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们一家四口回了一趟陕西塔尔坪。无论他在哪里出生的,在哪里生长的,他的血脉还在塔尔坪,他的爷爷还一个人生活在塔尔坪,他的祖先还埋在塔尔坪。
回去是坐了飞机的。如今孩子真幸运,有飞机坐,不太折腾,可以从高处向下俯视。其实坐飞机,对葫芦娃来说,是最无趣的了,除了人之外,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此时的葫芦娃,除了对人好奇,对树木、花草、动物和天空,都是没有感觉的。树木总站在原处,花草总不动声色,动物总那么稀少,又那么无法靠近,天空总是茫然的,即使晴着,也只有一抹蓝。
人不一样,不仅就在身边,而且神出鬼没。有认不完的人,每个人又都是变幻莫测的。
葫芦娃坐上飞机,对前后左右的人,既怀着好奇之心,又存在无限的戒备。我、小青和丈母娘三个人,座位并没有靠在一起,害怕吵闹到了别人,所以想调换一下,但是坐在靠窗位置的,是一位年轻小伙子。他半闭着眼睛,也许是睡着了,也许太年轻,无法体会带孩子的不易,对于我们的提议他无动于衷。葫芦娃开始使劲挣扎,哇哇地哭过一阵子,等到飞机正式起飞之后,他的情绪逐步好转了起来。他不停地在过道上疯跑,如果有人在玩电脑,或者在看书,他都要跑过去与人套近乎,猛然拍打一下人家的书,或者是上前要夺人家的电脑。
对于这种干扰,大部分人都是哑然一笑,尤其是洋人显得更绅士一些,甚至会主动与葫芦娃一起玩。也有一些人是漠然待之的,还有那么一个人显示出了不满。我们后排,坐了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是有养育经验的,她们的母性之光早就熬尽,所以往往对于孩子的态度最为平淡。葫芦娃踩在我的身上,一会儿站起来,朝后轻轻拍一下,一会儿躲在座椅背后,透过座椅之间的缝隙,朝中年妇女瞄一眼,与人做着躲猫猫的游戏。无论葫芦多么情绪高涨,中年妇女仍然在吃东西,在看报纸,一动不动,最多就是轻轻一笑。
葫芦娃对世界的友好,获得的是这样的回应,我真替他难过。
好在葫芦娃并不明白什么是漠然。
下了飞机,我们从咸阳机场租了一辆车,穿越秦岭隧道回到了老家。在丹凤县城,为了弥合小姐姐与丈母娘之间的关系,我特意在小姐姐家做了短时间的停留。小姐姐一家有点慌乱,不明白怎么招待我们才好,所以按着我的喜好提前蒸了一锅扁豆与土豆。我吃了大半碗,这确实是我小时候的最爱。小时候,母亲去世,大姐出嫁,小姐姐在家主事,因为闹饥荒,小姐姐特别节省,有点扁豆和土豆,也舍不得蒸着吃。扁豆会煮熟了晒干,土豆会窖起来,吃上整整一年。而且多数是留给客人,或者是过年过节。
丈母娘与小青一口未动,一是不习惯这个味道,二是害怕卫生问题。她们在上海时,不太爱吃扁豆与土豆,对卫生要求更是极其严格,筷子碰到了餐桌,那都是要重新换掉的。但是小姐姐家的碗,都是洋瓷碗。用洋瓷碗待客,那是非常高的礼节。因为洋瓷碗大,一次盛得多,分量又轻,端在手中,还暖和得像个手炉。小姐姐家的洋瓷碗,边上不仅有油污,有些还生了锈,感觉不干净。
我用筷子小小地夹一点,谨慎地放在嘴里。嘴巴不碰碗,也不碰筷子。不像以前,稀里哗啦,如今是慢腾腾的,似乎文雅了一些,其实是担忧。原来吃饭,狼吞虎咽,还没有尝出味道呢,已经咽下肚子了,只留下香气让人回味。你越回味就越香,所以小时候的饭,一直忘不了,觉得特别好吃。如今吃得慢,又是细嚼慢咽,所以就吃不出什么,总感觉过去吃的,比现在吃的,要香。以为是东西变了,其实是人变了,吃饭的方式变了。
