上是高大的五叶槐,一片蝴蝶形状的叶子飘下来,落在胭脂头上,罗宇立定,收起拐杖,帮胭脂把树叶摘下来。“你生日也快到了,”罗宇说,“八月十五来着是吧?”

    王志兴说他不喜欢罗宇:“瞧那姿势拿捏的,又深沉又颓废,恐怕别人不知道他遭了不幸似的。这种男人,最适合当个肥皂剧里的男主角,骗骗你们这些寂寞良家。”

    “你知道我寂寞?”

    “寂寞是幸福的衍生物。一个饥寒交迫、温饱不济的女人是没空拿寂寞当唱词的,她得琢磨明天吃什么,孩子的学费去哪里讨借。”王志兴嬉皮笑脸地凑近胭脂,“怎么,谁让我老婆寂寞了?瞧这小脸绷的……”

    胭脂起身,啪一下打掉王志兴伸过来的手。

    虽然不喜欢罗宇,照着胭脂的面子,王志兴还是出面过问了一下罗宇的职称问题。罗宇大学肄业后修了个机械专业的函授本科文凭,人事部门按那个文凭,先给罗宇定了个技术员的级别。定级以后就好办多了,一步一步随大流走,不出意外的话,十五年以后也能混到副高。王志兴等于给罗宇垫平了第一步。

    “能力范围之内的,我还是会不遗余力地帮他。”王志兴说,“谁让人家对我老婆有恩来着,是吧。能力范围之外的,提都不要提——红脸白脸不能都被他罗宇一个人唱了吧?好在他还算识时务。他妈就不行。瞧那天那话说的,那叫一个满当。”

    “弄套房子在你能力范围之外?”

    “你觉得呢?”王志兴说,“你当弄套新房跟要个单身宿舍那么简单?这是最后一次分房,这次完了,以后连盖房子的地儿都没了,三千多双眼睛都盯着这一百套房子呢。你以为你老公是谁,齐天大圣啊,拔根毫毛就能吹出一套房子来?”

    “谁说的成事在天,谋事在人?”胭脂问,“不是你的座右铭吗?”

    “可我凭什么给他谋啊,”王志兴有点急了,“就凭他妈假惺惺地赏过你一口饭?没必要感恩戴德一辈子吧,你不也挺腻歪李翠兰吗?”

    “谁说我腻歪她?”

    “脸上带着相呢,”王志兴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心里有什么事儿都挂到脸上去,四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知道掖着点儿。”

    收拾完碗筷,胭脂到卫生间照了照镜子。

    吸顶灯下,镜子里的胭脂很白,像瓷,脸上还带着一圈光晕,连眼角的细纹都不明显了。有一回王志兴逗她,说别人家媳妇越长越老,我媳妇可不是。胭脂问,你媳妇什么样?王志兴说,我媳妇是越长越老练——门帘子挂上一年还摘下来洗洗呢,我媳妇那脸,挂十二个月都不带换表情的。胭脂也觉得,二十年经风经雨,自己修炼得差不多算宠辱不惊了,怎么就带了一份腻烦出来,还被王志兴窥破了?

    她还带了什么表情出来?

    赵翠花正跟胭脂埋汰王小跳:“吴大毛你认识不?跟刘国立关系特好。那家伙去了沙特半年,赚了点儿美元,回来就跟刘国立嘚瑟。刘国立逗他,说兄弟混得不错呀,赚美元了,你哥哥我还没见过美元呢。”

    胭脂笑,说我也没见过美元呢。

    “吴大毛马上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美钞,百元一张的,”赵翠花做了个捻钞票的动作,“吴大毛跟刘国立说,哥哥你拿着,兄弟我现在穷得呀,只剩下美元了。”

    胭脂笑着扬扬眉毛:好大方。

    “是啊,人民币一千多块哪。刘国立说,我可得把这两张钞票藏好,往后跟人吹牛时也有点儿谈资,咱也是有美钞的人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结果——”赵翠花拉长了声调,“刘国立把两张美钞拿回家,跟王小跳一讲,王小跳同学二话没说,第二天拿起美钞,马上去银行换成了人民币。”

    “你怎么知道的?”

    “听我家老李讲的呀,”赵翠花说,“他从酒桌上听来的。”

    正说着,王小跳推门进来:“说什么哪,什么人民币,赵姐发财啦?”

    王小跳敲门,历来只三下,不待胭脂有回音便会推门进来,这是她跟胭脂表示亲密无间的一种方式。赵翠花猝不及防,被王小跳堵个正着。

    赵翠花的脸,马上红一块儿紫一块儿的。

    “说美元贬值,人民币相对升值呢,”胭脂说,“——不是什么好事儿,老美在变相赖中国人的血汗钱。”

    赵翠花吭吭哧哧,敷衍王小跳几句,回自个办公室去了。

    王小跳跟胭脂东拉西扯,说了一阵刘国立在四川的事,又凑到胭脂的电脑跟前:姐姐都看什么网页呀——哦对了,前两天有个人老加我QQ,我一直没通过,今天加上聊了一会儿,他说他是三公司的,我老感觉不对劲。

    胭脂她们是四公司,三公司和她们同属一个局级单位,办公楼都紧挨着。

    “怎么不对劲?”

    “感觉不对劲,”王小跳说,“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那人好像认识我,问他吧,他又说不认识,总之感觉怪怪的。”

    王小跳用胭脂的电脑上了她的QQ:“喏,就这个,阿里巴巴。”

    王小跳一上线,阿里巴巴的头像马上跳跃起来:“嗨,美女好啊。”

    胭脂登陆自己的QQ,输入阿里巴巴的账号,搜索,加好友。阿里巴巴通过得很快,第一句话仍然是句轻佻的问候:嗨,美女好啊。

    简直像直接复制过来的。

    胭脂网名叫芳菲歇,之前她故意把年龄和城市改得乱七八糟,性别女,年龄1岁,城市是阿尔巴尼亚的爱尔巴桑。阿里巴巴显然对这个资料感觉好笑,“欧洲的美女?”

    胭脂不置可否,发过去一张笑脸:“您北京的?”

    “对呀。”阿里巴巴说,“怎么找到我的?”

    “我无聊,随手一搜,您就出来了——北京好呀。”

    “好什么,首都吗?现在成首堵啦,美女哪里的?”

    胭脂犹豫了一会儿,敲下两个字:重庆。

    王小跳笑嘻嘻地拍了胭脂一把:真有你的。

    胭脂的QQ不显IP地址。阿里巴巴显然没起什么疑心,东一句西一句地跟胭脂扯淡,他说他去过重庆:重庆十八怪我都晓得哦,房如积木顺山盖,三伏火锅逗人爱,背起棒棒满街站,龟儿老子随口带,不吃小面不自在……

    胭脂问:怎么会这么熟?

    阿里巴巴:我是世界各地都走遍啦。

    “世界各地,好厉害哦,”胭脂说,“什么单位这么好,方便讲吗?”

