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上帝-我们的舍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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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三次抽血化验,明确小青百分之百怀孕之后,我们最纠结的是关于养了将近一年的范二。

    范二不是人,而是随着小青姓范的一条小狗。它的品种是泰迪,其实也不是泰迪,而是土洋杂交出来的。它棕色的卷曲的毛发,蓝色的透明的眼睛,像个通人性的小精灵,不仅有着超高的智商,还有很强的自尊心。如果我教训了它几句,再抛过去一根肉骨头,它肯定是理也不理的。这志气,让我也有一些自卑了。

    范二的经历很不一般。据说,它先是坐着奥迪车,然后坐着飞机被送来的。我不明白这是不是别人编排的,反正在十分看重出身的上海,这种夸大其辞的事儿处处存在。对于范二,如果不是出身好,恐怕真就没有人会收留它了,尤其是一只血统不纯的流浪狗,带出去见人那是要遭人嘲笑的。

    范二被带到我们家时,确实很有教养,会与人握手,会直立行走。当你把食物抛向半空,它不会急切地跳起来接住,也不会视而不见,一扑一咬总是适度自如。它也有不优雅的地方,在家里不会定点大小便。丈母娘说,人家原来住的别墅院子大,是可以随地大小便的,如今住在楼上,自然是委屈它了。

    范二在我们家,开始吃的是大米饭,后来还添加了狗粮,自从尝到排骨的味道,它厌弃了米饭与狗粮,竟然是无肉不欢。丈母娘每天外出买菜的时候,会顺便着提一只鸡回来,专门用高压锅炖了给它。自此范二一日三餐基本就是鸡了。我们吃炸猪排的时候,丈母娘会挑选一些骨头多的,而且是咬得动的软骨头,就为了让它也饱餐一顿。

    有一天晚上,我冲进厨房找吃的,发现有几只煮熟的鸡蛋,蛋黄不见了,只剩下了蛋清。我问,蛋黄呢?小青说,喂范二了。我才知道,我们家的一条狗,它的菜单里边,除了鸡鸭鱼肉之外,每天还有两个鸡蛋。而且它还挑三拣四,只吃蛋黄不吃蛋清。我十分恼火地说,在这个家里,这只狗比我都重要了。我一时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件事儿。那是一个夏天,我在河边割草的时候,在草丛里发现了一只鸭蛋,小伙伴们十分羡慕地劝我吃掉它。但是我一直犹豫着,是吃掉它呢,还是把它卖掉。那时候,一只鸭蛋可以到小卖部卖一毛钱,用这些钱足可以给家里换回几把盐。我把这只鸭蛋揣在怀里,无论上山砍柴,还是到学校上课,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把它打烂了。揣了十多天吧,看到大姐抱着家里的盐罐子愁眉苦脸。我明白盐罐子空了,淡而无味的生活更加艰难了。于是我把这颗鸭蛋掏出来,交给了大姐。大姐带着这颗鸭蛋跑到小卖部,小卖部的人拿着这颗鸭蛋,对着初升的太阳照着。这是我们检验鸡蛋鸭蛋好坏的办法。当他照完了以后,还给了大姐。大姐对着太阳也照了照,开始也很沮丧,但看着看着,她就兴奋起来了,说是你们来看,里边有一只小鸭子,快孵化出来了。家里没有抱窝的老母鸡,所以大姐从那天起,就把这枚鸭蛋捂在自己怀里,捂在她身体上最暖热最安稳的地方。二十一天后,真的有一只小鸭子破壳而出,它淡黄色的羽毛,叽叽喳喳地跟在大姐背后。大姐总是护着它,真像是一只老母鸡似的。这只鸭子在那年夏天还真长大了,长成了一只会凫水的鸭子。随后有没有下蛋,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一概不知了,因为我到外地上学去了。其中回过一次家,返回学校后在书包里翻出了两个煮熟的鸡蛋。

    还是说狗吧。因为小青很喜欢范二,自从家里有了范二,她每天一下班,很少再去外边聚会,急着想回家了。回家时总会给它带一点好吃的,还会带一两件玩具,比如皮球与布娃娃。小青一回到家,范二就会扑上去,围着她使劲地跳啊跳,而且在家里疯跑,从大厅跑到卧室,从卧室跑到阳台。跑累了就与小青一起坐在家里的地板上,彼此抬眼相望着,那种感觉真是幸福极了。晚上睡觉的时候,范二老往床上爬,被教训了几次,便哪里也不去,静静地伏在小青床边。小青说,在这个世上,只有这条狗对她是最真诚的,它见到她的那种快乐是发自内心的。

