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客车的终点站，也是始发站。从城里来的公路，在这里有一个很漂亮的岔道，一个旋转即可驶向城里的弯道。车站就建在弯道内。车站的候车室不大，里面的空气终年弥漫着一股陈年的霉干菜酸味。这味道一年四季存在，在很远的地方就能闻到。
候车室的墙上贴着一张新行车时刻表，靠墙壁的边上放着几把陈旧的长椅子，坐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上了年纪的旅客。一些年轻人，喜欢在车站外站着或蹲在地上候车。
我和夏晓丹选择站在车站外的香樟树下。她与来时一样背着包，戴上变色墨镜。我把纸箱上的绳子再次加固，那里面装的是山里的特产——会稽山板栗，还有她爱吃的番薯。板栗需要新鲜食用，这是我的建议。番薯可以存放较长时间，但随时可以生吃。
她在我寝室出发前十分钟，竟然还有兴致给我看手相。我怕候车时间来不及，她却非要看了手相再走——这正是她的可爱之处。我很老实地把双手给她，她却问我，现在心里在想什么？我被她问得脸一下子红了。她说：“是爱情还是事业？”我说：“什么也不想。”她说：“不可能！”她仔细看了我手上的所谓“爱情线”与“事业线”。我说：“你直接告诉我结果吧。”她却说：“等回到学校后，我详细写信告诉你！”她还调皮地说，不想回城里了，想在会稽山多留几天。我知道她在开玩笑，但她说是真的，想去爬我诗中的远山，去走我诗中那片神秘的树林，去月光下的溪滩看看。还有，她想下雪天来会稽山赏雪。可能是走累了，她不想多说话。那张讨人喜欢的活泼可爱的脸，变得像溪水一样安静。在我关切的注视下，她轻声告诉我，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留恋。她后来长时间沉默不语，她在远眺周边的群山。
在车站的另一边，我突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在路边安静处看我们。一只小型的黑色旅行包放在她身边。
她站在那里一定注意我们好久了，我想。她在路边静得像院子里的一棵美人蕉。
我们走出校门，一路走来，小镇上的人都在关注我们——这不奇怪，他们认识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子中学老师，但他们感兴趣的是老师身边的漂亮女生。他们投来的目光有欣赏，也有羡慕与惊讶。他们想知道的东西一定很多，这位漂亮女生从哪里来，现在又去哪里？她为什么喜欢来会稽山？那些迎面走过的山民，路旁商店的营业员，包括这些正在候车的山里旅客，他们惊疑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们。他们对我身边的人百看不厌，他们与我的学生们一样，喜欢大胆猜测，这是他们的乐趣。
那张山茶花一样漂亮的脸蛋，很快，夏晓丹看到了。她想知道是谁。她有这兴致与心情。我轻声告诉她，是镇卫生院新分配来的内科医生。我在镇卫生院看病时，杜老中医告诉过我，这位刚从越州市卫生职业学校毕业的漂亮医生擅长中医妇科。
夏晓丹在感叹：“想不到会稽山有这么漂亮的女孩被分配来。”
我说：“不用感叹，她们来这里只是一个过渡。她们人生的归宿大多选择在城里。”
“怎么理解？”她双手交叉看着我。
我说，会稽山时常有一些漂亮女孩被分配来这里工作，但最后都一个个被调走了，去了城里。据我所知，她们或通过关系，或通过婚姻，再次调动工作。因为漂亮，她们不愿一辈子留在山里。也是因为漂亮，她们有了比一般人调动工作更多的优势。
进山与出山的道理，其实都很简单。
这时，车门突然打开，一个精瘦的高个子年轻人，提着一只大茶杯，出现在客车旁。他一上车就发动了客车的引擎。听到汽车的引擎声，旅客们很快挤在了车门口。
我想挤上车给夏晓丹找一个好的位置，夏晓丹却拉住了我的手，说：“不急，让他们先上吧。”
城里的司机坐在驾驶室里，喜欢用俯视的目光看旅客上车。有时，看到旅客抢占位置，拥挤在车门口互不相让，他会站起身来，高声训斥一番。这些城里来的司机，生性高傲。当我们最后上车，我把装着板栗和番薯的纸箱交给夏晓丹，帮她找好靠窗的位置时，城里的司机先怪怪地看我一眼，他的大眼睛其实一直在关注夏晓丹。夏晓丹友好大方地对他微微一笑。生性高傲的司机很有礼貌，他转脸对我笑笑，并竖起了他的大拇指。
这位城里的司机认识会稽山中学的白面书生？他向我竖起大拇指想说什么？
我下车后，举手与司机招手，像彼此熟知的朋友。在车子启动的一瞬间，我看到夏晓丹手拿墨镜，像小说中的人物，脸贴在车窗上，一双眼睛早已湿润。她在与我依依不舍地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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