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谈不上坚持,沈措并没有拒绝,但是也没有要求,自始至终,他半靠在浅灰色的沙发里,眉头微蹙,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沉吟,贴切、劲道、不夸张、不作势,隐隐的还有一种能收能放的张力。隔着茶几,白巧云把借条推给他,他也不瞅,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到她脸上,琢磨一会儿,才又接着原来的话茬儿说下去。
“钱要退,关系也要找。”他往前欠欠身,弹掉指间一大截烟灰,“说白了,贪污算谋私,行贿可是为了公家,这种事情,单位不能坐视不管。”
“局面太被动,大伙儿都在随机应变,个人也是,公家也是。”白巧云喝掉最后一口咖啡,拿过旁边的手袋,“对不起,我去洗手间。”
凉摩卡没了奶香,越发地酸苦,在洗手间,白巧云用自来水漱了漱口,吐掉,再漱,再吐。刚才,她其实是故意岔开了话题,要不怎么着?跟他絮叨这些日子的奔走哀告?跟他抱怨这段时间的世态炎凉?实际上,自打陈羽出事后,白巧云基本上就陷入了一个孤局,所有的场合,只要她一出现,那些嘁嘁喳喳的嘴巴立刻没了声息。都晓得她家里出了事,又都不约而同地制造着一个个突兀的冷场,故意似的,嘴巴闭上了,眼光却长长短短地斜刺过来,寻思着、打量着、探究着、琢磨着。那些人,他们迫不及待地幸着她的灾,乐着她的祸。白巧云是需要倾诉和被人安慰的,哪怕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姿势。而那个人,任谁都可以,唯独沈措,却不行。
更何况沈措,他还不晓得事情的严重。
沈措还当她是陈太太,贵人落难,英雄救美。白巧云清楚,他那张看似波澜不惊的面孔下,琢磨得更多的,其实还是风花雪月,是郎情妾意,是投桃报李。这个时候,她不能露出半点儿凄惶,楚楚可怜也不行,弄不好会吓着他,断了他的意念——意念这玩意儿,得给他留着。白巧云对着镜子补完妆,才走出去。沈措已经结完了账,正靠着沙发打电话,一只手玩着打火机,啪一下打着,啪一下又揿灭,啪,啪,啪。火焰像蛇信子,倏忽明灭,吐着幽微的蓝光,白巧云看见一张浅紫色的账单,静静搁在桌子一角,她还看见,原来放在托盘旁边的那张借条,不见了。
坚持的姿势,不过是白巧云意念中的一厢情愿。
倒也没什么不适。白巧云一向能屈能伸,今非昔比的地位,她比谁都掂量得清,大难当头,连自家兄弟都袖手旁观,你还能要求一个外人如何?况且这借条,不是三毛两毛,也不是三万两万元,是三十万元。要不是在沈措跟前,要不是硬撑着往日脸面,白巧云倒很想做个感激涕零的姿势。
“旅馆还是别住了,”打完电话,沈措跟她说,“我在芙蓉园有套房子,你先住那儿。兴义市不太平,你一个女人家,住外面叫人不放心。”
“也好。那谢谢你。”
咖啡馆的沙发又厚又软,像个怀抱,有一阵儿,白巧云陷在里面,动都不想动。
兴义这城市,白巧云不是不熟悉,陈羽在这儿修了三年路,她就来回看了他三年。
在施工单位,像他们这种结婚十多年的夫妻,探亲已经没了最初的意义,更多时候,倒像巡查。陈羽工作忙,白巧云一年巡查七到八次不等,寒暑假带着囡囡,平常日子随机而动。她不像有些女人,喜欢搞突然袭击,一看就心怀鬼胎。白巧云要来,就故意弄得大张旗鼓,囡囡交给外婆,她提前一个礼拜走街串巷、置办采买。南塘的鸡头米,西郊的羊糕冻,观前街的酒酿甜饼,得月楼的蜜汁豆干,陈羽嘴巴刁,净吃些难弄的东西。除了这些,每次,她还要多带些松子糖、乌梅饼、桂花糖炒栗子,分给大伙儿。陈太太处事,总这么周到。
陈羽说那是南方女人的伎俩:“总拿点儿小恩小惠收买人,也不嫌下作。”
话一出口就带着恶毒,白巧云不理他。不理是高姿态,要是动起真格的,陈羽未必就是对手,白巧云最晓得陈羽哪软哪硬、哪疼哪痒,哪个地方是七寸,捏住了就动弹不得。
就比如十五年前。
十五年前,白巧云还是苏州城外的阿巧姑娘,支一口铁锅,春卖蚕豆夏卖汤,秋天卖些桂花糖粥,补贴家用。走街串巷的白家小阿姐身材苗条、嗓音甜脆:“吃味里格道,尝味里格道,先尝滋味慢还钞——”十五年前的陈羽在苏州修桥,那个环境,上够不着名门闺秀,下遇不见小家碧玉,他一个满腹锦绣的大学生,只能抓个卖粥姑娘调调情。他又连卖粥姑娘都算计不过。白巧云跟他好了一年,眼见着他激情日减,预备抹嘴抽身的当儿,她挑准他们全体员工体检的日子,推门而入,众目睽睽之下,一句话就羞煞了他。
她说:“姚医生,麻烦奈搭俄俚看看,阿是有喜哉?”
