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时间:2017年4月15日
采访地点:南京大学仙林校区
采访整理:朱笑言、张益偲、袁缘、单雨婷
作者简介:陈红民,山东泰安人,1958年生,现任浙江大学历史系教授,蒋介石与近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并在南京大学历史系获得硕士、博士学位。在南京大学历史系任教至2006年。
我经历了两次高考
我出生在山东,成长在南京。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工人。我高考前在一个拖拉机配件厂做车床工人,恢复高考的消息,是听我一个中学同班同学说的,他父亲是南京工人医院的医生。他有一天告诉我,他父亲说,要恢复高考了。那是1977年,我当时没想到我能考上大学,所以知道了这个事情,也觉得它和我的关系不那么大。那一年毕业去工厂的人不多,但我去的那个工厂青年工人特别多,大概一下子进了三百多人,很多人都要去参加高考。我觉得他们好像比我强不了多少,但我还是没有决定去考。
让我下决心去考试的,是很偶然的一件事。有一次我上夜班,我们工厂里有一个女工问我,人家都要考大学,都去报名了,你怎么不报名。我说我们家里没这种背景,我自己也不行,所以就不考了。她说她看工厂里新来的年轻人,就我还不错,其他人都不太行,他们都报名你为什么不报,而且报名也不要交钱。于是我就改变了想法,去报了名。
报名之后我就开始复习,但是很茫然,不知道怎么准备,也不知道怎么考。一方面是不知道找什么材料,因为什么也没有,连教材都找不到。另一方面,我没学过这些,“文革”时的教材和高考没什么关系,比如化学都是学什么化肥,物理是学什么“三机一泵”——拖拉机水泵这类东西的,都是跟生产有关的,和基础教学差得很远。那时复习,就只能找到什么东西就看什么。
我之前觉得,自己理科还蛮好的,所以就准备考理科,结果一复习发现差太多了。而且那个时候我们每天白天还要上班,在工厂里做体力劳动。1977年高考分初考和复考,我就这样去考了初考。回来以后和大家对对答案,每个人都说自己考得好,好像就我不行,我觉得自己肯定考不上,就没再复习。一个多月以后,初考成绩出来,那些觉得考得好的人都没考上,我却进入了复考。但我已经耽误了最好的一个多月复习时间,只能凭着之前已经复习的东西,去参加复考。考了以后我又觉得自己考砸了,但后来又通知我去参加体检,说明成绩还可以。之后,没有等到录取通知书,落榜了。
1978年高考的时候,我的一个工友,他母亲是南京市铁路铁道二中的领导,他说那个学校里办了一个补习班。其实那个时候,补习老师也不知道怎么考,但我们去上一上,多少会有点用。当时每天还是要上班,晚上下班后才去简单补习一下。第一年没考上,我很清楚是因为数学不好。我中学时,数学好得不得了,之后不知道怎么就不会了。我记得第一年数学大概考了二十分。当时只考数学、语文、政治,历史地理合一张卷子,数学二十多分还能进入体检,说明其他科挺好,就砸在数学上。所以我第二年复习的时候不复习别的,这年高考就决定在数学上用功了。我第二年数学考了五十五分,就进了南京大学。其实还是很差的,因为我同班同学里数学有考九十九分的,非常厉害。
1977年我考第一次考试的时候,完全没有准备。1978年去考,心里就有点底了,毕竟这些东西上一年复习过。考卷基本上我只记得作文。1977年作文题目应该是《苦战》,当时叶剑英有首诗,号召全民向科学进军——“攻城不怕坚,攻书莫畏难。科学有险阻,苦战能过关。”这样的题目其实很好写,完全是适应当时形势的题目。到了1978年的时候,作文题目就更有意思了,是给了华国锋的一篇讲话,让缩写成八百字以内的文章。