    我们回陕西探亲,一千多公里的路程,小青也执意要带着它,不放心寄养到宠物医院。说寄养到宠物医院无异于坐了一次监狱。我们要带着它,是不能上飞机的,所以只能开车,让这条狗跟着我们,开着车游遍了江苏、安徽、河南、陕西等四个省的名山大川。在扬州城,吃了笋肉烧卖、桂花糖藕粥和野鸭菜包子;在云台山,游了红石峡、子房湖、猕猴谷和茱萸峰;在嵩山少林寺,走过三皇寨,膜拜了塔林。心想少林寺乃佛门净地,让畜生入内是大为不敬的,我便独自留在外边照看范二,谁曾想这只狗比人还机灵,不等人回过神的时候,它早从栏杆下边窜入寺内了。回到塔尔坪,范二更是自由处在,随我们到田野里捉鸡,到小河里摸蟹,玩的吃的应有尽有。回上海后,范二的眼界宽了,经历丰富了,变得更加聪明了,有时候感觉它不是一只畜生,而是一个不会说话的感情丰富的人。

    但是小青怀孕了,怀上了自己的血脉。朋友一再叮嘱说,狗身上有寄生虫,绝对不能与孩子一起养。我想到了养狗后的一些生活细节——家里确实有生机了,小青确实变得快乐了,但是家里到处都是狗毛,扫也扫不干净,我有几次喉咙里痒痒,咳着咳着就咳出一根细小的卷曲的毛发。而且丈母娘是个爱干净的人,范二每天傍晚从外边放风回来,进门都要给它擦脚与洗屁股。吃完饭后,还要把它的食盆子,拿到厨房里一起洗掉。每个周还要把它拉到我们的浴缸里,给它洗一个热水澡。范二是条母狗,一旦来潮的时候,把血流在家里的地毯上,弄得到处一股子腥味。

    不管怎么样,小青再热爱再喜欢,畜生与人还是不同的。我们与丈母娘商量了好多天,大家决定为了孩子能够健康出生,还是决定把范二给解决掉。开始的方案很多,第一种是送到南通亲戚家,但是小青说,南通有很多打狗队,说不定哪天就被打狗队抓走了,杀掉了。她小时候养过一条,便被人投了安眠药,卖给了外边的狗肉店;第二种是送回陕西塔尔坪,陪陪我孤独的父亲。但是丈母娘说,父亲自己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顾得好好养狗呢?而且乡下的野狗多,又特别凶猛和粗鲁,这不是苦了范二?第三种是放到宠物医院去,全当它上了幼儿园,一个月几千块寄养费不是问题,问题是上次寄养过一天,不明白是被虐待了,还是被吓着了,出来时跟出了监狱似的,半个月都痴痴呆呆的,没有回过神儿;第四种是关到我们家另一套房子里,丈母娘每天去喂它一顿,试着这样关了一天,范二一直凄凉地叫着,跳起来拍打着门板,有时候竟然要从窗口往下跳。

    有一天,我们去逛中环百联商场。宠物是不能进商场的,所以我带着它留在车上。当小青离开后,我打开车门透透气。范二像疯子一般一下子跳下车,一转身就冲进商场不见了。我心想,狠狠心丢就丢了,也不失为一种解决问题的办法。有时候,我们觉得流浪是一种悲剧,是值得同情的。但是我问过一个流浪汉,他给我的答案是,流浪的日子无拘无束。在一个还没有彻底解放的社会里,安于一隅有时候更是一种枷锁,是对灵魂和人性的更大折磨。如今不再是一个食物缺乏的时代,而是一个食物过剩的年代,处处都是盛会宴会,到处都是暴饮暴食,填饱肚子已经不再是一个问题。具体到流浪狗流浪猫身上来说,也是一样的,它们钻到任何一个角落都有啃不完的骨头。

    我们家楼下有两只流浪猫,邻居有时候送点吃的,它们还爱理不理的呢。所以,对于人类的圈养与宠爱,畜生们无须有太多的感激。我们家的范二,不会为填肚子而摇尾巴,不会因为别人扔一根骨头就随你而去,丰富的食物已经让它学会了自尊——不吃嗟来之食。每每看到那些流浪狗流浪猫,快乐地在草地上打滚,看到它们在黄昏的时候,在许多人类禁止的桥上漫步,这不就是回归自然吗?我不明白它们对人类的看法,但是每次给范二理发,给它洗澡,给它擦屁股,给它穿鞋子,它都会拼命地挣扎,说明它们并不愿意过上人类看似文明的那种生活。