十五年前的大学生青涩莽撞,被眼疾手快的卖粥姑娘逮个正着,白巧云肚皮不见动静,年底却也和他把婚结了,从此自己扶正了身份,并且随着陈羽的升迁,乌鸦变凤凰,挑担卖吃的灰姑娘登堂入室,成了后来的陈太太。她悟性好,人又聪明,跟着陈羽见了些世面,大泼大阖的道理愈发玩儿得兜兜转,平常日子里掐头弄尾的怄气,都由着他。
白巧云才懒得接那个茬儿。
好在陈羽也晓得适可而止。通常情况是,陈羽阴阳怪气说顺了嘴,白巧云就把手里活计一停,不错眼珠地盯他一会儿,陈羽理亏气短,又没趣,又没劲,哑巴吃了黄连,呸个苦水也不成。白巧云的恩威并施,十五年后,仍然是鲠在陈羽喉咙里的一根刺,咽不下,也吐不出。
囡囡不在跟前时,他们也开一些小玩笑,但是不多。
“这次巡查,大有收获?”
“心虚了吧?”
“心不虚,肾虚。”
“虚自个儿家里,总比虚外头强。”
“反正是虚了。换个口味儿给补补?”
“说吧,想吃啥。”
“唔,冰糖莲子粥怎么样?”
陈羽手底下有个材料员叫刘大力,两年前,被兴义“夜来香”发廊二十几岁的洗头妹李小桃迷得神魂颠倒,洗头妹端得足,非得刘大力离了婚才跟他。两个人恩恩爱爱好了一阵儿,两年后,男的又摽上“月亮湾”洗浴中心一个十九岁的洗脚妹,洗脚妹也端得足,要明媒正娶,刘大力筹划第二次离婚时,被洗头妹李小桃骂了个狗血喷头:“今天洗头明天洗脚,未必你要挨个蹭过去?”
这句话成了大伙儿的笑谈,好几次开玩笑,陈羽原封不动拿过来就用,白巧云心情好时掐他一把,心情不好,就把脸一挂。
“侬放屁!”她说。
囡囡八岁时,白巧云在狮山路开了家玉器店。有一阵儿陈羽带着她出去应酬,席间总能把话题拐到玉器上,玉的行情,玉的历史,玉的鉴赏,玉文化的渊源,玉真是高贵的东西啊,丁点儿一小块就可能价值连城。白巧云不是很懂玉,玉器店始终不大景气,即使这样,陈羽也坚持要她把店开下来。
“女人,没事就容易生非。”他说。
有一回他们在外头吃饭,喝完酒,大伙儿想吃点儿粥。饭店小妹说,我们这儿有小米粥、玉米粥、黑米粥、山药粥、皮蛋瘦肉粥,先生要点哪种?
陈羽拿手一指白巧云:“问她,她最懂。”
小妹微笑着把脸转过去。
陈羽咧着嘴,神经兮兮地冲大伙儿笑:“知道啵,她呀,原来就是卖粥的。”声音不大,但拖得长。包房里渐渐安静下来,空调咝咝吐着冷气。“笃笃笃,卖糖粥,三斤胡桃四斤壳,吃得侬的肉,还得侬的壳,”陈羽接着耍他的酒疯,“你们知道,大早先,苏州人管卖粥的叫什么,叫挑骆驼担的,为什么叫骆驼担呢,因为那个担子,它这样——”,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两手过肩,比画了一个奇怪的姿势。
有人偷偷在笑。
玉器店老板娘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水,一小口,又一小口。早先,陈羽不这么放肆,这两年得意,说话就越发口没遮拦。她为什么要难堪?别人眼里的不拘小节,在她这儿,全是楔进肉里的钉子,一枚,又一枚,十年里,白巧云早就千锤百炼、宠辱不惊了。
沈措在芙蓉园的房子不大,装修简单,木格门,障子窗,靠墙一溜草编榻榻米。白巧云搬进来之前,沈措已经喊钟点工把房间擦了一遍,“电视,冰箱,空调,电话,二十四小时冷热水,”他说,“厨房灶具也全,下楼左拐两百米有个小超市,缺什么东西就去那儿买。”
“听起来像个不错的旅馆,”白巧云冲他笑笑,“藏娇金屋?”
“有时候累了,我就来这儿住两天。”
他不接她的调侃。白巧云讪着嘴,像一朵晒蔫的美人蕉,没有下文的玩笑一点儿也不可笑,有点儿恶俗,有点儿做作,有点儿风尘,还有点儿欲盖弥彰的撇清,简直不伦不类了。白巧云绕着客厅走了一圈,在一张画着水墨画的折扇前站下,端详一会儿。
“这扇子,挺好看。”她说。
“杭州一个朋友送的,”沈措走过来,站在她身后说,“小荷才露尖尖角。你看那蜻蜓。”
“嗯。”
蜻蜓有点儿肥,像蝴蝶,用笔也淡。白巧云没吭声。扇子呈伞状挂在墙上,朱漆木柄,尾坠用红丝线系着一小块儿玉石,颜色绿得俗伧,打眼一看就是赝品,白巧云拈过来摸摸,一撒手,玉坠一摇两晃,又荡了回去。炝色翡翠。这才叫附庸风雅。
沈家兄妹都喜欢附庸风雅。
说起来,白巧云先认识的,还是沈措的妹妹沈芸。沈措有个石料厂,平常交给沈芸打理,陈羽的工程一开工,大宗材料采购招标会就是沈芸参加的,沈措没露面。当晚酒会,沈芸出尽了风头,年轻,漂亮,又会周旋,小女人嗔痴娇怪那一套被她用得风生水起。整个晚上,白巧云坐在陈羽旁边,不动声色地看她。后来,沈芸过来敬酒,先恭维她皮肤好,又笑着说,陈太太是玉器行家,我年前刚好买了个镯子,人家说是蓝田玉,蓝田日暖玉生烟啊,我也不懂,冲着这句诗就买下了,您帮着看看货色,好叫我心里有个底儿。说完,把藕一样的一截手腕伸过来。白巧云拿眼瞧瞧,说,蓝田玉倒是不假,不过,你这是蓝田江花玉。沈芸问,哦,有什么讲究?白巧云说,讲究大了,《唐明皇》看过吧,李隆基送杨玉环那镯子,是蓝田玉,叫冰花芙蓉玉,杨玉环洗澡池子底下铺的,也是蓝田玉。她稍微一顿,抬眼看一下沈芸,就是这,蓝田江花玉。
沈芸要是知道陈太太从她哥手里借走了三十万元,一准儿气得跳脚。白巧云想。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沈措教白巧云怎么使煤气灶,怎么用淋浴器,怎么锁防盗门,又打电话要了一桶纯净水。等人送水的空当,他接了个电话。白巧云踱到阳台上,把垂着的细竹窗帘拉开。风不大,一缕阳光照进来。