小青与丈母娘不动筷子,小姐姐便又换了一样,包饺子。她换上的饺子,还是按照我小时候的口味来的。饺子皮是手擀的,饺子馅是萝卜猪肉的,汤里放了葱花和猪油。但是小青与丈母娘,还是没有动一下。自己不动也就算了,还趁机给葫芦娃冲奶。小姐姐便坐在那里尴尬地笑。
我十分内疚,顾不得那么多,捞了一大碗饺子,端在手中一边吃,一边啧啧地说,太香了,小姐姐包的饺子,还是那个味儿。我吃得多,小姐自然是高兴的,但是小青与丈母娘不吃,让小姐姐怀疑她们看不起。小姐夫不在家,倒是小姐姐的女儿懂事,从单位回来发现大家僵着,赶紧跑到街道上,买了几斤葡萄。
别小看丹凤的葡萄,那可是有些历史的。据史册记载,大唐贞观年间,突厥贡葡萄进京,大家都不知其名,太宗手指龙柱高呼:真龙眼也。遂引种神州,渐入丹凤境内。一九一一年,有位意大利人安西曼,出身于一个酿酒世家,当他以传教士的身份云游至丹凤县时,看到此地山明水秀,又盛产龙眼葡萄,于是利用祖传技艺开了一家葡萄酒厂。或者他把酿酒当成了宗教,在酒中注入了神性,经他酿出的葡萄酒,色如红宝石,醇如琼浆玉液。有位朋友,二十世纪拍了一个连续剧《糊涂十四》,再次引爆了“糊涂酒”。过年过节,好多人家都会备上一桶,我品尝过一阵子,不是为丹凤吹牛,比起拉菲口感要好。有人把此工艺引进到了其他地方,酿出的葡萄酒立马失去了色泽,恐怕皆因一方水土养一方风物的关系吧?
这么好的东西,小青与丈母娘还是未动。经我苦口婆心地介绍了半天,她们勉强允许葫芦娃吃。小孩子对食物的判断是最真切的,不受记忆的影响,也不受环境的影响,葫芦娃吃了几颗,就特别特别喜欢。她们是一颗颗剥了皮给葫芦娃吃的。在上海吃葡萄,要在凉开水里放入盐,把葡萄起码泡上半个小时。即使如此,葡萄皮照样是不能吃的。我在上海不习惯,也嫌麻烦,连皮一起吃。小青为了阻止我,每次把葡萄皮剥掉,插上牙签,才端到我的面前。
这不怪她们,因为葡萄上会有农药残留。
我用水把葡萄洗了又洗,但是她们还是不吃,不明白有什么心思。
离开县城,我们开着车进了山。此时正是夏天,处处都是我旧时的身影,四处都是溪流飞瀑,满山遍野都是野果子。我是被这里的山水养大的,在每一座山中放过牛,甚至还打过猎;在每一片树林子中采过天麻,挖过柴胡与苍术;在小河里戏过水摸过鱼;尤其这条九曲连环的小路,是我出门或者是回家必经之地。所以,这是葫芦娃生命的起源,是葫芦娃人生的根。每走几步,我就把车停下来,希望葫芦娃能够下车,欣赏一下这里的美景,给他拍拍照片留个纪念。
但是,路太弯曲了,有些地方倾斜到了四十五度以上,感觉像是竖了起来。可能葫芦娃晕车,也可能长途跋涉太劳累了,只要车一停下来,他就哇哇大哭。中间要翻过一座叫苍莽岭的山,此山之高,似乎可和秦岭比肩。即使在夏天,上边也是寒气逼人,站在山顶上极目远望,一片苍苍茫茫,有老鹰在身边盘旋着,尤其是旁边树林之中,时不时会有野猪穿过。
小时候,这里还不通公路,是没有汽车的,从村里到县城整整八十里,是要一步步走下去的。春天夏天秋天,每个季节都有不同的果实,一边走路一边摘点野果子充饥,并不觉得有多吃力。但是到了冬天,不但没有什么吃的,路也全被大雪淹没了。上山时,一步三滑;下山时,连滚带爬。早晨出发,走到县城一定会摸黑的。记得第一次爬上苍莽岭,看着四处白茫茫一片,我简直绝望透了。
当时对着远山,我许了一个愿,愿走出去的人再不回头。
