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上帝-被改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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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小小的葫芦娃,把我们的世界搅成了一锅粥。

    好粥应该都是用文火慢慢熬出来的,不过我们这锅粥偶尔还是用了武火。不能说文火就好,而武火就不好,在中药熬制中,文火多用于煎补虚药,武火多用于煎解表药,其实是各有所益的。

    几乎天天黄昏,父亲都会坐在门槛上,一边忧愁地抽烟,一边看着门前的树梢。有人从外边回塔尔坪,无论是我和姐姐,还是其他不相干的人,他就会对人家嘟哝着说,这么好个村子,以后还不明白成了谁的。父亲虽然一直没有催着要抱孙子,但是这话里明显含有后继无人的焦虑。

    葫芦娃出生后,我给父亲打电话报喜的时候,父亲在电话那边只问了一句话,儿子吗?我说,是啊,你抱孙子了,高兴吧。父亲再没有说别的,或许是他高兴得不明白说什么好,或许是躲在旁边偷偷流泪去了。接到消息后第三天,父亲就与小姐姐、姐夫一起,坐着长途大巴从老家赶到上海来了。过去要让父亲到上海来,那真是比登天差不多,他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要么麦子黄了,要么土豆熟了。这么多年只有一次来上海,几乎是被我给绑架了的。我说他再不来上海,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这一次,他主动提出要来看孙子,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儿。

    我没有精力陪他,于是我想阻止他,等葫芦娃满周岁时再来,但是他说,来看一眼就走。这让我不太忍心,还是答应了。

    按照惯例,父亲外出之前是要净身沐浴的,还会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就连头发也会洗好,胡子也会刮一刮的,生怕遭到人家的嫌弃。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他甚至还买了一件新线衣,穿了一双新鞋子。但是到上海后,还是照着我的吩咐,进门第一件事儿,就是换拖鞋,去打浴。打浴是上海话,意思就是洗澡。

    父亲与小姐姐、小姐夫听了,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毕竟葫芦娃马上要回家了,讲点卫生是应该的。几个人洗完澡,丈母娘已经准备好了换洗的衣裳。不是他们从老家带来的,而是丈母娘从家里搜腾出来的。有鞋子、外套和内衣。给父亲和小姐夫换上的,一部分是我穿旧的,一部分是岳父的遗物;给小姐姐换上的都是丈母娘的,丈母娘虽然花甲之年,可是她的衣裳穿在四十多岁的小姐身上,倒显得有些艳丽了。三个人特别高兴,因为旧是旧了点,却也没有任何破烂,质地还比较舒服,款式也比较洋气。

    在没有葫芦娃的时候,生活都是按照惯常方式运行的,自从有了葫芦娃之后,似乎葫芦娃成了一个很大的磁场,很多事儿就有了干扰,不可思议地偏离了轨道。当他们洗完澡,换完了衣裳,准备把脏衣裳洗掉的时候,被丈母娘给阻止了,说让他们别管了,会统一放在洗衣机里的。

    我看到他们三个人的时候,几乎都有点不认得了。他们个个变得时髦了,如果不看他们的表情,不看他们黝黑的脸,不握住他们粗糙的手,你肯定会以为他们是城里人。

    天气冷冷热热的,按照城里人的惯例,每天都得洗个澡。他们三个人洗了澡,找自己当初的衣裳怎么也找不到了。小姐夫说,被丈母娘装在一个塑料袋子里,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他们明白,我们是考虑到葫芦娃,才把衣裳给藏起来的。

    有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发现父亲、小姐和小姐夫三个人,安静地待在另外一个家里。我去找他们的时候,厨房里泡着半锅面条,面条竟然是生的,桌子上还放有几个馒头。我问起来的时候,父亲不说话,姐夫支支吾吾。小姐姐搓着手说,咿呀,想自己在那边做饭吃的,但是笨死了,不会用煤气灶。