接完电话,沈措说他要去火车站接人。
“纯净水八块钱一桶,水票在茶几上,”他一边换鞋一边说,“门要关好。中午自己弄点儿吃的,下午我给你打电话。”
咔嗒一声,门在她眼前轻轻一碰。
他没给她打电话。整个下午,白巧云躺在床上,浑身酸疼,头沉得厉害。她太累了。多少年了,她跟陈羽斗智斗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像个铁人一样刀枪不入,末了,他出了事儿,她还得赴汤蹈火地救他。她没想到陈羽的案子这么复杂,大伙儿都没料到,不过是给人送了几回红包,那人犯了事儿,把他供了出来。送红包是工作需要,一开始,他们公司还算鼎力相救,找门道,通关系。到后来,随着调查工作的展开,陈羽的案子像一包被人撕开的破棉絮,从行贿开始,到贪污,到受贿,到挪用公款,谋私的比重远远超过了为公的付出,行贿对象也从外部延伸到了公司内部。他们到底掌握了多少证据?白巧云无从知晓。她见不到陈羽,最开始一个月,陈羽还被关在苏州隔离审查,因为是窝案,一个月后,他又被移送到兴义,由兴义市检察院立案调查。白巧云随即跟了过来。棉絮越扯越糟,越扯越乱,事情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来安顺之前,白巧云托人把玉器店转了手,包括狮山路那门面,因为仓促,整个店面加存货才兑了不到两百万。她不心疼,她随时准备着,一旦取证结束,法院一传唤家属,她马上就用这笔钱去救陈羽。
不是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吗?她可以没柴,却不能没了山。
后半夜还是睡不着,白巧云爬起来洗了个澡。浴室不大,她照陈羽说的,先打开头顶的浴霸,再把淋浴器开关扳到红色那边,哗哗放了一阵儿冷水,等水变热的空当,她看见,墙壁一侧的不锈钢托架上,搁着一溜洗澡用的东西:洗发水,沐浴液,润肤乳,浴盐,精油……她还看见,像酸奶瓶一样的洗发水瓶上,沾着长长的一根头发。
兜头的热水淋下来,像一把钝了刃的刀,在白巧云身上,一寸一寸劐过去。头太疼。水太热。浴霸像个小太阳,烤得人耳鸣眼花。洗完澡,白巧云筋疲力尽,差点虚脱过去。
沈措第二天早上才打电话来,说他昨晚喝多了。
“没关系。知道你应酬多。”
“这两天怎么安排?”
“打算去咨询一下,找个好点儿的律师。”
“在老家没找?”
“找过。想换一个。”
“那,这样吧,”沈措说,“我有个同学开了个律师事务所,我跟他说一下,让他给你找个有经验的。不过要等几天,他去了北京,还没回来。”
白巧云等了一个星期。也不是安静地等,芙蓉园离检察院不远,下楼左拐从小区西门出去,往南过两个红绿灯,再往西,过一个路口就是兴义检察院。她去过那里好几次,远远望着那幢爬满爬山虎的灰色小楼,不敢上前。陈羽是在这里吗?他瘦了没有?他们打他吗?给他吃饱饭吗?他被带走的时候还是夏天,身上只穿了件短袖,在苏州时她给他送过一次衣服,被办案人员客客气气挡住了。他们说,隔离审查期间,隔离人一律不能被探视的。他们替他收下了衣服。那么现在差不多都秋天了,他冷吗?衣服够不够换?脏了有人洗吗?一个星期里,白巧云半天半天徘徊在小灰楼附近。
她得救他,不为别的,就为给囡囡保住一个爸爸。
沈措同学安排的律师姓刘,一个星期后才跟白巧云联系。刘律师高个儿,瘦,卷发。他们在城西一个茶楼碰了一次面,第二天,白巧云又到他办公室详谈了半天。两次会面都有沈措陪着,他说,这两天他刚好没事。
陈羽出事后,沈措的生意也受了影响,一期碎石还没供完,新上任的项目经理就处处找碴儿,一会儿说石头质量不好,一会儿又说价格高了。沈措说,狗屁,还不是想推倒了重来,顺手捞一把,揩一把,这帮人,当谁不明白,嘁!他说这话的时候白巧云正在沏茶,她动了一下,没抬头。这帮人都是谁呢?自然少不了陈羽。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拿了人家的,就得兴人家骂两句,何况,她现在还住了人家的、借了人家的,更何况,讲完这话,沈措也不自在地干咳了两声,她完全相信,这句话根本就是他不小心溜出来的。
白巧云把一杯热茶端给沈措,一点儿也没窘。
除了这顺嘴溜出来的一句,沈措现在对她礼貌有加,好几次,白巧云冷眼瞅他,都瞧不出半点儿端倪。一个男人突然对一个女人敬畏三尺,原因无外乎两个:一、他正在酝酿一个念头;二、他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原先风流成性的沈老板突然跟从前大相径庭,原因也不过两个:一、他不想乘人之危;二、他怕一旦跟自己纠缠起来,她赖下他那三十万元。
从刘律师那儿出来,白巧云瞟一眼身边的沈措,笑了。
那晚,尽管沈芸在酒会上使尽十八般武艺,陈羽的候选人名单里,沈措的盛达石料厂仍然排在最后一名。厂址太偏,运距太远,碎石质量还差,三个条件个个切中要害,让盛达石料厂几乎没有竞争力。有几天,陈羽办公桌上的一张名单里,盛达石料厂下边打了个问号,又过了几天,白巧云看见,那问号被涂成了一个大大的红叉。
沈芸仍然频繁来往着,每次都弄得香喷喷、甜蜜蜜。有一回正好撞见白巧云她们打麻将,她在旁边凑着看了一会儿,等她转身上楼,对面的李小桃对着背影就啐了一口。