    阿里巴巴连停顿都没有,直接报出了胭脂她们公司的名字。

    胭脂跟王小跳对望了一眼。

    “这人拿你涮着玩儿呢,”胭脂把鼠标拖到阿里巴巴头像上,点右键,拉出来一溜菜单,“多无聊,黑了他。”

    “别别别,接着玩儿,谁涮谁还没准呢。”王小跳一脸匪气,俯身按住胭脂肩头,“问他有没有照片。”

    “美女有照片吗?”阿里巴巴先问起了胭脂。

    胭脂想了想,点开收藏夹,从平常浏览的博客里挑个美女,给阿里巴巴发了过去。几分钟后,阿里巴巴也发了张照片过来,照片上,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脸男人裸着上身站在沙滩上,背后是碧海蓝天,一个像帆船一样的建筑物矗立在海面上。

    “认识他吗?”胭脂扭头问王小跳。

    “不认识。”王小跳有点儿愤恨,“假的,肯定是假的。”

    “这是哪里?”胭脂问阿里巴巴。

    “阿拉伯塔酒店。”

    他故意不说帆船酒店。胭脂笑了一下:“哦,好漂亮。”

    “阿拉伯塔酒店在哪儿?”王小跳问胭脂。

    “迪拜。”

    “迪拜在哪儿?”

    胭脂抬头瞅了王小跳一眼,指了指墙上的世界地图,“自己找去。”

    按照进程,胭脂该恭维阿里巴巴几句。这之前,阿里巴巴已经赞美过她的漂亮。阿里巴巴说,有句话说得好,在北京嫌官小,到深圳嫌钱少,见了重庆妹子呀,人人后悔结婚太早,您不但人美,名字也独特——芳菲歇,一个“歇”字,韵味无穷呀。

    胭脂也顺势夸了阿里巴巴几句。

    阿里巴巴又要胭脂发照片。胭脂明白这点小心思,连着发了好几张生活照。她找的这个博客图多字少,博主是个有点儿自恋的寂寞少妇,喜欢晒照片秀幸福。

    作为回报,阿里巴巴也陆续发了几张。他发过来的照片,每一张背景都不同,有一张是在法国的卢浮宫,还有一张是德国的科隆大教堂,第三张好像威尼斯,第四张在沙漠,背后是一棵巨大的仙人掌。照片拍得很专业,每一张照片上,黑脸男人从不同角度展示着自己的魅力,成熟稳健,从容大方,成功得没一点儿破绽。

    “还聊吗?”胭脂扭头问王小跳,“有意思吗?”

    “聊啊,”王小跳说为什么不聊,“你家王总也没去过这么多地方吧,咱们公司里,王总之上的能有几个人?由此能得出两个结论,一、人是假的。二、照片是假的。”

    “假的又怎么样,”胭脂说,“你是打假还是无聊?”

    胭脂拔掉摄像头和话筒,给阿里巴巴发了个视频邀请:“可以吗?”

    阿里巴巴问:“你有视频吗?”

    “当然。”胭脂说。

    “我本人和照片,不大像,”阿里巴巴停顿了一会儿,说,“那段时间老出差,晒得黑,最近白多了,也胖多了。”

    视频接通之前卡了一会儿,有几秒钟,鼠标都不动了。胭脂拿鼠标的手在桌子上大幅度划拉了几下,屏幕又卡了一会儿,忽然就畅通了,视频框里冒出一张发面饼般的大脸,小眼,龅牙,招风耳,鼻梁上一副无框眼镜。

    “陈董?”王小跳捂住嘴巴,往后退了好几步。

    胭脂噼里啪啦地打字:“能看见我吗?”

    阿里巴巴说不能。

    “咦,怎么回事,昨天还用来着呀。”胭脂关了视频,“稍等,我看看接口是不是没插好,然后重启一下电脑。”

    阿里巴巴说好。

    胭脂关掉对话框,点右键,把阿里巴巴拖进黑名单。

    “你回去也把他删了,听见没,”胭脂盯着王小跳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事传出去就不光是好玩了。从现在开始,就当没这回事一样,能做到吧?”

    中秋节前王志兴去了福建,本来计划八月十四那天赶回来,因为一点琐事,到底耽误了。早起王志兴给胭脂打了个电话,叮嘱她过问一下妞妞的情况。电话很简短,王志兴没提胭脂生日的事,胭脂也一个字都没说。

    中午罗宇打电话过来,要请她和王志兴吃饭。胭脂说王志兴没在。

    “我以为就我自己孤家寡人哪,自怜了一上午。”罗宇说,“那这样,晚上我给你过生日?给我一下午的准备时间。”

    胭脂笑了:“你下厨?”

    “暂时保密。”罗宇说,“晚上见。”

    晚上他们去的是一家叫罗马阳光的西餐厅,胭脂开车,罗宇拎了一盒蛋糕。窗外霓虹闪烁。胭脂从包里拿出一副墨镜,戴上。

    罗宇挑了个靠里面的包间,房间里装修和摆设都不算繁复,剪绒地毯,织锦窗帘,靠墙一张原木餐桌,相对两张淡紫色布艺沙发,桌子上一盏锡质小烛台。罗宇从服务员手里接过菜单,打开看了看,递给胭脂。

    “一份杏仁鲍菇,一份白灼芥蓝,一个鱼翅捞饭,”胭脂一边跟服务员说,一边把菜单推给罗宇。

    罗宇看看胭脂,迷惑不解。

    “没办法,天生一副中国胃,比中国心都坚贞。”

    “怎么不早说,”罗宇说,“咱们可以去吃京东菜。”

    “客随主便。”胭脂说,“哪有那么多讲究?”

    “我有个同学也和你一样,移民美国二十多年,定居New Jersey(新泽西州),每天越州跨省四个多小时去纽约的唐人街买菜,就为了照顾他的中国胃。”罗宇要了一份西冷牛扒,又给胭脂点了一份红酒甜梨,“——不过,你好像和他不一样,他是从胃里排斥,而你,是从心里排斥,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居然还不适应。”

    “我最喜欢吃的,其实是白菜炖豆腐。”胭脂有点儿不好意思,“很扫兴是不是,老王也总说我煞风景。”

    “没有。”

    服务员把一盘杏仁鲍菇端上来,罗宇往胭脂跟前推了推,服务生退下。罗宇打开蛋糕盒,他看起来有点儿窘:“我自己做的,不过失败了。”

    掀开盒盖,一枚巨大的面包呈现在胭脂眼前,面包上抹着白色的奶油,奶油上撒着橘子瓣、苹果片、杏仁粉、花生碎、猕猴桃丁,面包中间点缀着两颗红樱桃。

    “这是……蛋糕?”胭脂忍俊不禁。

    “蛋糕。”罗宇搓了搓手,“我觉得我可以把它弄得好看一点儿。”

    “好,尝尝你的手艺。”胭脂拿切牛扒的刀切开面包。

    罗宇微笑着看胭脂。他的目光像一双温柔的手。

    “过两天我借你一本书,”罗宇说,“那里面,有个关于泥巴蛋糕的故事。”

    “什么书?”

    “一个美国女人,核物理学家,因为憎恶核试验用于军事,千里迢迢从美国来到中国延安。”罗宇说,“她的婚礼非常简陋,没有蛋糕,她爱人就用泥巴给她做了一个,上面还刻了字。”

    “你是说寒春,Joan Hinton?”胭脂说,“我看过她的资料。”

    “我挺想知道蛋糕上刻的什么字,”罗宇往座位上一靠,舒展开双手,“在那样的年代,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中,两个理想主义者,你猜,他会给她刻什么字?”

    “嗯……为人民服务?”