1978年高考时,有两个很难忘的细节:一是考试的第二天下午到达考场时,我突然发现准考证没有带。考场在宁海中学,离我家不远,骑车回去取来得及。但匆匆赶来赶去,肯定影响情绪。我不知为何做了一个极为冷静的决定,先去办公室找到监考老师,说明情况,请求允许在考试结束后再送准考证给她审查。那位女老师很爽快地说,没有问题,我认识你,前面三科下来,我看这个考场就你考得好。我才想起,她巡视考场时经常看我答卷。这不但免了我赶回家取准考证,而且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当天下午是考地理,我居然考了九十二点五,是所有科目中最高的。更巧合的是,多年之后,我在另外场合遇到这位女老师,她竟然是南京大学历史系方之光教授的太太——窦老师。理所当然,她是我的师母。
另一个细节是,当年同车间的两个工友一同报考,他们报理科,考场离我家较近,每天中午就到我家吃饭。第三天下午考外语。那年外语是选考,不计入总分(外文专业除外),我们三个都没有选。但上午考试结束时,监考老师宣布,没有报考的考生下午仍可来考。中午吃饭时,他们就说,下午反正没事,不如去试试。我坚决不去,天这么热,不如休息一会。没想到我刚躺下,还没睡着。他们两人就回来了,我问,怎么没考就回来了。他们说,考了,打开卷子,什么都不认识。就在选择题上胡乱划,十分钟就交卷了。等英语成绩出来,他们还不错,都在十五分上下。要知道选择题总共是二十五分,按四分之一的概率,胡乱选应该是在七分左右。他们一人上了南京工学院(现东南大学),后来去了美国;一人上了南京医学院口腔专科,成了有名的牙医。
填志愿的时候,我第一年是乱填的。第二年南京的考生是先知道成绩再填志愿,各学校的录取分数线也已经知道,这样就比较有把握。我当时心目中第一志愿是中文系,第二志愿是哲学系,没想到历史系,因为我中学从没学过历史。结果那年我政治考了七十八分,语文七十八分,历史八十五分,地理九十二点五分,数学五十五分,总分达到了南京大学录取线。但是当时,南京大学的哲学系和中文系,包括历史系,除了要求总分达到分数线,还要求单科八十分以上,所以我就报不了南京大学中文系。那个时候学校之间差别不是很大,比如你爱好中文,你也可以去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我现在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要上南京大学,好像对哪个专业都没有特别的兴趣。那个时候突然觉得大学生很神圣,和留在工厂的工人,差别是非常大的。后来他们四十多岁就下岗,基本成了时代的牺牲品。当时我就是想着一定要离开工厂,要有个机会读书,虽然知道会有差别,但也没想到差别那么大。
那个时候,家里根本没有电话,录取通知书都是寄到街道。我们家有一个朋友是省里的处长,他预先打听到,然后告诉我们分数,再告诉我们南京大学的录取分数,所以我拿到通知书之前已经基本知道情况。报历史系的话,我单科分数也超过了,总分也超过不少,就觉得有把握。当时还有政审,但政审都是对方单位到我们这里来审,直接看档案,我自己不了解情况。因为我父亲是军人,军人在那个时代大概就是红色保险箱,政审不会被为难,所以我政审没遇到什么阻碍。
我高中同学的高考情况都不太好,因为当年我们整个基础就不行,而且已经离开学校两年了。我们南京市第四中学,七七届、七八届高考是全南京市第一,但我们七六届学生正好是前一届,没有好好复习。我们这一届同学,考上大学然后像我一样留在高校做教授的,好像没有。考上南京大学的肯定就我一个,考上本科的好像也没有,大专有几个,但好像也是扩招学的建筑、牙医之类的。[10]
女生都是“稀缺资源”
我家离南京大学非常近,所以原来我就对南京大学很熟悉。