“呸。这样的女人放出来走江湖,到哪儿都是个祸害。”
“兴你祸害,就不兴别人祸害?”白巧云逗她,“阿猫不讲阿狗,都差个不多。”
她不大瞧得起李小桃,二十几岁的模样守个四十岁的男人,还没守住。守不住男人的女人总是失败的,不管这个男人是棵大树,还是棵大葱。她跟陈羽说,刘大力也够倒霉,偷了一只鸡,赔了两仓米,还得蚀上半辈子大好年华,活该。
那以后两天,沈芸又一次挟香风而来,这次不为石料,她来约白巧云出去玩儿。白巧云知道醉翁之意在哪儿,略一考虑,还是答应了。陈羽去了昆明,她一个人在家,寂寞,并且,她想看看这个女人,还有什么招数。
就这样,她认识了沈措。
沈措那天一身名牌,浅色塔西尼休闲装,白色运动鞋,车子也抢眼,是一辆黑色悍马。他们从兴义出发,走省道,驾车六个小时直抵贵阳。按照沈芸的安排,三个人用两天时间转完了贵阳周边景点,下一程就是安顺的黄果树大瀑布。往黄果树瀑布的途中,沈芸接了个电话,说石场有一单生意等着她处理,要回去。
“不好意思,好几个人都在等我,”她歉意地冲白巧云笑笑,扭转头,“哥,你可得替我把巧云姐照顾好啊。”
白巧云受不得这么劣迹累累的马屁,装着漫不经心,掉过脸去。
后面的旅程少了一个人,有沈措谈笑风生,气氛也不尴尬。唯一不同的是,沈芸在的时候,大伙儿都是中性人,怀着各自的目标心照不宣。沈芸一走,他们就是男人和女人,白巧云走起路来,胸是胸,腰是腰,一举手一投足,都和原来不一样了。在景区,他们经常被人当成夫妻,次数多了,两人谁都不解释,彼此对视一下,一笑了之。
那天玩得高兴,晚上在景区住下,沈措又喊白巧云出去吃大排档,他自己喝啤酒,给白巧云点了一杯果汁。后来又划拳,输了的喝啤酒,赢了的喝果汁。白巧云输多赢少,一张脸喝得艳若桃花。气氛越来越好,沈措起身出去,又进来,手上多了两个快餐盒。
“什么好吃的?”白巧云探过头去。
“尝尝,”沈措把饭盒打开,推给她,“你肯定没吃过。”
饭盒里是两小块烤得金黄的豆腐,油汪汪,热腾腾。沈措说,这个得趁热吃。白巧云看看他,用筷子夹起一个,试着咬了一小口。
“好吃吗?”沈措问。
白巧云摇摇头。
“你还没吃着馅儿呢。别那么斯文,使劲咬。”
白巧云又咬下去一大口。豆腐肚一破,里面的汤汁四溢,从嘴角一直流到下巴。她心里一慌,把整块豆腐一口吞到嘴里,顿时觉得像吞了块炭,又麻又辣,又烫,咽不下,也吐不得,一时间,弄得眼泪汪汪。
“喝酒,压一压,快。”沈措阴谋得逞,乐不可支。
白巧云凑近他递过来的杯子,喝一口啤酒,顺势一筷头打过去:“叫你坏。”
沈措也不躲,抻过一张餐纸擦擦手:“这豆腐要这样吃,来,”他捏紧豆腐侧面,拎起来,“喏,顺着这个豁角,吸,别怕辣,对,先把汤水吸完……”
白巧云稍稍前倾,含住沈措递过来的豆腐一角,又把眉尖轻轻一挑,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斜睨住他。刚刚的调笑像一副催化剂,点燃了她久旷的情欲。她有多久没被人这样注视过了?三年、五年?十年、八年?苏州城里,一把春雨年年如烟似雾,那伫立桥头的小阿哥早不见了踪影,外人只道她夫荣妻贵、一步登天,谁晓得她十五年里遭尽冷落的苦楚?天可怜见,这是一个多么适合调情的男人。
白巧云被瞬间升腾的欲念陡然攫住,抖索的唇碰上了沈措的手,那手指浑圆有致、温热修长。这是多么适合调情的一个男人,温柔、诡狡,他居然迎着她的目光,用只有他们两个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这叫恋爱豆腐果,好吃吗?他把鼻息扑在她脸上,黏稠,狎昵,他居然还在笑。这个男人,他真是商场情场通吃的。
哦,对了,他是要商场情场通吃的。
白巧云凛然一醒,屏住呼吸。难怪沈芸中途退场,难怪,沈措笑得这么张狂笃定,他原来早算准了她的软肋,呸,这个戏子。白巧云缓缓直起身,十五年前的白阿巧颜色毕现,冷静、柔韧、缜密、结实。这么多年,她其实一点儿都没老。
刘律师说,陈羽的状态还可以,情绪也稳定,叫白巧云放心。
“不过,你得有个心理准备,”他微微皱下眉,“涉案金额已经到了四百多万元,有查出来的,有陈经理自己说出来的,小部分是行贿,大部分是贪污受贿,还有一百多万元挪用公款。”
“四百多万元?”白巧云说,“在苏州的时候,是两百万元。”
“苏州方面并没有深入调查,”刘律师打开一个档案袋,递给她,“案发地在兴义,他们只粗略估计了一下,就把案件移交了。兴义检察院接手以后,按着原来的线索继续调查,才发现,陈经理和一个叫温大炮的工头合包了自己手底下的工程,以那个人的名义操作,陈经理垫付一半资金,利润对半分。合同签完,资金拨到位,温大炮拿着钱,跑了。”
刘律师示意她看材料:“那一百万元的垫资,陈经理是拿公款划过去的。”
白巧云打开袋子,一页一页慢慢地翻。她有点儿蒙。四百万元是个什么概念?就算挪用的一百万全追回来,还有三百万元。三百万元又是什么概念?两个玉器店,十套住房——她的店面卖了,只剩下一套房子,除了卖房和拉下脸去借,再没有别的法儿。并且,怎么会是三百万元?陈羽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年阳光的和不阳光的收入她都能算得差不多,玉器店和家里的存款凑了两百万元,她不用考虑,又另借了五十万元备用。两百五十万元是了结这个案子的上限,怎么会是三百万元?或者说,怎么还是四百万元?