    “哈,你真逗。”罗宇的笑声像从胸腔里喷出来的,“为什么不是我爱你?”

    胭脂抬眼看了罗宇一下,随即转移了目光。

    “应该是我爱你。唔……我爱你,I love you。”半晌,罗宇说,“很多年不说这几个字,你看,都陌生了。”

    胭脂起身去拉窗帘:“闷,今天晚上有雨?”

    织锦窗帘唰一下被拉开,广告灯箱上的霓虹照进来,罗宇脸上像蒙了一层假面。

    “其实,我也想在蛋糕上刻字来着。”罗宇说。

    “生日快乐。你刚才都说了。”

    罗宇推开刀叉,抱着胳膊在椅背上靠了一会儿。

    “你躲我,胭脂。”

    “没有。”胭脂说,“我躲你——说什么哪,你?”

    “干吗这么急着否定?”罗宇眯缝着眼。

    胭脂迎上罗宇的目光。

    他们对视了很久。胭脂恍惚记得,她在哪个电影里看过这样的镜头,一对旧恋人异地重逢,先是礼节性的叙旧,浅入,深出,且怨且念,欲拒还迎,两个主角拿捏着程序化的矜持,试探、挑拨,最后,矜持垮台,像沙滩上的建筑,哗啦啦大厦倾倒,男女主角抱头痛哭,然后云遮雨覆,人仰马翻。她和罗宇到了哪一步?罗宇脸上的表情非常电影化,一大部分是深情,一小部分是幽怨,幽怨又代谢出一点儿无辜,不多,配合这个气氛,刚刚好。

    “你的反应有点儿激烈。”罗宇的目光像一把解剖刀,把胭脂脸上藏匿的东西,一点儿一点儿挑出来,“你难道不觉得,有义务跟我解释一下,二十年前的不辞而别?”

    “毕业了。我服从分配。”胭脂说,“有必要跟你解释吗?”

    “因为我是个瘸子?”罗宇轻声问,“可我认识你的时候,不已经瘸了吗?”

    “别自个儿糟蹋自个儿。”

    “那为什么?”罗宇的声音细弱、幽冷,像从地下冒出来的。

    胭脂垂下眼睑。

    “我他妈的被糟蹋到现在,还差这一回吗?”罗宇突然啪地扔下筷子,他的嘴角像被人扯开了一块,一直豁到腮帮上。端着一盅红酒甜梨进来的服务员被吓得一哆嗦。

    胭脂接过托盘。罗宇嘴里喷着热气,像一只疯狗。

    胭脂静静地坐在那儿,积蓄着力气。

    “知道我第一次吃西餐什么感觉吗?”胭脂说,她的嗓音有点儿嘶哑。

    “从头到尾的浪费。”胭脂笑着,拿小匙在桌面上比画了一下,“服务员端来一盘土豆饼,我就在心里迅速换算一下,这盘土豆饼,可以买多少个土豆,看见一碟红酒甜梨,我又开始算,这一只梨子的价格,在我老家,可不可以买半筐甜梨。”

    “我读初中的时候,正赶上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胭脂说,“社员们疯了一样分田分地,拖拉机没法儿分,就拆成零碎一人一件。我们家分了十五棵梨树,分到梨树的人家,谁都没我爸侍弄得好,我爸把梨树当孩子一样照顾,我和我二姐的学费,我妈和我大姐的药费,全指望它们——我妈是个疯子你知不知道?”

    罗宇摇摇头。

    “我大姐智障。”胭脂说,“我二姐读大学那几年,我爸每年都把粮食卖光,全家人拿红薯野菜填肚子。我读高一那年,春天帮我爸犁地,别人家都雇拖拉机,或者牲口,我们家雇不起,我和我爸像牲口一样在地里拽着缰绳。那天早起我们喝的红薯面汤,到上午十点饿得前胸贴后背,我爸叫我回家做点儿饭,我回家,给他烙了两张白面饼,又炖了一小盆白菜豆腐,菜里面放了很多油。我当时特别悲观,想,吃吧,吃一次穷不死的。”

    罗宇安静下来,有些意外地望着胭脂。

    “有一年暖冬,我们家地窖里烂了好几筐梨。”胭脂说,“我爸愁得直叹气,他把烂得不多的梨子挑出来给我们吃,我大姐傻,肚子吃得滚圆,还伸着手跟我爸要,我就把我那份给了她。第二天,我大姐食物中毒,上吐下泻。”

    “中国胃也分三六九等你知道吗?”胭脂说,“总有一些东西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我热爱白菜豆腐,就像我爸伺候了半辈子梨树却没吃过一口红酒甜梨,就像我大姐差点为一口烂梨送命一样,这些东西就像烙印,你不以为忤,别人却会拿它来衡量你的长短高低。”

    胭脂说:“我凭什么要等着被衡量、被估算、被裁判?”

    眼泪渐渐涌上来,胭脂睁大眼睛,努力不叫它掉下来。

    “怎么样才能不被裁判?她年轻的岁月,终究被那个人斜刺里拦腰截下,从此改变了方向。那个人,她把她请到长沙最好的西餐厅,叫最好的牛排,喝最好的咖啡,她一招一式地教她,怎么拿刀,怎么拿叉,这是什么,那是什么,先吃哪个,后吃哪个。她说胭脂,这世上任何事都是有章法的,就像你不能拿筷子吃西餐一样,婚姻也是。什么叫门当户对?布鞋配汗衫,皮鞋配西装,球鞋配球衣,这都叫门当户对,你一双草鞋硬要搭上一身燕尾服,那叫什么?那叫不伦不类啊。”

    那个人还问起了她大姐:她那个病,是不是遗传?

    那个人还找到了她二姐,她们说了些什么,胭脂不得而知。

    “那个人是谁?”罗宇问。他额头冷汗涔涔。

    “你妈妈。李翠兰。”

    泪要掉下来,胭脂拿起包,转身跑出了包间。罗宇随后追出来,他不小心带起了桌布,桌上盘盏碗筷稀里哗啦掉下来一片。罗宇又一瘸一拐回去收拾。

    走廊那头,赵翠花偕她们家党委书记从另一个包间出来,跟胭脂正撞个对面。

    “怎么这么好心情,老王回来啦?”赵翠花喊住胭脂。

    胭脂立定,喊了一声李书记:“你们也在。”

    “人家送了两张贵宾卡,再不用就过期了。”赵翠花笑吟吟,“我刚才还跟老李说呐,这岁数泡咖啡馆,一准儿被人家当成狗男女——咦,你们家老王呢?”

    赵翠花往走廊里张望,胭脂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罗宇一瘸一拐跑出来:“胭脂——”

    刘丽娜进来时,王小跳正跟胭脂聊天。

    刘丽娜递过来一个挺精美的包装盒:“帮我查查,这叫什么表。”

    盒子里是一块金色方形女表,黑缎带,金表壳,表盘上一圈繁复花纹,花纹内圈镶嵌一溜小钻石,外圈是罗马数字。

    “浪琴,Les Elegantes。”胭脂说,“漂亮,这里边是真钻吧?”

    “应该是。”刘丽娜把表戴上,“我戴着合适吗?颜色是不是嫩啦?”