我把车停在顶峰,那上边有一块碑,想在碑前给一家人合个影。我总觉得人生无常,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尤其对于葫芦娃来说,毕竟是人生的第一次。再过一年,两年,三年,还是五年,谁也说不清楚第二次会是什么时候。
我一停下车,葫芦娃就哇哇地吐了,把在小姐姐家吃过的葡萄全部吐了出来。我说,抱出来吹吹风吧。对于晕车的人,透透风确实是有效的,另一方面我还想努力一下,不想让葫芦娃错过这个机会。小青还是说,走吧,风大,别感冒了。我趁着他们方便之机,钻进了树林子里,随手采摘了几串五味子。
五味子在我们那里,是十分普通的药材,它在秋天成熟时,是水红色的,而且是甜的。小时候采摘下来,是舍不得吃的,要放在水里轻轻煮一下,捞起来晒干,然后卖钱。如今大家赶在夏天便采摘了,中药药效不好,就是原因之一。据说,五味子还被有些商人,收购回去不当药材,而制了辣椒面。五味子是不辣的,但是磨成粉后,与辣椒粉相似,再加上工业原料,变成了假辣椒……不说了,不是我们长大了,而是好多东西变味了。
夏天的五味子还是青的,像一个个绿色的水泡,吃起来有一点生涩。如果没有记忆的话,肯定不是什么美味。我没有递给小青她们,也没有让葫芦娃去尝尝,而是把它悄悄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每次说是回家,其实并不住在自己家里。自己家里已经破败,窗户上的玻璃蒙上了灰尘,终年是照不进一丝阳光的;墙壁出现了裂缝,不仅仅透风,还有蜈蚣类的虫子,能顺利地爬进爬出;一张铺着麦草的土炕,多年已经没有烧过,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纸糊的楼顶被老鼠咬得七零八落,大白天也能听到老鼠在上边发出吱吱的叫声。尤其是阁楼上,放着父亲给自己打的棺材,还有一身老衣,我没有亲眼所见,但是父亲向我描述过,每次想起来都让人毛骨悚然。
这样的家是无法住下的,只剩父亲一个人守着不放。每次回家,我们都是住在大姐家里。大姐家在镇上,离我家有三十里路,有座临河而居的小洋楼,小洋楼里有淋浴房,有洗手间,有自来水,有席梦思,有空调冰箱,还有大彩电与网络。除了做饭不用煤气,还用柴禾之外,与城市里没有什么两样。
父亲提前一天被接到了镇上。父亲一直守在路口等着我们,一遍遍地问我们到哪了。我们说,到西安了,到丹凤县城了,到苍莽岭了。无论我们还有多远,父亲都不肯回去,依然站在路口望着半山腰的那条弧线。但是我们走进大姐家的时候,并没有看见父亲的身影。
父亲从厕所钻出来笑着说,上个茅司,把你们错过了。
父亲没有拥抱葫芦娃,更没有上前亲亲葫芦娃。我觉得,父亲并不是嫌自己脏,而是担心小青与丈母娘责怪。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从没有拥抱过我,手也没有拉过。我与父亲之间唯一存在的,是每次回家的时候,我给父亲暖脚。我唯一与父亲的亲密,就是我把他冰冷的脚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冰,或者是抱着一个月亮。
父亲远远地说,长大了,长高了。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糖果,我相信这是父亲精心准备的。在我们那里发糖果,是大人对孩子最高的礼遇。葫芦娃毕竟还是认生,他躲在丈母娘的怀里,根本不愿意去接。