材料很厚,白巧云看了一个下午。刘律师说,陈羽的犯罪手段其实很简单,一个是直接把手下的工程高价包出去,或者高价采购材料,他吃中间的差价,再一个就是把钱直接拿出来,回头他自己写一张白条列销。高价转包和高价采购材料界定犯罪金额比较难,因为市场价随时都在变,除了他自己招认的那几笔,别的问题都不大。
“白条列账就没办法了,”他说,“白纸黑字,我们辩护起来都难。”
“他自己怎么说?”白巧云问。
“白条部分,有的能说出下落,有的不能。说出下落的无非是拿去送礼,这又涉及行贿问题。说不出来的,法院只能认定个人侵吞了。”
“那挪用那部分呢,怎么算?”
“温大炮私自携走合伙人用于履行合同的工程款,属于诈骗行为,这个,警方已经另外立案了,”刘律师说,“不过,经过调查,温大炮那个建筑公司实际上是个皮包公司,资质、人员、设备都没有,追缴起来恐怕很难。”
“就是说,也算贪污行为?”
“它和贪污性质又不一样,量刑也比较轻。这么说吧,如果这部分款项能追回来,或者由犯罪嫌疑人及时归还,法院在量刑时还是会酌情考虑的。”刘律师起身倒一杯水,递给白巧云,“贪污却不一样,贪污是恶意的,陈经理这个案子重头在贪污上,并且,是明目张胆地贪污,连手脚都不做,这是最没办法的。”
“这样的调查还要多久?”
“看犯罪嫌疑人的态度,配合的话,两三个月,不配合的话,五六个月也没准儿。陈经理这个案子复杂,牵扯的人又多,估计要延期。”
“那麻烦您帮我转告他,”白巧云合上案卷,“就说,不管行谁的贿,公家的或者私人的,到这个时候,都不能自个扛着,该说就说,该认就认。”
“那当然,对当事人晓以利弊也是我们的责任。”
从刘律师那儿出来,天都黑透了。白巧云没坐车,一个人慢慢往回走。白露后的风很凉,她穿得薄,连着打了几个寒战。
沈措的电话这时候打进来:“在哪儿?”
“中心广场。”白巧云说,“你回来了?”
“回来了。我去接你。”
沈措刚从凯里回来。
他们去一家浙菜馆吃饭,沈措给白巧云点了一个松鼠鳜鱼,一个鸡茸芦笋,一个莼菜汤,他自己要了盘炒饭,叫饭店小妹出去买了瓶辣酱。“吃不了甜的。”他说,“我们贵州人,无酸不成席,无辣,也不成席。”
白巧云冲他笑笑。
莼菜很香,虽然是罐装的,颜色绿得叫人生疑,能在这里吃到,也不错了。白巧云拿小勺先喝了一碗汤,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沈措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隔着桌子递给她:“给你带的。”
一只水晶首饰盒,做成苹果状,上面有盖儿,打开来,里面是大红植绒,一副银质镂花蝴蝶扣手镯静静躺在那儿,灯光下散着璀璨的光。
“你还记得这事儿?”白巧云笑。
那次在黄果树瀑布,白巧云买了只苗银銮花手镯,付完钱拿到阳光下看,觉得像藏银,就回去退。老板说不能退。白巧云说,那就换个东西,就那条披肩吧,紫色的那个。老板说不能换。白巧云来了气,哎,一只银手镯换不来一条披肩,那你这镯子不是假的是什么?你们弄些破铜烂铁来糊弄顾客,又不给退,又不给换,做的是生意还是土匪行当?小摊老板不理她。白巧云想上前,被沈措一把拉住:算了算了,赶明儿咱到正经银楼去买。
他从后边揽住她,半拥半抱地把她弄开了。
镯子很漂亮,做工也精致。白巧云试着戴了一下,又褪下来。
“谢谢你。”她说。
从安顺回去以后,陈羽面前,白巧云对沈措和他的盛达石料厂只字未提。月底,陈羽和盛达石料厂正式签订了购货合同,以每方52.04元的价格购买盛达石料厂9.5毫米—16毫米碎石15万方。合同签完后照例有个小酒会,沈措做东,沈芸笑盈盈、甜蜜蜜,穿梭其中。白巧云坐在陈羽旁边,整个晚上,眼皮都很少抬一下。价格很公允,始终处于劣势的盛达石料厂,能叫陈羽舍近求远、以公允的市场价格把最大的一块蛋糕切给他们,沈芸一定功不可没吧?白巧云想起了李小桃那句话,真的是,这里边,有一个桃花劫?