    “怎么不合适,”胭脂说,“这颜色雍容华贵,小姑娘戴才不合适。”

    刘丽娜吐字,前后音不分,东北话里带着大苞米渣子味儿。胭脂每回跟刘丽娜说话,都会想起《懒汉相亲》那个小品,宋丹丹筒着两只棉袄袖子跟雷恪生说:“鹅叫魏淑芬……”刘丽娜原来也叫淑芬,刘淑芬因为嫌名字土气,荣升第一夫人后改名刘丽娜。

    光看外表,没人相信刘丽娜跟陈元胜是夫妻,刘丽娜黑瘦、高挑、削薄,陈元胜白胖、粗矮、敦实。陈元胜远去沙特镀金时,刘丽娜跟胭脂一样窝在酒店做服务员,两天倒三班,兼顾跟胖经理斗智斗勇。陈元胜脱胎,刘丽娜随之换骨。脱胎换骨后的刘丽娜哪儿也不去,仍然以专业不对口的姿势盘踞在酒店,挑战胖经理。胭脂猜度刘丽娜耗在酒店的心思,一是因为这里清闲,最主要的,大概还是比较享受那种咸鱼翻身的感觉。

    胭脂就没这种感觉,或者说比较少。

    “你再查查价格。”刘丽娜一只手搭在胭脂肩上,“我以前不大关注这个牌子。”

    “好漂亮的腕表,”王小跳从胭脂身后绕过来,“又是陈总送的?姐姐你还查什么,直接问陈总就行了嘛。”

    “他也不知道。”刘丽娜答非所问,“他哪关心这些?”

    胭脂打开浪琴官方网站,跟刘丽娜一起看。

    “像这种玫瑰金,肤色白的人戴着才好看,配一枚小钻戒,相得益彰。”王小跳拿起表盒,前后左右看了一会儿,又放下,“肤色黑就不行……”

    胭脂做了个叫王小跳安静的手势:“是不是你办公室电话在响?”

    王小跳侧耳听一会儿,屁颠屁颠跑了出去。

    “咳,白跑一趟,哪有电话。”等王小跳再回来,刘丽娜已经走了。

    “那大概是我听错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姐姐。”王小跳说,“我是那么没分寸的人吗?再说她也不黑,我正打算夸她呢,她真是越来越白了。”

    胭脂抬头盯了王小跳一会儿:“你今天,和往常不大一样。”

    “见不得这么嘚瑟的人,”王小跳嘁了一声,“直接说是收礼来的就行了,拐这么个大弯,来这里查价格,她办公室又不是没电脑。”

    “她嘚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才知道?”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王小跳撇了撇嘴,“鸡犬也当得这么磊落。”

    “那有什么,”胭脂说,“鸡犬照样有鸡犬不如的人捧着不是?大到整个社会,小到一个单位,就是环环相扣的一个生物链,有人买巧就有人卖乖,各取所需懂不懂——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义正词严,简直是幡然悔悟了呀。”

    王小跳意识到了自己的顾首不顾尾,嘻嘻干笑两声,装模作样地在胭脂书柜前踅摸一会儿,翻出一本书:“这个我拿去看了哦。”

    胭脂嗯了一声。

    临走前,王小跳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前两天刘姐让我给罗大哥做媒呢,你说我羡慕鸡犬,你那位亲戚还不是一样。”

    胭脂疑惑地抬起头。

    “女方是陈董最小的妹妹,”王小跳说,“爹妈没了以后,被哥哥接来同住。那姑娘模样倒也不错,只是小时候发烧成了聋子,十聋九哑啊,话也说不来,什么都靠比画的。”

    “罗宇答应了?”

    “没立马答应,说考虑两天。”王小跳一笑,“不过这种事谁能拒绝?他本身就是残疾人啊,这才叫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嘛。”

    王小跳走后,胭脂拿起桌上的电话。

    生日过后,胭脂再没和罗宇单独待过,有两回他们在楼道里碰上,周围没人,罗宇追上胭脂,着急地说:那件事,我问过我妈了,她说……这时候,王小跳从楼梯拐角处冒了出来。还有一回,罗宇去胭脂办公室,刚坐下,胖经理就推门进来,跟胭脂商量餐饮部服务质量的问题。第三次是在电话里,胭脂刚跟罗宇喂了一声,放在旁边的手机响了,铃声很大。罗宇适时挂了电话。

    她将以什么身份面对罗宇?胭脂想,拿什么姿势,用什么口气?这个电话,算质问还是关心?还是旁敲侧击?罗宇那边,会做什么感想?电话拨到一半,胭脂咬咬唇,又把话筒咔嗒一声扣下了。

    下午快下班时,客房部一个服务员跟顾客起了争执,胭脂赶到时,前台乱哄哄的,一个矮胖男人正揪住服务员的袖口不撒手,小服务员眼泪汪汪。

    “这位先生退房,我检查房间时,发现少了一包安全套。”小服务员指着矮胖男人说,“可他说,不是他用的。”

    “老子屋里连个女人都没有,跟哪个用安全套?”矮男人故意眯出一副色眼,一只手抬起小服务员的下巴,“跟你用的?”

    胭脂厉声喝了一句:你放开她。

    “那是跟你用的?”矮男人晃晃悠悠转过身来,胭脂闻到一股酒味。

    胭脂不理他,转头对收银员说:“从押金里扣下来。”

    “那就是默认了?”矮男人凑上来,一只手搭在胭脂肩上。他手上用了劲,胭脂不由自主地被他往怀里拖过去。

    一记拳头飞过来,正好打在矮男人鼻梁上,矮男人应声倒地。不等胭脂反应过来,罗宇像一只敏捷的豹子从人群里窜出来,骑到那男人身上,抡圆了拳头,一下一下砸在矮男人身上。有人尖叫,有人起哄,保安赶来之前,没有一个人上去拉开他们。胭脂晕头涨脑地看着罗宇揍那个男人,一拳,又一拳,每一拳都积攒了多少年的恨似的。

    保安赶来,费了挺大劲才把地上的两个人分开。矮男人打起架来像个女人,他把罗宇脸上抓了好几条血道子。罗宇从地上爬起来,矮男人才发现他是个瘸子。

    罗宇一瘸一拐走开:“龟儿子,老子等你去报警。”

    人群里这才发出一阵嗡嗡议论,纷乱中,不时有长长短短的目光瞟过来,在胭脂身上前后左右打个转儿,又溜走。

    矮男人挨了一顿揍,反倒没了以前的嚣张,老老实实结清房款,夹着包走了。

    胭脂回到办公室。她的心扑腾扑腾跳了好一会儿。等稍微镇定下来,胭脂拿起电话,给罗宇拨了过去。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电话那头,罗宇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拿英语问了一句:嗨,请问你找谁?