我说,快叫爷爷。
他还不会这个词,或者说他还没有把这个词与面前这个老人对应起来。
所以他立即跑开了。
也许血缘是天定的,也许父亲本身的慈祥,也许他们是第二次见面,仅仅几个小时之后事儿就有了逆转。最先,葫芦娃像只小蜻蜓,故意朝父亲身上,撞一下再跑开,撞一下再跑开;然后,父亲即使不给他递什么东西,他也会跑过去,从父亲手中,一会儿抢走一个栗子,一会儿又抢走一个打火机。最后,他干脆骑到了父亲的身上,或者是猛然喊叫一声“爷爷”。
父亲耳朵平时是聋的,但是葫芦娃喊叫“爷爷”的时候,他似乎是听清了的。
每次一高兴,父亲就说,真是土匪,或者说,匪得很。在我们那里,给孩子最喜欢的称呼,不是宝贝,不是毛毛,而是土匪。
这个称呼,不仅仅是喜欢,还有一种偏爱。
葫芦娃毕竟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来到这么偏远而落后的地方,无论是葫芦娃的吃,还是葫芦娃的睡,小青与丈母娘都是十分担心的。
第一个担心是吃,很容易就解决了。葫芦娃的碗筷都是自己带着的,每次吃完了饭我们自己洗,洗完了再用开水消毒。大姐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床,给葫芦娃熬大米粥。然后榨豆浆,豆浆里放了核桃仁。每次要榨一大盆子,孩子大人一起喝,每个人可以喝上两大碗。除此之外还烙了锅盔。大姐烙的锅盔,吃起来不软不硬,香味中夹杂着一股子发酵出来的淡淡的酸。没有想到的是,小青与丈母娘喜欢吃,葫芦娃也喜欢吃,每次能吃小半块。午饭就煮排骨汤,汤里下了土豆,下了萝卜,下了扁豆,配上大米饭。
关于吃的方面,小青与丈母娘都是十分满意的,按照葫芦娃自己的说法,胳膊上已经长出了小肌肉。
回上海之前,小青从镇上买了一袋子大米,说这里的大米与上海不一样;丈母娘从镇上买了几十斤排骨,说不仅味道好,而且太便宜了,在上海一斤几十块,在这里是颠倒的,一斤才三块钱。因为这里的人都干体力活,喜欢吃肉,不喜欢喝汤;我从镇上买了一个大饼机,专门用来制作锅盔。
回上海之后,那豆浆,那锅盔,那排骨汤,我们也照着大姐教的方法做了,总感觉还差点什么。
恐怕差的是水,上海是漂着一层白垢的自来水,这里都是清冽甘甜的山泉水。
第二个担心是睡觉,实实在在折腾了很久。葫芦娃到了陌生环境,尤其到了天黑,一点都不适应,一会儿冲进这个房间,一会儿冲进那个房间。但是那个熟悉的环境不见了,所以他很恐惧。不睡觉也就算了,还使劲地吵闹,哭得昏天暗地。而且他什么人也不要,连小青也不要,只要丈母娘带着他,看不到丈母娘他就会不安,害得丈母娘连厕所也不敢上。对于这事儿,我与小青还有点吃醋,亲爹亲妈不如外婆,在家人面前很伤自尊。第二天,正好丈母娘感冒了,又发烧又流鼻涕的,实在没有精力哄他,我与小青只好轮流抱着。我们抱着他坐在床上,想用大灰狼吓他,想用奶堵住他的嘴巴,在枕头边放了一只玩具熊,模拟在上海时候的环境。甚至我们把灯拉黑,小青不停地给他唱歌,我则抱着他在地上转圈子。
什么办法都想尽了,他仍然哭闹到大半夜,自己把自己折腾累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了。
带葫芦娃回老家,并不是想给他留下什么记忆,这么小个孩子什么记忆都不会有,只是想给他留下一点纪念,等他长大了问起来,我们也有故事给他讲。讲他在一岁前回故乡,是个什么季节,这个季节山上都有什么,在故乡遇到了什么人,吃了些什么东西,睡在哪里。