他们后来又去了商场,白巧云给自己买了件风衣,又给陈羽挑了件毛衫。两件衣服沈措都抢着付了款,白巧云没跟他争。她想,争的话,倒显得小气了。
十点多,沈措把白巧云送回芙蓉园:“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别胡思乱想。”
白巧云点点头。
沈措拿手指碰碰她的脸:“你瘦了。”
白巧云低下头。
沈措摸摸她的头发,叹口气,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她,转身要走。
白巧云不接。她突然一下扑到他怀里,两只手环上他的腰。夜很静。窗户半开着,风吹进来,有丹桂的香味。沈措抱着白巧云,他的一只手上,还拎着买给陈羽的衣服,那衣袋蹭在白巧云背上,一下,两下。
白巧云忽然恶心起来。
接到兴义检察院的电话时,白巧云正在翻一本书。电话是一个小伙子打来的,说有事需要她配合一下,白巧云激灵一下翻身下床,穿衣下楼打车,没几分钟就赶了过去。
接待她的是两个年轻的小伙,问她见没见过陈羽的一个笔记本。
“黑皮的,这么大,”其中一个小伙两手比画着,“里面是一些工作日记。”
白巧云说没有。
陈羽是从工地上直接被人带走的,走时只说去配合一下检察院的调查工作,等白巧云知悉真相的时候,陈羽已经转离了兴义。她一个人从苏州赶过来,收拾陈羽的东西,竟有收拾遗物的感觉。新任的项目经理喊她老大姐——老大姐你别急,陈经理不会有事的,就算有事也是为了公家,上头会出面摆平的。李小桃也过来安慰她,话就比较难听,她说:巧云姐你莫上火,风水轮流转,没准儿哪天又转回来呢。
就是说,他们家的风水已经转过去了。
白巧云抬眼看看她,没说话。
是有那么一个本子。当时她扔了很多东西,因为那笔记本上有工作日记,她扫了一眼,怕以后还用得上,就顺手塞在一只鞋盒里,带了回去。那鞋盒又放哪儿了呢?鞋子取出来,搁鞋柜里,这时候,门铃响,囡囡放学了,她去开门。然后,囡囡进屋,说口渴,她去给她倒水。倒了水,回身又归置东西。本子呢……想不起来了。
“希望您配合我们的工作。”年轻的检察官说。
“陈羽说放哪儿了?”
“说放在他办公桌抽屉里。”
“那你们可以找找他原来办公的地方。”
“找过了。他们说没用的东西扔了,一小部分,您收拾走了。”
“我没印象了。”
除了工作日志,那本子上还记着什么?白巧云想,每一笔赃款的收入和支出?每一个行贿的对象和金额?每一笔受贿的来源和去处?还是他和温大炮之间的合伙账目?都有可能。不管记着什么,她都要先于检察院过目,她要断定它对陈羽没有危害以后,再交出去。要是对陈羽不利,就销毁。这会不会犯法?那本子,还在吗?电影里才能见到的镜头冷不防落在白巧云身上,刺激得她浑身紧张,牙齿咯咯轻响。
“那,只好麻烦您一趟了,去您家里,找找看。”
“好。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他们下午出发,第二天下午到苏州。白巧云提前给囡囡打了电话,所以还没到家门口,就看见囡囡靠在路边一根电线杆上等她。
“外婆呢?”
“外婆在姨娘家打麻将。”囡囡扬着肮脏的小脸儿,“妈妈你这次不走了吧?”
白巧云蹲下来,跟囡囡贴了贴脸。
掏出钥匙开门时,白巧云吓了一跳。她们家门楣上,贴着一溜曲里拐弯的鬼画符一样的纸片,她唰唰几把扯下来,回头问囡囡:“你贴的?”
“外婆贴的,”囡囡说,“外婆说我们家里,有鬼。”
两个小检察官对视了一眼,白巧云把他们让进门。她看见,她们家电视、冰箱、饮水机、沙发、镜框、挂钟、每一间卧室的门框上,各贴着一溜红符,卧室的穿衣镜也被挪到客厅来,正对着门口,上面压一张黄符。
“外婆挪的,”囡囡看白巧云的脸色不对劲,“外婆说,镜子在卧室对着床,招鬼。妈妈今天晚上我要和你睡,我每天都害怕。”
白巧云给两个小检察官倒水,他们没喝,给她出示了搜查证,开始找那个笔记本。白巧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从书房开始,一寸一寸翻过去。
囡囡靠在她怀里。
他们找不到的。连她自己都不晓得在哪儿。八成是扔了。白巧云捏着全身力气,静静陷在沙发里。从兴义回来之前,她本想给姆妈打个电话,叫她提前把屋子翻一遍,要是找到,就先收起来。可是她没打,弟弟没在家,姆妈的脾气她最清楚,要是被她找到那个本子,就等于被全世界人都找到了。还有,她居然有心情去打麻将。白巧云心里一阵凉。
两个小检察官翻得很仔细,从书房到卧室,到客厅,到厨房,碗柜上边,米面袋里,都摸了一遍。白巧云的目光跟着他们走。他们到客厅,它也到客厅;他们到厨房,它也到厨房。
起风了,雨点子啪啪砸下来。白巧云起身,逐个屋子关窗户,到厨房,赫然看见那只棕色的鞋盒,搁在窗户外的防护栏上,盒子上面,放着一捆大葱。
白巧云关上窗户。
屋子里闷起来。小检察官开始找第二遍。
“没有。”
“那就是没有了。”白巧云站起来,手心里全是汗。
“以后发现了,要及时跟我们联系。”
“好的。”
他们走了。白巧云站在门口,看着两个小检察官的身影在楼梯角消失。又跑到阳台上,看他俩从楼道里走出来,走上小路,走出小区。她在阳台上站了半晌,返身回厨房,拼尽力气拉开窗户。雨只下了一小会儿,盒子被淋湿了。一个黑皮本静静躺在里边。
笔记本很厚,有些纸浸了水,都皱了。白巧云一张一张翻着看。本子前几页是工作日记,不多,字也潦草。翻过来倒着看,后半部分是密密麻麻的流水账,时间、地点、人物、事件,收入、支出、划转、结余,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账目有二十几页,最早时间在五年前,最近时间是五个月前,她大致算了一把,四年半的时间,本子上有据可查的记录已经到了五百万元,那么五年前的呢?五年前的账在哪里?又有多少?