    听起来,罗宇有点儿委屈。他在跟她佯装怨怒。

    胭脂没说话。罗宇的态度,让她感觉有点儿无措——这叫什么,欲扬先抑还是欲擒故纵?他不是柔肠百结吗?他不是满腔幽怨吗?他怎么到底落了俗套,做出一副小儿女态,请君入瓮?情人间特有的细枝末节一旦落脚在嗔痴娇怨上,胭脂忽然间就黯然失色。她拿着电话怔了很久,她甚至听到了罗宇在那头的鼻息声。

    良久,胭脂也拿英语回了罗宇一句。

    胭脂说:“对不起。谢谢你。”

    圣诞节那天,胭脂陪王志兴出去应酬。请客的是天津一家商贸公司的小老板,地点选在胭脂她们酒店,小老板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胭脂二十二岁那年认识王志兴,见面第二天,王志兴就跟媒人说:这女孩我要定了。媒人夸张地跟胭脂转述了王志兴对她的评价:他说,心高的女孩我见过不少,气傲的也是,人家的傲气都是为了配合心高,她和别人不一样,她心不高。王志兴的话很像当下的一句广告词,他说:心不高的傲才是真的傲。

    二十年里,胭脂的骄傲始终像玫瑰花上的刺,扎得王志兴手足无措,又欲罢不能。王志兴追名逐利,胭脂袖手旁观,王志兴患得患失,胭脂一言不发,王志兴春风得意,胭脂当头就是一瓢冷水——假如他官场失意她会怎么样?这个王志兴不敢想,落井下石她肯定不会,劝他退隐江湖,学陶渊明那样找个山坡种点儿菜,都不是没可能。王志兴觉得,很多时候,他和胭脂不像夫妻,倒像两个博弈对手。这是一个类似恶性循环的怪圈。王志兴和胭脂说,清高是需要恶俗陪衬的,就像骄傲始终要有所附丽一样,没有我恶俗的陪衬,哪来你脱俗的清高?所以说,咱俩始终是最合适的一对儿。

    有些东西跟王志兴是没法交流的,胭脂想,比如理想。再比如说,追求。

    那天在酒店四楼的牡丹亭,天津小老板曲意奉迎,王志兴很快就把自己喝高了,半真半假地跟服务员撒开了酒疯:咦,小妹妹莫慌走,你浪格不报菜名哎?

    王志兴操着半生不熟的四川话,醉眼迷离,嬉皮笑脸。小服务员面上一窘:“哦,这道菜叫坨坨鱼。”转身要走。“咦?莫慌走,莫慌走嘛,”王志兴继续怪声怪调地调侃,“给大家讲一哈,这坨坨鱼浪格做的,有个啥子来头。”

    小服务员不熟悉菜谱,张了两下嘴,到底一个字没讲出来,抱着托盘胆怯地看看胭脂。胭脂在旁边恹恹地坐着,这时候不得不打起精神,冲小服务员摆摆手。

    小服务员退下。

    “这是你们培训不到位,”王志兴大着舌头跟胭脂说,“作为……公司领导,我对你们的工作非常不满意。作为消费者,我对你们的服务非常有意见,呃,有意见。”

    小老板冲胭脂笑:“王总真幽默。”

    王志兴侧身,拿筷子梆梆地敲盆子沿儿:“服务员,服务员——”

    胭脂厌恶地瞪了王志兴一眼。

    “好吧好吧,”王志兴嘟嘟囔囔转向小老板,“是要收敛着点儿,你不知道,这些小姑娘,个个脑壳都精得很呐,你看她今天还在给你端茶倒水是吧,没准儿明天就成了哪位老总夫人,要不就是二夫人,三夫人,要你小心伺候啦!”

    在座几个人爆出一阵大笑。小服务员跑过来,王志兴这些话被她一句不落地听了去。临走,小服务员向胭脂投去深深一瞥。

    酒店刚成立时,招过一批四川服务员,餐饮部因此火爆了一阵儿。为酒店扬名的同时,服务员们也没闲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美女们平日迎来送往的全是上级领导、人中精英,精英们老了,还有精英们的儿子。美女们综观全局,审时度势,不到两年时间,纷纷攀上高枝做凤凰。瞄得最准的,像家在大巴山的川妹子刘小娣,嫁了集团公司党委书记的公子,华丽转身,回门宴都是酒店给操办的。胖经理一张热脸贴着了同样热的屁股,酒宴散罢还拉住新娘子的手不放:可别忘了咱们酒店哦,这里就是你的娘家。

    王志兴话里有话,本意大概想调节一下气氛,一转头,却看见胭脂仍然板着一张脸。有人来敬酒,胭脂象征性地举杯沾一下唇,筷子都不动一下。

    有点儿冷场,天津小老板赶紧周旋其中。王志兴酒劲醒了一大半,看看胭脂,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又看一眼,又喝一口。

    “她不舒服。”小老板再次敬酒,王志兴直接给挡下了,“她感冒了。”

    小老板体谅地给胭脂点了个鱼骨竹荪汤。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王志兴左右应酬,胭脂不得不拿出感冒的姿势。一个小时像两个小时那样漫长,后来她觉得自己真的感冒了。王志兴跟小老板碰杯时笑语喧喧,一俟转过头来,眼光跟胭脂相遇,马上变得又冰冷又尖锐。

    从酒店出来,胭脂跟在步履踉跄的王志兴后边:“你什么意思,谁感冒了?”

    “你什么意思?”王志兴站定,转过身来,“你一张脸吊成半尺长,好意思问别人?”

    “我说过我不想来,不是你非叫我来吗?”

    “你为什么不想来?”王志兴压着嗓门,俯下身,“——跟我在一起很无聊是不是,很市侩、很低俗、很不高雅。你是不是以为我很享受?”

    “我又不是你的花瓶。”

    “你是谁的花瓶?”王志兴抬起头。他的脸马上隐进了一片阴影中,胭脂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那个瘸子是吧,原来你喜欢瘸子?”

    不远处有人放爆竹,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说出“瘸子”这个词的时候,王志兴的嘴角微微上翘,胭脂看见一个隐约的讽刺的笑容。

    赵翠花的嘴,还真是快。胭脂想。她把手插进衣袋,尽量叫自己冷静:“闲话你也听,你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你自己?”

    “曾经,我非常相信你。”黑暗里,王志兴的眼睛闪着狼一样的绿光,“——我也这么劝过自己,哪能怀疑自己的老婆,去相信一个八婆?但是,你师母李翠兰告诉我,事情根本不是我想的那样。陈胭脂,请你务必明白,我王志兴不是不想掩耳盗铃,而是没有掩耳盗铃的机会——没机会,你懂不懂?!”

    胭脂打了个寒战。李翠兰三个字从王志兴嘴里吐出来,像黑山老妖的一阵风。

    “就算到现在,我也很难不相信你。”王志兴说,“这个世界上,有谁会比你更清高、更另类、更缥缈、更不着边际?我不但相信你会在二十年前跟一个瘸子海誓山盟,我还相信你会在二十年后,看破一切浮华,跟瘸子再续前缘。你历来不怕惊世骇俗对不对?你纯洁、你高尚、你不食人间烟火,你还帮他要什么房子、弄什么职称?钱财名利不都是身外物吗?怎么你们这些活神仙,个个都要求助我这个凡夫俗子?!”

    胭脂像遭雷击一样看着王志兴,像看着一个鬼。

    李翠兰真是强大,胭脂想,人不在,魂也在,魂不在,气势还在,二十年后,李翠兰仍然能像个八爪鱼一样,从长沙伸过柔韧的触角,把她的宝贝儿子搂在怀里——她都跟王志兴说了什么?她不是想从王志兴这里弄套房子吗?一个月前,她还主动出击、见缝插针,试图从王志兴这里打开局面,一个月后,分房方案吵得沸反盈天之际,她却调转方向横手一拦,并不惜以撕开二十年前的旧账为代价,她想干什么?