我还有一个心愿,满足一下大人的心愿,父亲年龄这么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我得让父亲在生前明白,陈家开枝散叶了,他的血脉在世上延续下去了。我还想带着葫芦娃去母亲坟头,给他奶奶磕个头,让他奶奶明白,她抱孙子了;去哥哥坟头,给他大伯说声谢谢。
如果不是他大伯在一次车祸中救了我,我可能也不在人世了。
没有我的存在就不可能有他葫芦娃的存在。
在第三天下午,我带着葫芦娃与父亲一起,回到了真正的故乡塔尔坪。
我们那个村子叫塔尔塔。塔尔坪是我的出生之地。它是我的根,当然也是他葫芦娃的根。葫芦娃虽然在上海出生,可以把一些东西转移到上海,唯独他改变不了他的根。我去给葫芦娃上户口,我想把他的籍贯改成上海,但是公安部门是不允许的,所以葫芦娃的籍贯还是陕西。
带着葫芦娃在家里转了一圈,房子里实在太昏暗了,我们搬了个凳子坐在院子。葫芦娃在院子里,东跑跑,西转转,东看看,西摸摸,钻到房后围着一棵山萸树,要摘上边的果子。这棵山萸树,是我离开的那一年栽的,如今有碗口那么粗。听父亲说,一年能摘几十斤,可以换来一年的油盐。
我与葫芦娃其实都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大树被移栽到了上海,葫芦娃则是被直接种在了上海。
如今我们回到了原地,与根重叠在了一起。
我去了小卖部,买上坟用的火纸,遇到一帮老人,他们拉我坐下来,聊了一堆的事儿,都是关于父亲的。有人说,劝劝你爹吧,整天往山上跑,这里挖点药,那里砍棵树,万一摔倒了,咋办呀。有人说,还是把你爹带走吧,这么大个年纪了,一个人住在这里,多孤单啊。我说,他不肯啊,一是不习惯外边,二是放不下这里,舍得这里的房子,也舍不得这里的山水。
父亲不愿意随我到上海,什么原因都不是的,他其实也是一棵树,一棵很大很大的树,一棵被土埋到脖子的树,他的根扎得实在太深了。这么大个树,你想把它移走,根已经拔不出来,硬要拔出来移到别处,肯定是不能成活的。
太阳下山的时候,塔尔坪就起风了,风特别特别厉害,又特别特别的冷。加上那么大个院子,多数门都是锁着的,多数房子都是空着的,如今只有父亲一个人,所以随着阴影的膨胀,显得十分阴森。葫芦娃感觉到了这种阴森,吵闹着一直朝外边冲。
小青催我,赶紧走吧,不然天就黑了。
我心想,自从葫芦娃踏上这块土地,地下的亲人应该是有感知的,于是我没有带葫芦娃去上坟,放下火纸与祭品,交代父亲有空的时候,替我们去坟头烧一烧,开着车离开了塔尔坪。回到镇上的当晚,我莫名其妙地发烧了,烧到了近四十度。
小青说,是下午受凉了。
丈母娘说,塔尔坪阴气太重了。
其实,什么都不是的,是母亲与哥哥生气了。
我一边吃药,一边在心里念叨着对不起,还按照农村的习俗,让大姐拿来一个碗,盛上半碗清水,把三支筷子竖在里边。
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五日,也就是从陕西回到上海不久,迎来了葫芦娃一岁生日。
那天,我在银行专门以葫芦娃的大名陈不旧,为他申请了一张银行卡。为了得到一个吉祥的卡号,我一连跑了三家银行。在民生银行遇到的卡号,中间含有太多“一”这样的小数字,在招商银行遇到的卡号,最后一位数字竟然是“四”。我无奈又去工商银行,排了五个多小时,总算遇到了几个“六”和“九”。