    其实不是他们不会用,而是煤气灶坏掉了,根本就打不着了。

    我说,你们为什么不过去一起吃呢?小姐说,有个坐月子的,还有个葫芦娃,不好意思去呀。小姐夫说,你放心吧,我们已经吃过了,前边准备煮点面条,最后还是买了馒头。我说,就馒头吗?他们说,这馒头挺香啊。我说,那喝水呢?他们说,不渴,渴了水龙头上有呀。我一阵心酸地说,赶紧跟我走吧。他们三个都不动身,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说,你们应该过去帮帮忙吧?小姐姐说,我们插不上手啊。我说,帮忙抱抱孩子,做做饭也是可以的吧?小姐姐说,人家不让啊。我说,怎么会不让呢?我们本来要请保姆,但是一点都不放心,所以让你来就是帮忙的。小姐姐说,我们笨手笨脚的,不会用煤气灶,也不会用高压锅,冲个奶粉吧,也把握不好温度,我们感觉挺好的,人家用温度计一量,总会差一度半度的。

    我说,那你帮忙洗洗碗不行吗?小姐姐说,我们连碗都不会洗,比如洗个奶瓶吧,要用开水烫,要放在微波炉里转,洗好了后还不能碰到奶嘴子,我们一点都不会呀。我明白,他们真是不会的,在老家洗碗不用洗洁净,也不用消毒碗柜,更别说烫奶瓶了。

    我说,那你们帮忙哄哄葫芦娃,他哭的时候哄哄他总可以吧!小姐姐说,哄不成啊,不让沾身啊。我说,为什么?小姐姐说,可能嫌我们脏吧。我说,怎么会呢。小姐姐说,从第一天来,我就天天洗澡,衣裳全部都换掉了,哪有用呀,衣裳都扔掉了。我说,衣裳都扔掉了?!你们自己扔的?小姐姐说,哪是我们啊,我们可舍不得,有些衣裳还是新的,被人家藏起来了吧。

    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葫芦娃,父亲想上前去亲一口,被我们给挡住了。他伸手拉住葫芦娃的小手,还在脸上摸了一下,丈母娘赶紧跑上去,以要喝奶为名,把葫芦娃给抱走了。葫芦娃的小手与小脸多嫩啊,总觉得轻轻碰一下就会破的。而父亲的手,经历过多少事儿,不光是茧子比石头还硬,那条条伤疤粗糙得像是刀子。小姐不知道逮住了什么机会,把葫芦娃抱在了怀里,欢喜得大呼小叫,说眼睛亮,长得像爸爸,皮肤白,长得像妈妈。小姐还像洋鬼子一样,用自己的脸贴了贴葫芦娃的脸。别说丈母娘了,连我也心疼了。不等小姐夫上前亲热,我们再没有什么顾忌,把葫芦娃给夺了过去,然后躲到了大厅里。

    我是理解丈母娘的,同样也理解父亲他们三个人。可是那天晚上,小青把我叫到房间,悄悄地对我说,妈妈反映,小姐姐不注意卫生,别说洗衣机、消毒碗柜、高压锅之类的,连碗都是不会洗的。每次小姐姐洗完之后,妈妈还得重新洗一遍。

    最后,小青还说到了身上的气味。

    我解释说,小姐姐从来没有用过家用电器,所以有什么不会的,你们可以教教她,至于身上有味道,衣裳已经换掉了,他们还天天洗澡,还天天刷牙,父亲在家的时候,三五天是不刷牙的,再有气味是不应该的啊。小青说,气味肯定是有的,我们倒也无所谓,但是会不会熏着孩子?

    小青说得十分客气,但是我有点不高兴了。她们所说的那种气味,我自然明白是什么——一个农民长期浸泡在泥土之中,形成一种泥土的气息,类似于熏肉,渗入了身体里,洗自然是洗不掉的了。

    但是,你说它有多少危害,肯定是谈不上。我当过农民,对土地是有感情的,最不喜欢的就是城里人对泥土的误会,认为泥土和垃圾一样是一种脏东西,看到谁脚上沾点泥巴,就以为那个人不干净,这是错误的。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泥巴更干净。泥巴其实是一个过滤网,或者说是一个消毒器。再混浊的水从泥巴里流出来,就变得干干净净的了;无论什么植物从泥土中吸收了养分,长出来的果实或者开出来的花儿都是干干净净的了。