合上本子,白巧云打了好几个冷战。
回兴义之前,白巧云又到陈羽他们公司去了一趟,接待她的还是那个胖秘书。事发四个月后,胖子对她的造访相当不耐烦。
“你怎么又来了。跟你说多少遍了,找我们没用,”胖子说,“你要是真有本事,找律师,找法官,你给他弄个无罪释放我都没意见。”
“我听听领导们的意见。”白巧云说。
“领导们都在忙,没意见。”胖子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公司让他拿钱行贿去不假,可没让他拿钱往自个儿腰包里揣,照你的意思,为公司犯事儿耽误了往自个儿腰包里揣,公司就得网开一面?就得既往不咎?还得精神赔偿?笑话!”
白巧云不接他的话:“我找王董。”
“王董出门了,没在。”
“那我等他。”白巧云说,“你去办你的事儿吧。”
“我实话告诉你吧,王董去了三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胖子说,“就算是回来,也没时间见你。陈经理为公司行贿那部分罪名,法院会摘出来,罚多少款公司也认交,这就是公司的态度。至于他自己的事,公司无能为力,陈太太看着办吧。”
他们已经理出思路了,白巧云想。
当初一出事,这个胖子第一个跑来,叫她不要慌不要乱,陈羽为公司受牵连,公司不会丢下他不管,那时候她就隐约感到,这是个“稳兵”之计。果然,两个月的审查期一延再延,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四个月的时间足够他们坐下来研究对策,然后,一摇身,一抹脸,当初一帮惶惶不可终日的小人,现在个个光明磊落,义正词严了。
“还有事吗,”胖子说,“我得去开会了。”
沈芸进来的时候,白巧云正在阳台上晾衣服。听见钥匙在门锁里转,当是沈措,也没回头:“这么晚,你怎么过来了?”
沈芸站在客厅里,似笑非笑地看她。
白巧云回头:“是你?”
“是我。我打楼下路过,见我哥的房子亮着灯,上来看看。”沈芸盯着她,唇边慢慢浮起一个笑窝,“我还当我哥家进贼了呢,原来是陈太太。怎么样,最近好吗?”
白巧云擦擦手,从她身边绕过去:“挺好。坐吧,喝水吗?”
“谢谢,我自己倒。”沈芸把包扔在茶桌上,打开饮水机下边的小柜,拿出一沓纸杯,“房子是我装修的,哪样东西在哪儿,我比你清楚。你喝水吗?”
白巧云冲她摆摆手,坐下来打开电视。
沈芸握着一杯水,从客厅转到阳台。阳台上,刚挂上去的衣服还在滴水。
“我哥的衣服?”沈芸转过头,“陈太太真是贤惠。”
白巧云拿起遥控器调了个台,又放下。
“陈经理怎么样,放出来了吗?”沈芸又从阳台转回客厅,“要说起来,还是陈太太主意端得正,陈经理那儿生死未卜,陈太太居然有心思跑这儿来,洗别人家男人的衣服,怪不得人家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一来各自飞。”
她笑眯眯地站定:“不过,您飞得真快。”
白巧云看她一眼,起身到阳台上,推开窗户。
沈芸像港台片里的八婆,噗一声把口里的水吐到鱼缸里:“人家还说,落毛的凤凰不如鸡,我看陈太太您就不一样,她们都把我哥的衣服送洗衣店,您不送,您用手洗,”她又踱到阳台,把脸凑近白巧云,很近很近,“您比鸡,可强多了。”
白巧云看见一张浓墨重彩的脸和一个越来越深的笑窝,她跟那张脸对视一会儿,抬起手,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个嘴巴。
十二月底,温大炮仍然在逃,白巧云把苏州的房子卖了,又跟沈措借了二十万元,沈措不知怎么想的,略一想,就答应了。白巧云照旧给他写了借条,他没推,先是放在茶几上,什么时候收起来的,白巧云没看见。拿过一张二十万元的支票,她想起了沈芸那句话——您比鸡,可强多了。
也贵多了,她想。
眼睑下又一阵酸。肯定有一根泪腺是直通心脏的,她听见泪汩汩地流出来,穿过鼻腔、喉管,咽到心里,咽不下,又涌上来,就那样循环反复。
她手里已经有了三百五十万元。
一个月后,白巧云又回了一趟苏州,替陈羽交上一部分赃款,再折回兴义。那时候已经是冬天了,兴义市的冬天湿冷,黏糊糊,潮乎乎,像展不开的愁容。白巧云立在窗户边上,看外面雾水一样的雨,想起她刚跟陈羽刚认识那会儿。
“小妹,桂花糖粥多少钱一碗?”
“一角钱。”
“那,汤山芋多少钱?”
“一角五分。”
“那,桂花糖芋艿多少钱?”
“就是一角五分——侬格格小阿哥,到底想要啥子?”