我们那年还遇到一个很特殊的情况,七七级扩招过一次,到七八级学生入校时,校舍不够住了,就要求南京的学生一定要填“走读”才录取,所以我只能填走读,如果我住宿舍,填不走读,那南京大学可能就不录取我了。这样学校在同样条件的情况下,就可以多招生。所以我们班大概有九个南京同学,都没有住宿。因此这样甚至还引起了误会,有些外地同学认为我们南京考生分数不够,是降低分数或开后门进去,我们真的冤死了。后来大学三年级的时候,我坚决要求住到学校里去,那时学校条件也改善了,我就住了进去。
我们当时住在鼓楼校区那个老的二舍,宿舍是八个人一间,非常挤。大家又很穷,每人只有一个箱子,每个房间里四张上下铺,然后再摆箱子。每个同学都有脸盆什么的,东西很少,但是非常拥挤,有时候洗脸的毛巾都没地方挂。洗脸洗脚就都用一个盆一条毛巾,这样凑合着。南京阴雨天的时候,衣服晒不出去,就很难堪。我记得有个同学穿花裤衩,他洗了就晒在那,从来不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的事情。那时有小组学习,每个宿舍一组,我们之前虽然不住宿舍,但也被安排进去,每周三周五下午一起学习。那时候女生少,就都被打散分到男生的各个宿舍里。结果学习的时候,分到他们宿舍的那个女生,不肯进去,因为那个男生宿舍里,两排床,中间一条晾衣绳,一个花裤衩就挂在那个地方。现在想起来这也算一件趣事。
因为不住校,我很少在学校吃饭。我除了中午上完课,下午还有课,要在学校吃饭之外,其他的时候都在家吃。我们吃饭一开始不是每个人打饭的,是八个人分一张桌子,菜饭就配在桌子上,必须八个人来齐了才能开饭,完全没有自由。刚开始连凳子都没有,大家都站着吃。后来才慢慢变成菜和饭分开,大家自己去买。因为我很少吃食堂的饭,偶尔吃一次还觉得蛮不错,总比天天吃家里的好一点。
我大学没参加过交谊舞之类的课外活动,现在也是蛮后悔的。每个人情况不一样,有的人很喜欢参加,我就从来不参加这个事情。课外活动我们就是体育锻炼,那个时候正好排球很热,我们就疯狂地打排球。
我们上大学的时候,谈恋爱是要受处分的。但是因为年龄差别非常大,我们有些同学是已经结了婚,或是正准备结婚的。我们班同学最大的是1949年,最小的是1962年,差了十三岁。1949年的人进校的时候都三十岁了,不允许谈恋爱就不大可能,所以当时放宽——谈恋爱可以,但你不能上了大学之后把原来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甩掉。我记得非常清楚,哲学系有个学生叫翁寒松,他跟女朋友提分手,他女朋友的妈妈不干,就闹到学校来,最后学校把他开除了。所有的学生都贴大字报反对这个事情,但学校还是把他开除了。因为那个时候说这是“陈世美”忘恩负义,社会上不能接受,所以学校就用强制的办法避免出现,但这个是很难杜绝的。“学生守则”上规定了谈恋爱要受处分的。我在历史系的时候,有两个同学谈恋爱,分配的时候非要有意把他们两个分开:一个往最北边分,一个往最南边分,相当于一种惩罚。那个时候谈恋爱很难,因为我们班上女生特别少,六十四个同学里只有五个女生,女生都是“稀缺资源”,大家都盯着。七七级、七九级本班的还成了几对,我们班最后一对都没成。
我跟我太太是从大学开始谈恋爱的,我们从小都在大院长大,八九岁就认识了,一直是邻居。她是1977年高考,考上南京大学计算机系[11]。我高中比她高一届,但去了工厂,她1977年正好毕业就考上了,当时我还没考上。她考上以后也走读。我们两家本来就住在一起,我住楼下,她住楼上。过了段时间部队换防调动,两家的房子碰巧又调到一起。我那时候还是特别爱学习的,七七级学英语比我们早半年,我就跑到她们班去蹭课,有时候她在图书馆帮我占个位子。后来我住在学校里,因为我是男生喜欢和大家混在一起,觉得人多好玩。她一直不肯住校,我家里有什么事情,我妈就跟她讲,说你赶快叫陈红民回来。那个时候也没有电话没有手机,她就跑到我们宿舍来通知我。