    比如莲花。

    何况我也有着这样的气味。

    父亲第一次来上海时,大家同吃同住了半个月,丈母娘给父亲洗衣服,小青给父亲掏耳朵,从没有半句怨言。这次,我不高兴归不高兴,考虑她们也是为了孩子,便不再计较什么自尊了。我对父亲他们说,城里人都是这样的,而且我们有个孩子不容易,比不得咱们农村,像放牛放羊一般养着,所以请他们别往心里去。我还笑着告诉他们,我是孩子亲爸爸,她们有时候也不让我靠近,我都不怎么生气,你们就别计较了。

    父亲与小姐夫又待了几天,只能帮着拖拖地板,或者帮忙敲敲核桃,除此之外再无什么可干了,相反还让我们操心,于是提出要回去了。小姐夫是第一次来上海,他临走前一天,独自一个人坐上公交车,据说去了一次外滩。我让他描述一下外滩的样子,他嘿嘿一笑,说,太漂亮了,楼高得很啊。我不明白他看到的,是不是外滩。

    反正他回来说,返回的时候迷路了,整整找了三个小时。

    小姐姐一个人留了下来,似乎什么都不会,只能给孩子洗点衣裳,尤其是丈母娘外出买点菜的话,也好有个人照应着一点。小姐姐搬过来与我们住在了一起。开始一段时间,她与丈母娘是睡一个房间的,两个人还可以聊聊天,一个人说说上海,一个人说说陕西,聊着聊着,就聊出是非来了。

    有一天,小姐姐趁着丈母娘不在,就问我,你上班这么忙,工资有多少啊。我说,不低呢,有上万块了。小姐姐说,那你老外母说,都是她养着你和小青的。老外母,是我们那边对丈母娘的称呼。我一听就笑了。我这个弟弟,在小姐姐心目中,在整个塔尔坪,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个人,但是丈母娘却如此不给面子。于是我说,她养我们?!她都退休了,不到两千的退休金,这个家这么大个开销,她怎么养我们?小姐姐说,那你每月给家里补贴多少?我说,每月不多,两个人加起来就两千块吧。

    小姐姐心中有数了,没有再说什么了。

    非常不巧,当天晚上,小青又把我叫到房间,悄悄地对我说,妈妈反映,你小姐姐一会儿说头昏,一会儿说腿疼,要么倒在沙发上睡觉,要么坐在那里看电视。

    小姐姐确实一直身体不好,有头昏的症状,还有大腿浮肿。回想到小姐姐说过的话,再听到小青反映的是非,我一下子失去了冷静,十分恼火地跑过去问丈母娘,你有什么事儿,能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呀?什么你养着我们,你怎么养着我们了?还有我小姐姐怎么懒了?她身体确实不好,有个人总归比没有强吧?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就教教她,不要老是看不起她,你看不起她就等于看不起我。

    丈母娘很意外,把房门啪的一声,从里边关上了。半夜,到了睡觉时间,房门仍然从里边锁着。小姐姐十分尴尬地说,我就在沙发上睡吧。我说,这怎么可以呢?连一床被子都没有。小姐姐说,天又不冷,要被子干什么。

    那天晚上,真是委屈小姐姐了,她竟然在沙发上睡了一夜。

    其实,回过头仔细一想,谁家没有个矛盾呢?关键是我这个中间人,面对间隙的时候没有充当胶水,而是充当了汽油。如果我不管他们哪一方,说另一方坏话的时候,我都能淡淡地宽慰几句,什么都会过去的。

    第二天晚上,我把小姐姐与丈母娘拉扯着睡到了一起,这样既不会伤了小姐姐的自尊,又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和好的机会。可惜的是,毕竟是两个女人,一个是老上海,一个是土八路,观念反差太大。早晨起来,小青说,丈母娘反映,小姐姐脚臭,晚上打呼噜,影响她的睡眠。而我问小姐姐时,小姐说,我什么时候打呼噜了?倒是她晚上又是磨牙,又是咕咕叨叨的,像个神婆子,突然从床上一坐而起,都把人给吓死了。

    我分析,一是她们两个人,一个真打呼噜,一个真磨牙,只是自己睡着了,哪听得到自己的呼噜与磨牙呢?二是她们在赌气呢,一个装着打呼噜,另一个装着磨牙,再加上咕咕叨叨,是故意气气对方的;三是两个人相安无事,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说点假话,贬低一下对方而已。自古以来,婆媳关系,姑嫂关系都是最难相处的。这就是女人,婆婆妈妈,是是非非,真真假假,拖泥带水。