    “这事儿,本来我不想跟你挑明。”王志兴拿一根手指指着胭脂,“家丑不外扬。知道李翠兰怎么说你吗?说你天真,说你浪漫,说你单纯得近乎幼稚——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成熟、很老练、很与众不同?谁豢养着你这份优越感?是我,没有我,今天的你还在酒店擦桌子抹地,叠被铺床,妞妞还在国内挤那个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你高雅,你脱俗,你不计前嫌,你以德报怨,你乐意做什么都行,可你凭什么拉着我一起当傻瓜?”

    胭脂傀儡一样跟着王志兴,亦步亦趋,无知无觉。事情来得太突然,她还在想李翠兰——那个巫婆一样的女人,长袖善舞,收放自如。胭脂没想到,二十年后,李翠兰会再次跳出来,于无声处响惊雷,把她的生活,又一次弄走了味儿。

    “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王志兴俯身到胭脂跟前,指着自己的鼻梁。

    胭脂抬起游魂一样的眼睛。

    “君子报仇,二十年不晚。”黑暗里,王志兴的声音落地,有种冰冷的金属感。

    大学里,胭脂曾经仔细观察过李翠兰。

    得出的结论是:李翠兰讲起话来,五官非常生动。比如李翠兰的牙非常白,细碎得像糯米粒,李翠兰的眉非常弯,弯眉下一双细眼轻巧灵活。李翠兰讲话时,嘴巴开合非常到位,一口白牙灼灼发亮,一双细眼顾盼生辉,加之吐字发音异常清晰,完全没有上海女人吴侬软语的甜腻造作,又辅以手势,又辅以动作,又辅以神态,不但平添了锣鼓铿锵的味道,更重要的是,她营造了一个先入为主的气场。胭脂发现,很多时候,李翠兰一个不经意的动作,都能抢了主角的风头,把全场观众的目光吸引过去,包括主角。

    李翠兰一个人,足以挑起一台大戏,中场连行头都不用换。

    那天是在陈元胜家,胭脂一边吃瓜子,一边看李翠兰。时间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三,农历的小年,李翠兰提前好几天从长沙飞过来,代表男方正式向陈元胜家提亲。李翠兰跟陈元胜说,我们老两口离得远,罗宇在这儿无依无靠,亏着胭脂夫妻照顾,我这人跟谁都不见外,就拿胭脂当我们婆家人了,谁叫他俩关系好呢?李翠兰笑眯眯地转头看看胭脂:“他俩啊,好得就像兄妹一样——胭脂你说是不是?”

    胭脂冲陈元胜笑笑。

    在这之前,当着王志兴的面,李翠兰也是这么说的。她说胭脂,提亲这件事你得去,罗宇在这儿没亲没故,你不出面谁出面?李翠兰亲亲热热地拉着胭脂的手,好像她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像她翻手覆手之后,胭脂仍然是罗教授的好弟子、王志兴的好老婆、酒店端端正正的好领导,唯一不同的是,现在,胭脂是罗宇的好妹妹。

    王志兴是被后面那句话打倒的,他有点儿蒙:“跟谁提亲,陈董的妹妹?”

    胭脂答应得很快。胭脂说我当然要去,这是喜事啊阿姨,您不是说不跟我见外吗?到底见外了不是?胭脂一边说着,一边把另外一只手搭在李翠兰的手背上。说完那句话,胭脂觉得头顶哗啦一下,散开了一片阴霾。李翠兰跟前,胭脂的天从来没这么蓝过,这会儿,不但有了风,有了云,有了雾霭流虹,树上还有两只麻雀,喳喳在叫呢。

    王志兴迷迷糊糊,有点恍悟,又有点儿惊诧。

    胭脂不看王志兴,自顾跟李翠兰聊下去。

    “不过话说回来,这事儿,我去不去都不重要。”胭脂斜睨李翠兰一眼,稍稍加重了点儿语气,“——重要的是,罗宇他,答应了吗?”

    李翠兰没觉出胭脂话里的挑衅味道。她喜滋滋埋怨了一通罗宇,说罗宇主意端得准,这么大的事儿都不跟她说。要不是老乡通风,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够不懂事吧?”李翠兰说,“这种事,怎么能让女方开口呢?”

    按照李翠兰的意思,胭脂给罗宇打了个电话,说刘丽娜喊他们去做客,然后将时间地点人物一一告知。罗宇在那头笑了。

    “我妈安排的对吧?”

    胭脂说是。

    “给我做媒?”

    “嗯,是。”

    “你——很希望我去?”

    胭脂觉得,她应该犹豫一下。于是她沉默了几秒钟。

    “好。我去。”罗宇简短地说。

    按照长沙的风俗,李翠兰给女方带了一条浅紫色湘绣长丝巾,给刘丽娜带了几样浏阳土特产,给陈元胜带了一盒极品沩山毛尖,最后,李翠兰拿出一副用废报纸剪的鞋样,规规矩矩放在这几样礼物之上。

    聋哑妹出去还没回来。刘丽娜一看见那鞋样,忍不住先笑了。

    陈元胜欠了欠身:“阿姨您甭客气,这不是让我难堪吗?说起来我也算是罗教授的学生呢,读大学那阵儿,我旁听过他老人家的课。”

    作为形式上的媒人,王小跳也跟李翠兰一道来提亲。因为和李翠兰不熟,王小跳一直紧挨胭脂坐着。相比上次生日宴会上的诚惶诚恐,王小跳这次显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尤其是陈元胜往胭脂这边看时,王小跳总是把嘴一抿,一声不吭地低头弄指甲。说话间,陈元胜往胭脂这边瞟了几次,王小跳便低着头,把一副指甲抠了又抠。

    这个媒人不正常。

    胭脂这么想着,也去瞧王小跳的水晶指甲,却一眼瞥见王小跳左腕上,一块黑缎金表闪闪发光,表盘上一圈繁复花纹,花纹内圈镶一溜小钻石,外圈是罗马数字。

    浪琴,Les Elegantes。

    李翠兰坐到了刘丽娜身边,两个人侧身相对,彼此握着一只手。

    “罗宇这孩子,打小就懂事。”李翠兰说,“从小学读到大学,从来就没让人操心过。出事以后,大大小小做了那么多次手术,当着我的面,眉头都不皱一下,怕我伤心。其实我知道,他心里苦着呢,原来那么优秀一个孩子,人尖儿,受不了这么大的落差。这不这么多年,不管家里怎么催,他连恋爱都不肯谈一个……”

    刘丽娜和李翠兰转过头来,爱怜地看着罗宇。

    罗宇一直侧着脸,望着胭脂。

    当着李翠兰的面,胭脂迎住罗宇的目光,又移开,反复几次。罗宇的目光像一枚小太阳,白炽,无谓,坦荡,稍稍地,还带着点儿蓄意。胭脂觉得自己像阳光下的一根冰棍,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开始变得湿漉漉、黏嗒嗒,面目模糊,柔若无骨。

    一切都和胭脂预想的一样。

    异样的是王小跳。李翠兰和刘丽娜热聊之际,王小跳一直依偎在胭脂旁边,拿着一只遥控器不停换台,一只手抬起,放下,又抬起,又放下,一副心浮气躁的模样。胭脂往旁边一瞅,正好看见王小跳手上一枚熠熠生辉的小钻戒。