    所以,对于范二来说,给它自由,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归宿。

    我到商场外转了一圈,再去商场里找了一通,大家都说没有见到一只狗。我开始是非常着急的,因为它是小青的另一个“孩子”,也因为它就是另一个我。当我准备回到车上等小青的时候,远远地发现一只狗,一只棕色的卷毛狗,从商场背后飞了过来,然后惶恐不安地蹲在我们的车前,向商场的出入口张望着。有几个路人,看到它,上前招呼它,有人吹了口哨,也有人扔了一块饼干,但是它都无动于衷。

    它在等待它的主人。我们几天不出现也许它会等几天,几个月不出现也许它会等几个月,一直等到终老。我的想法改变了。我同意了小青的做法——给它找个好人家寄养着,等孩子平安地出生了,长大了,再把它接回来陪着孩子,像兄弟姐妹一样,或者像朋友一样。

    小青为范二联系好的人家是一位同事。这位同事是个女的,她与男朋友到我们家串门的时候,各自牵了一条雪白雪白的萨摩,感觉像是成双入对的白狐狸。后来听说,其中一条萨摩由于营养过剩患上了脂肪肝,住院,做手术,最后还是死了。那位女同事流过多次眼泪,还给它办了一个葬礼。我不明白这个葬礼,会不会放哀乐,会不会鞠躬,会不会念悼词。反正有一点是确切的,它死后被火化掉了,埋在宠物的墓地里,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墓碑,墓碑上写有生卒年月,也有名字和照片,与人并无二致。

    把我们家的范二交给她,小青是十分放心的。最后一晚,小青与范二坐在一起,四眼相望着一直到半夜。范二从来没有过的安静,不再四处蹦蹦跳跳,也不再到处打滚。它的眼睛一直是湿润的,甚至带着人类少见的忧伤。小青说,它明白它要离开了。

    听丈母娘说,那天晚上范二一夜未睡,坐在门口透过房门的玻璃,一直看着我们的房间。偶尔迷瞪一会儿,就发出几声尖叫。丈母娘说,它应该做噩梦了。

    把范二送走的时候,小青把范二生活用的盆子、项圈和棉被,几十公斤狗粮和一些零食,甚至还有范二的摇篮,统统地都准备好了。同时还为女同事准备了一个红包和两瓶洋酒。这期间,小青打过来好几个电话,问范二有没有送出去,有没有与人家的萨摩狗打架。我说,范二根本不在乎,与人家亲热着呢。但事实是在我出门的时候,范二蹲在门口叫了两声,眼泪汪汪地目送着我离去。

    女同事结婚那天,我们一家三口都去了。一是为了道喜去的,二是为了看看范二在它的新家过得如何。这时才明白,范二住上了青砖红瓦的大别墅,别墅隐藏在一片树林之中,四周种着枇杷树,已经结满了厚厚的青果,前边有一条小河,河边杨柳依依,不时地有鱼儿跃出水面。在别墅前站了一会,响起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接亲的奔驰宝马就到了。随着新娘子下车的,除了新郎之外,还有两条狗——一只雪白的萨摩,十分稳重而优雅,像是引路的天使;还有一条不起眼的甚至有些丑陋的泰迪,它就是我们家的范二。它欢快地跑前跑后,一会儿咬咬新娘子拖地的婚纱,一会儿回头嗅一嗅抛在地上的花瓣。

    小青与丈母娘远远地喊了一声范二。也许是太吵闹的缘故吧,范二似乎没有一点反应,也没有在我们的身边停留,而是随着欢乐的人流钻进了别墅。有个老伯伯,他轻轻地对着范二说,蹲下。范二就听话地蹲下了。老伯伯拍了拍它身上的灰尘,拣了拣它身上的炮皮。看来,他已经喜欢上了这条狗,这条狗也完全融入了他的生活。

    住在一幢宽大的别墅里,顺着一个红木的旋转的扶梯,爬上一个可以眺望的阳台,坐在一把藤椅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书。别墅外有一个可以务花弄草的院子,有一块可以随时漫步的草坪,不就是我一直追求的理想生活吗?我们家的范二却提前过上了这样的生活。我真有点羡慕范二了,不明白为什么一条狗,总能轻易地实现人的梦想。是因为它们并无这样的梦想呢?还是一条狗在这个时代要比人幸运?

    回家的路上,小青有点不甘地说,再过上几个月,等我们家孩子出生了,就去把范二要回来。我心想,要回来的这条狗还是当初我们养着的那条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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