    谁也说不清楚,也无须说清楚。

    第三天晚上,我早早地抱了被子出来,让小姐姐干脆睡在沙发上算了,省得两个人别别扭扭地躺在一张床上。我这一退步,两个人也跟着各退了一步,等我再回家的时候,发现他们两个人和好了,起码表面上已经和好了。一起在厨房里洗碗,一起在阳台上晾衣裳,丈母娘做饭的时候,小姐姐就帮忙在边上摘菜洗菜。

    但是小姐姐还是闲不住,尤其丈母娘说她太懒之后,小姐姐哪怕身体再不舒服,也还是尽量找点事儿干干。我说,小姐姐你如果有空的话,可以给我做点糊汤,再给我腌点酸菜。小姐姐开心地问,想吃这些了吧,我才来几天啊,也想这些东西了。于是小姐姐,就做糊汤等着我下班,糊汤里还放几个土豆。

    小姐姐做出来的糊汤,是用煤气灶熬的,没有老家用铁锅焖出来的香,但是吃起来非常过瘾,每次我都能吃上两大碗。可惜的是,丈母娘与小青并不习惯,糊汤一口也不吃,还是喜欢吃泡饭。那段时间,我们家里形成了两口锅做饭,感觉真像两家人似的。吃糊汤,必须要有酸菜配着,我吃着的腌菜一直没有酸味儿,就问小姐是不是秋天气温太高的原因?小姐姐说,哪里呀,气温越高,越容易酸,她腌的菜刚刚有了酸味的时候,就被丈母娘给倒掉了。丈母娘说,菜酸了就变质了,吃了对身体不好。

    酸菜,不酸有什么吃头呢?但是习惯不一样,有什么办法呢。

    也难为了丈母娘,她是地道的上海人,在上海这边,也有一道小菜,叫咸菜,比如咸萝卜,纯粹是用盐泡出来的,确实是不会发酸的。

    大家这么大的差异,我真想让小姐姐早点回家,但是我一直不好开口。直到葫芦娃过了满月,小姐姐立即提出要回去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明白小姐姐为什么要忍到满月。一是在我们那里,满月是一个重要关口,孩子满月了才可以抱出门示人,产妇满月了才可以下地干活,这关系到吉祥和身体的健康;二是小姐姐来上海之前,一直担忧自己能不能适应,最后在我们强求下,才勉强答应了,老家好多亲戚朋友都起哄说,小姐姐在上海待不到一个月,就会被人赶走的。

    小姐姐非得待满一个月,才不会丢了面子。

    送小姐姐离开,我是十分内疚的,不明白怎么弥补她好。于是在坐车之前,我花费了半天时间,没有带小姐姐去外滩,也没有带小姐姐去豫园,更没有带她去海边,而是上了一次东方明珠。我拉着她,登上了东方明珠,踏上了悬空玻璃,给她照了很多照片,小姐姐对此并不惊讶。她是离别的忧伤呢?还是不明白登上这样的高度到底有什么意义,俯视那片耀眼的城池又有什么意义。

    总之,小姐姐一走,我们家稍稍地归于了平静,但是围绕着葫芦娃的成长,各种各样的矛盾还是时不时地发生着,有些矛盾在我与小青之间,有些矛盾是小青与丈母娘之间,有些矛盾把三方面都会牵扯进去了。比如说,葫芦娃突然说了一句“妈×”,这么个小屁孩子,还刚刚学会说话呢,从嘴里竟然冒出这样一个词。小青听到之后立即就大哭了起来。

    小青把这笔账算在了丈母娘身上,她认为这句话首先出自丈母娘之口,所以被孩子给学走了。

    小青打电话给我的时候,我真想给她解释,孩子什么都不懂呢,说说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因为在孩子心里这个词与人世间任何一个词的含义是一样的。但是为了避免引火烧身,我还是宽慰小青说,等我回家和妈妈谈谈吧。

    其实谈什么呢?我怎么和丈母娘谈呢?

    即使丈母娘不当着孩子面骂人,能保证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不当着孩子的面骂人吗?

    所以不在于孩子听到了什么,而在于孩子听到了这个词之后,他是怎么理解的。

    我们无法给孩子提供一个干净的世界,那就给孩子提供一双干净的耳朵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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