    是一枚尾戒,单薄的铂金,镶着半圈小钻石,套在王小跳右手小指上。在酒店,王小跳的首饰总能不断翻新,翻新的结果就是越翻越小——通常,王小跳都是把脚链打成手链,把手链弄成戒指,把戒指弄成耳环,把耳环弄成耳钉,或者把耳钉耳环戒指手链攒巴攒巴,拼成一副项链,有时会添几克黄金,大部分时候,加工费连折旧费都从老首饰里扣掉。王小跳结婚时还不流行钻戒,也不流行铂金,所以,王小跳折腾来折腾去,除了花样翻新,倒也没什么质的变化。

    这次不同,铂金尾戒虽然单薄了点儿,毕竟镶了钻,虽然是不起眼的碎钻,到底算一个小小的飞跃了。胭脂想起不久前看过的一本时尚杂志,里边对尾戒的解释是这样的:女人右手戴尾戒,意在套住对方的心,锁住最后的幸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以王小跳蹦蹦跳跳的性格,会和谁做这些缱绻文章?胭脂想,和刘国立——可能吗?

    李翠兰和刘丽娜聊得正投机,刘丽娜建议中午大家一起出去吃饭,“正好老陈今天有空,让罗宇和小妹也见个面——小妹怎么还不回来?”

    “快了吧。”陈元胜看看表说,“差不多了。”

    陈元胜的眼神再次往胭脂这边掠过来,咸湿,轻慢,飘忽,发面饼般的大脸上带着广济天下的微笑,显得一双小眼愈发的小,一副龅牙愈发的龅,那笑容像一簇小火苗,啪一下点燃了胭脂脑海里一根导火索:阿里巴巴。哦,对了,他就是阿里巴巴。

    胭脂转头瞟一眼王小跳,后者正百无聊赖地嗑瓜子。

    聋哑妹出现之前,罗宇的目光一直尾随着胭脂,若有所思,又不动声色,一副静观其变的姿势。这些丝丝入扣的细节让胭脂沉醉的同时,还有微微的不安。李翠兰擅长演戏,并且不忌拉上她儿子,那么她就陪李翠兰唱下去。然而真正面对罗宇,胭脂还是有点儿心软——罗宇会不会明白,这是她和李翠兰之间的战争?应该不会,就像她不理解他会拿相亲这件事跟她赌气一样。陈元胜是谁?数人之下,数千人之上的角色,陈元胜的妹妹,聋子也好哑巴也罢,嫁给谁都是对谁的恩赐,岂能让你罗宇拿来,当成跟别人赌气的道具——赌气的后果是什么,他想过吗?

    有那么一阵儿,胭脂觉得自己很无耻。

    屋里正热闹时,防盗门悄无声息地被打开,一个小巧玲珑的女孩拎着两个纸袋出现在门口。大概没有心理准备,望着一屋子人,女孩明显怔了一下。

    刘丽娜和李翠兰微笑着交换了一下眼神。

    像是买到了一件称心的东西,李翠兰笑得越来越温暖。那是一种胭脂从来没感受过的笑容,慈祥、宽容、安静、舒展,像普通的邻家大娘,浑身上下都透着亲切。刘丽娜打着手势给女孩介绍客人时,李翠兰一直保持着这种笑容,她的眼神落在女孩身上,前后左右,眉角发梢,好像相亲这回事跟罗宇毫无关系,根本就是她的任务一样。

    罗宇从沙发里站起来,向前一步,意欲跟女孩握手。女孩又怔了一怔,像一只受惊的小鸟,扑棱一下把双手藏到背后。这个动作把大伙儿都逗笑了。

    “哦哦哦。”罗宇以手加额,“对不起,对不起。”

    刘丽娜赶紧出面,跟女孩比画了一通。女孩腾一下红了脸,冲罗宇羞涩地点点头。

    只有位于陈元胜小妹这个身份,失礼才会被视为一种可爱吧?胭脂在一旁微微一笑。她还是个残疾人,有着诸多可以被原谅的理由。

    女孩挺漂亮,吊梢眉,丹凤眼,海藻一样的披肩长发。她立在客厅中间,像刚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如果不被提前告知,没有人会发现她的缺陷——她残疾得那么隐蔽。老天爷真是不公平,胭脂想,连缺陷这东西也弄得五花八门,还要衬上不同的家庭背景,比如像她大姐那样的白痴,整天翻着白眼,嘴角流涎,对每一个路人嘿嘿傻笑——那样直白的残疾,正好配一个贫寒的家庭。而眼前这女孩,陈元胜的小妹,却像文艺片里的女主角,眼神清澈,双唇鲜艳,她穿着一身韩版的粉紫色泡泡裙,盈盈而立,完美的地方负责展示完美,不完美的地方负责赚取同情,而赚来的同情,应该都是丝毫不掺假的——谁不为高贵的折翅惋惜呢,谁又会拒绝赏心悦目呢?尤其像罗宇这种文艺气质的男人,肯为一个梦独守终生,就会为另外一个梦改弦易辙吧?

    胭脂觉得,自己是在那一刹老去的。

    一直以来,在胭脂的逻辑里,聋哑女只是一个标识,像方程式里的ABC,是规则的,秩序的,枯的,扁的,没有生命力的,适时出场,再适时退场,直到一个鲜活的女孩真真切切站在她面前。罗宇也是这种感觉吧?胭脂想。如此看来,她和王志兴真还是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务实的、尖锐的、一眼就能看到事情内核的人,因为务实,所以堕落——当年,假如没有李翠兰的横加阻拦,她和罗宇会怎么样?胭脂挺了挺脊背,不叫自己继续想下去——不管怎么样,今天这一场都得唱完吧?

    刘丽娜跟陈元胜商量去哪吃饭:“四海凯越怎么样,环境好,距离也不远。”

    陈元胜点头。胭脂的手机在那会儿突然拼命响起来。

    电话是妞妞打来的。那天是妞妞从英国回来的日子,早起胭脂问用不用去机场接她,妞妞说不用,她可以搭同学的车回来。结果电话一接通,就听见妞妞在那边大嚷:妈妈快来接我,我们的车坏在路上了。

    胭脂压低嗓门,去厨房接电话:“你们不会打车回来?”

    “哎呀,我的妈呀,高速公路上您让我们去哪儿打车?”妞妞接着大呼小叫,“您还是我亲妈吗?您就不怕一阵风把我卷车轱辘里去?”

    王志兴出差了。胭脂有点儿气急败坏,“好吧,好吧,报警了没有?旁边有大人是吧?你们在车里待着别下来,我马上去。”

    胭脂是在李翠兰狐疑的目光中离开的,她有一种被釜底抽薪的感觉。一场大戏即将拉开,她描了眉也抹了脸,弦正急,锣正紧,气氛也浓,鼓点也好,却被妞妞一个电话搅了局——为什么这么不偏不倚,胭脂想,李翠兰会有什么反应?她在那个节点匆匆离开,在李翠兰眼里,都有仓皇退场的味道了吧?罗宇又会怎么想?胭脂忽然发现,二十年里,李翠兰母子在她的生活中,其实一直扮演着两个相反的角色,一个是魔鬼,像瓶子里腾出的烟雾,诡异凌厉,一个是天使,像废墟上开出的花朵,温暖静谧。就像她的生活,一边是坚硬的现实,铿锵厚重,一边是粼粼的理想,波光潋滟——她早就放弃理想了不是?她已经决定拿着二十年前李翠兰现实的矛,去戳二十年后罗宇理想的盾,她要让李翠兰自食其果,她要让罗宇母债子还,她要让王志兴清楚,她的热情早被生活淬炼成渣,她还要自己证明给自己看,她将从此囫囵一统、随波逐流——是的,在这个全民务实的年代里,她为什么要格调高古、逆流而上?