我往这张卡里,存进了六百六十六块六毛六,这串数字算是我送他的礼物。
小青则给葫芦娃订了一个蛋糕,在南京路上的小南国预备了一桌酒席。
天黑之后,几十名亲朋好友汇聚在一起,给葫芦娃唱生日歌,让葫芦娃吹蜡烛,由小青代替葫芦娃许愿。小青双手合十,默默地许了一个愿,她没有告诉我这个愿是什么,我相信一定与葫芦娃的成长有关。
大家不停地举杯,聊那些与成长有关的往事,包括丈母娘那一辈的,也包括小青我们这一辈的,当然聊得最多的还是葫芦娃,有关三岁上幼儿园的时候,七岁上小学的时候,十三岁进中学的时候,十八岁上大学的时候,三十而立的时候,一直聊到了六十岁,九十岁……像有一条若隐若现的河,河中关键的地方已经布好了一颗颗石头,葫芦娃必须踩着石头,一步一跃地走过去。
小青说,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我说,今天一样,也是我的生日。
丈母娘说,今天也是她的生日。
我们一家人把这一天,早就定为所有人的生日。
大家就问,真的吗?这太巧了吧?
我们一家人相视一笑,也不解释,只是再次举杯,互道一声:生日快乐!
葫芦娃忽然提起一只玻璃酒杯,吵着闹着要小青给他倒酒。小青装模作样地提了一只茶壶,给他倒了一杯茶。葫芦娃不肯罢休,此时他已经明白,什么是酒什么是茶了。我真给他倒了一点葡萄酒,然后让他端起了杯子。
小青问,为什么干杯?
葫芦娃与大家歪歪扭扭地碰了一下,然后大声说,为和平干杯!
还有一个重头戏,那就是按照农村的习俗抓周。我们在一个盘子里,预备了现金与银行卡,预备了钢笔和毛笔,预备了金手镯与珍珠项链,预备了一块石头和一枚印章。还预备了我出版的一本诗集,这本诗集封面是大红色的,不仅十分喜气,而且是我喜欢的一部作品。按照小青的意思,之所以要预备我的书,是想让儿子以我为榜样,在未来能像他爸爸一样。
小青预备这些东西时,充分考虑了它的寓意,它的价值,它的颜色,它的款式,甚至轻重与大小都考虑进去了。
亲戚朋友们大呼小叫,死死地盯着那一沓钞票;丈母娘指了指摆在显眼位置的金银珠宝;小青抱着葫芦娃暗暗地使劲,靠近那几只毛笔和钢笔。我多么希望替葫芦娃做出选择,也希望葫芦娃的选择命中自己的内心。但是葫芦娃目光游移,一会儿瞅瞅桌子上的残羹剩饭,一会儿抬头望望房顶。他似乎在寻找鱼骨与鸡腿,又似乎在搜索窗户和吊灯。
似乎任何一种东西都无法吸引得了他。
似乎什么东西也无法代表他的未来。
但是,在大家惊心动魄的注视下,他没有挑最鲜艳的红色,也没有挑最值钱的金子,更没有挑文房四宝。
最后,他一伸手,先抓了一块石头。
不到十秒钟,他丢下了石头,又抓住一枚仍是石头的印章。
那块石头看上去非常朴素,它与一般的任何石头没有两样。但它是一块化石,一块有着几亿年历史的天鹅蛋化石——这颗石头里沉睡着白色的羽毛,还有一对白色的翅膀和一片蓝天。那枚印章看上去也无特别之处,普通的一块鸡血石而已。不过这枚印章是龙头的形状,有朋友雕刻的一句人生箴言,箴言里边藏着两个字——陈仓。
在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朽的,除了那些暗含着一切意义的石头之外。
我不明白其他人是怎么看待的,但是我非常满意地接受了这个预言。
(责任编辑:陈婉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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