“小阿哥啥都想要。连你,小阿哥都想一块儿要。”
他们刚认识那阵儿,陈羽还不起眼,白巧云跟着她住工棚,睡板床。石棉瓦做的墙壁特别薄,这边稍有动静,那边就听得清清楚楚,每天晚上,白巧云埋在陈羽怀里,大气都不敢出。陈羽那时候的理想是当一个技术负责人,独当一面,那样的话,他就可以住到城里去,每天开车到工地上,耀武扬威地溜上一圈儿,回去画画图纸,算算数据,运气好的话,还能被人请上一顿饭,送上一包烟。
“到时候,咱们先买张席梦思,”他趴在她耳边小声说,“软的,可劲儿折腾。”
他们后来有了席梦思,慢慢地,他还有了独立的办公室、套间的起居室、老板桌、电脑、空调,又有了车、专职司机。他们白天挽着手出双入对,晚上,卷了被子各自为营——情欲一旦褪掉,他从她的猎物直接过渡成敌人。而她,非要等一场变故之后,才肯认他。
那个雨天,白巧云的心柔软起来,像一只僵了多少年的蛹,才想起复苏。电话就是那时候打进来的,一个陌生女人,讲贵州话,也叫她巧云姐。
她说,巧云姐,有些事,我想跟您谈一下。
是个三十几岁的女人,留着长发,年轻,单薄,安静。看见她那一刹那,白巧云脑子里,一个念头电光石火一样闪过,好几个月来,这个念头一直鬼魅一样藏在她心里,她不碰,它也不动,安安生生待在那儿,像是攒着力气,在等这一天。
“我姓兰。”她说。
是姓兰。白巧云想起陈羽那个账本,支出那一栏,十几笔账目,收款人只一个“兰”字,字写得很漂亮,娉娉婷婷,像一朵破苞开放的小花,又新鲜,又娇嫩,让人看了,忍不住就屏息敛气,像眼前这个女人。
“我认识陈经理,很多年了,”姓兰的女人很窘,窘态使她看起来楚楚可怜,“我们有个孩子,是个男孩,四岁。我住在贵阳。”
白巧云静静地看着她。茶楼临街,窗户大开着,街上的车声人声一股脑儿涌进来,撞击着她的耳膜,可是不行,一千个一万个声音在她耳边炸响,她仍然能听见那个女人的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甚至能通过她的嘴型、眼神、表情,推断她下一句话。
“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她接着说,“陈经理出事后,我一直很内疚,我知道他在账上有手脚,我应该劝他,可是,我没劝。”
她喊他陈经理。白巧云想,在床上,她也这么喊吗?
“我一直很着急,可是,我不敢见你。”姓兰的女人绞着一条手绢,一下,又一下。白巧云看见,她的腕子上,有一只手镯,温润细腻,衬得白净的皮肤越发醒目。羊脂玉,她店里的货,当初陈羽拿走,说是去送礼。原来是送这儿来了。
“我问过律师,他们说,要是家属帮着把钱还上,法院就能判得轻一点儿。”女人抬眼看看白巧云,从包里拿出一张卡,递给她。
白巧云没接。有一大堆词儿已经涌到她嘴边,她想骂人,婊子、贱人、烂货、不要脸,可是,有什么东西扼住了她的嘴,进而,又扼住了她的喉,让她没法呼吸。不是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吗?怎么事情到她这儿,全都不对劲了?眼前这个女人,她应该像所有坏女人那样,男人一倒,便携着金银细软,逃之夭夭,或者更恶一点儿,回个身,落个石,或者更戏剧性一点儿,把小孽障原物送回,谁家的孩子谁养活吧。可这个女人,她不。她送给她一张卡。家属,她是谁的家属?她还真把自个儿当家属了?
“我把房子和车都卖了,”见她不动,女人把卡放在桌上,一点一点推过来,“钱在里面,有一百万元。密码是陈经理的生日。”
她做得小心翼翼,低眉顺眼。她就是这样勾引男人的吧?白巧云想,他们怎么认识的?多久幽会一次?旁人晓得吗?她甘心不要名分?陈羽是不是爱极了她这副委曲求全的小模样?寒意像一条冰冷的蛇,顺着白巧云的脊梁,慢慢往上爬,她变成了一个植物人,后来,又变成了死人,浑身冰凉,像在棺材里躺了一千年。
陈羽的案子移送法院时,已经是初春了。白巧云回苏州过了一个年,再返回兴义,不声不响找了间旅馆住下。她不怎么出门,除了买点儿生活用品,半个月都蜷在旅馆里。沈措打过几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过来。
“开庭吧,”她说,“等在那儿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开庭那天是二十四节气里的雨水。天气还是冷。雨水里没有雨,一早起来,大雾迷茫。从旅馆走到法院,白巧云的心都被雾水浸透了。到场旁听的人不多,姓兰的女人也来了,戴着墨镜,坐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白巧云挑了个离她不远的位置,坐下来。
那女人真是好看啊,皮肤瓷白瓷白的,头发也不像别人那样烫得乱七八糟,而是一顺的长发,又黑又亮。她的眼睛偏细偏长,嘴唇也薄,然而这并不影响她的美丽,反而使她的五官显得精致、紧凑。她穿了件藕荷色羊绒大衣,围一条米色丝巾,这两种一般人都不敢穿的颜色在她身上,显得那么高贵。她安静地坐在那儿,像镜框里的画美人。一直到陈羽出场,白巧云的目光还是盯在那个女人脸上,从她脸上,白巧云知道陈羽来了,因为那个女人痛苦了,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安静的小脸突然变得煞白,她还摘下了墨镜,她的细长的眼眶里涌满了泪水,收不住,扑簌簌往下掉。
白巧云回过头。陈羽站在被告席上。
整个过程,法官念了些什么,陈羽说了些什么,白巧云都没听清楚,她手里握着一个黑皮笔记本,泪流满面,抖得像风中的一片落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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