    但是老天,为什么不给她这个机会呢?

    一路上,胭脂心里翻腾着一团火,并道时连转向灯都忘了打,被后边一辆奥迪追尾时,胭脂感觉车身猛地往前窜了一下,然后是玻璃破碎的声音。后来回想起那一幕,胭脂总觉得不可思议——那一刻,她脑海里闪现的,居然是李翠兰。

    胭脂想,李翠兰会怎么意淫这场车祸?

    春节过后,王小跳如愿以偿进了基建部,没几天,刘国立调回宣传科。赵翠花笑着恭喜王小跳一句“新年新气象”,转头就来问胭脂:怎么回事?

    “不知道。”胭脂说,“工作需要?”

    赵翠花嘁了一声,“我家老李说,这事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人力资源部直接下的文件,你们王总也不清楚吧——工作需要,偏偏需要他们两个?”

    刘丽娜也不知道。刘丽娜已经开始兴兴头头给小姑准备嫁妆,在网上看婚纱啦、被罩啦,不时喊胭脂过去帮她参考。胭脂说,你比当事人还急。

    “那个李阿姨比我还急哪。”刘丽娜说,“上回给我打电话,一通呜里哇啦,上海话都急出来了。说都老大不小的,直接敲定好了。”

    相亲后很长时间,胭脂都没见过罗宇,电话也没打过。相亲结果是李翠兰告诉她的,李翠兰说,那小姑娘和罗宇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李翠兰两手比画了一个心形,语调居然带了黄梅腔,婉婉转转,眉眼里都是笑,“——罗宇呢,嘴上不吭一声,心里也满意得不行,那丫头不是念过几年聋哑学校吗?会打字,这几天在网上和罗宇聊得好着呢。”

    “那就好。”胭脂说,“多门当户对呀。”

    胭脂曾经设想过一个情景,某天的某个场合,她和罗宇狭路相逢,她礼貌地向罗宇祝福,罗宇咆哮着——或者是冷笑着跟她说,谢谢,这不是很好吗,自古小姐配书生,丫鬟伴书童,我瘸子娶哑女,多门当户对呀。胭脂想,罗宇的脸色应该是阴郁的,声调应该是怨愤的,神情应该是颓废的,眼波互递之间,还应该有一股炽热喷薄。而实际情况是,车祸以后,罗宇带了礼物来看胭脂,他们在客厅里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胭脂绝口不问相亲结果,罗宇也只字不提。那天暖气出了故障,客厅里冷得像冰,直到罗宇告辞,胭脂也没想起把空调打开。罗宇走后,胭脂继续枯坐了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又变了一根冰棍,形状奇怪,愈冷弥坚。

    罗宇的短信是半个小时后发过来的,罗宇说:你难道,不想问问什么吗?

    问什么呢?胭脂想。她的脑子像锈住了。

    胭脂是在元宵节那天再次看见哑女的。那时候旧楼已经拆除,新楼地基还没打好,陈元胜嘱人买了三十万元的爆竹,统统在新楼地基上放完,取除旧迎新、年年开门红的意思。从大年初一开始,胭脂家就不断有人登门造访,那些名为拜年、实为分房打通关系的人,支支吾吾七拐八拐,最后的话题总能落在新房上。王志兴像个训练有素的守门员,把一拨又一拨拜年的人迎来又送走,答对得严丝合缝,不露一点儿破绽。

    妞妞已经开学走了。吃过晚饭,胭脂一个人去看焰火。

    空旷的待建场地上,旧楼房的根基还在,地面上是横七竖八的断壁残垣,场地边上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小孩子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头上淡青转灰的天空里,几颗寒星像睡意惺忪的眼。月亮就在不远处的树梢上,硕大,橙红,沉重。焰火已经放了好一会儿,烟花升腾的瞬间,半个天空都是姹紫嫣红,或者雪白,或者粉金,瞬息万变,使得安静的空当,越发显得漆黑空旷,像海上的夜。

    一个礼花腾空而起,亮如白昼的人群中,胭脂看见了王小跳。王小跳依偎在刘国立身边,半仰着头,神情专注。夜风稍起,吹乱王小跳耳边一绺头发,刘国立抬手替她整了整,又帮她掖好围巾。然后,刘国立俯在王小跳耳边,好像是讲了句笑话,引得王小跳一阵花枝乱颤,伸出手,作势要打的样子。

    又一组礼炮升空,人群一阵骚动,胭脂看见了罗宇。

    罗宇和聋哑女孩站在人群对面,像是方便胭脂看清楚,他们的头上,正好有一盏梅花形的白色路灯。路灯下的女孩明眸皓齿,亭亭玉立。罗宇站在女孩身后,他的两只手从女孩腋下穿过,正好把她搂在怀里,两人的手在女孩腰间十指交扣。人群中,他们就那样半搂半靠着。礼炮在半空中接连炸响,惊天动地的声音震得胭脂耳膜生疼,胭脂看见,罗宇的手从女孩腋下抽出,迅速捂住了她的耳朵。

    她听得见吗?胭脂想。

    胭脂回家时,王志兴仍然在陪客人——居然又是去年那个小伙。一年多时间,小伙子并没有成熟多少,胭脂听见他直通通地问王志兴:通信室新来那个姓罗的话务员,工龄也不长,职称也不高,职务也没有,凭什么分了一套大平方米的?

    “凭他是个瘸子。”王志兴说,“咱们国家尊老爱幼护残你不知道?打个比方,大家一起坐公交车,你好意思跟一个瘸子抢座位?”

    “可这不是坐公交。”

    “道理是一样的。”王志兴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困吾困以及人之困,推己及彼,先天下之忧而忧,共产党员都应该这样要求自己,对不对?”

    “罗宇分了套大平方米的?”小伙子走后,胭脂问王志兴。

    “前天才出的方案,罗宇是特批的。”王志兴说,“——文件还没下呢,小道消息已经满天飞了,这些人哪,真是要命。”

    “你给弄的?”

    “当然。我打的报告,陈元胜顺水推舟。”王志兴转过头来,嘴角带点儿小得意,“跟着领导做事,要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我还能混到今天?怎么,你不是也想让我给罗宇弄套房子吗?瞧,一百二十五平方米,正高职的待遇。”

    窗外,爆竹声哔哔剥剥,潮汐一样此起彼伏,不远处,焰火仍然在继续,映得不大的一块天空变幻莫测,像鬼魅的脸。盯着王志兴得意扬扬的一张脸,胭脂蓦然觉得,周身,一切的感觉都在随着潮汐的退却被抽离,一切熟识的人,都在随着感觉的抽离渐渐幻化、远去,李翠兰,王志兴,刘国立,王小跳,陈元胜,刘丽娜。

    还有罗宇。

    半晌,胭脂跟王志兴说:“咱们——离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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