历史的误会,时代的健儿
我们进来的时候还有七六级的工农兵学员在,二十几个同学;七七级历史系招了四十个;到我们这个班,招得最多,招了五十六个。但是那年又扩招,搞了一个历史系的大专班,而且是只限招南京的,招了四十个人。各班级的规模上,我记得是八五级的同学最多。
我们当时中国古代史上一年,近代史上半年,现代史上半年,一共两年必修课程。世界史是上古史上半年,中古史上半年,近现代史应该也是半年吧,一年半的必修课程。古代汉语上两年。当时全是必修课,选修课非常少,学生没有什么选课的自由,老师们也开不出选修课。
本科阶段我们觉得讲得比较好的老师,有邱树森老师、张树栋老师和沈学善老师。我们这些从外面来的人,进来之后突然认识到大学老师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有的老师学问也很不错,但是照本宣科,或是不太注意方式方法。还有一个印象更深刻的是:有个老师叫伍贻业,是1958年历史系的毕业生,毕业之后受到蛮多挫折,找不到正式工作,就在外面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基本都是体力劳动。后来他成了代课老师,教我们古代汉语。古代汉语前面部分是刘毓璜教授教的,后来他身体不太好,第二年就请了伍老师来代课。那个时候管我们教学的副主任是伍老师的同班同学,就正好请他来代课,潜在的意思就是给他找一个机会。伍老师非常非常认真,讲课也讲得很好。同学们对他印象都很好,就给学校写信,反映说伍老师讲课讲得好,后来伍老师就转正留在了学校,之后去了留学生部[12]。他的学问与为人都非常好。
我们进校的时候匡亚明校长就说,南京大学是全中国第一个实行学分制的。我记得大概是修满一百二十五分就可以毕业了,这一百二十五分里必修课起码占了一百一十五分。虽然我考上历史系的时候不怎么喜欢历史,但我考试还可以,也蛮爱学习的,所以不知不觉,没到毕业学分就已经满了。我们班加上后来转来的同学,大概一共六十四个人,有五个同学学分满了可以提前毕业:一个是从武汉大学转来的学生,他带过来的学分多;另外两个是外语免修,一下就免掉了十六个学分;还有一个是七七级团支部书记,休学半年正好落到了我们班上。这样我们五个人就一起去要求提前毕业。
当时总支书记说这是新生事物,他想要支持我们,但是又怕我们找麻烦,就让我们写个保证书,即使分配以后不满意,也不再回学校再待半年。当时五位同学中,我年龄最小,如果有人分配到南京以外地方的话,很可能就是我。
我不愿意去外地,但是我想工作。我家是军人家庭,家里有奶奶、哥哥,我的弟弟很早就独立了。高考前我在工厂拿着一点学徒工资,虽然很少,但是也有十四五块,完全够我一个人生活,可是上大学之后我就没有工资了。因为我家是城里的,我又拿不到助学金,我就只能问父母要钱。要读书,又要买东西——那时候年纪轻轻,看见什么都想买。我觉得不能再问父母要钱,正好可以提前毕业,所以我那时候很想工作。我又想工作又不想离开南京,后来还是放弃了提前毕业。但我毕业论文已经写完,其他同学都还没开始写,我那时候真是没什么事可干。
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就决定考研究生。我喜欢文学,本来想考中文系,但是当年中文系现当代文学专业不招生,我就选择考近现代史。当时中国近现代史是历史系所有专业里专业课考得最全的,中国古代史、中国近现代史、世界近现代史、古代汉语等都考,所以我想这就相当于复习,万一考不上,工作时会用得着。结果,一考又考上了。
家里面一直支持我读书,那个时候又恋爱了,在研究生期间结婚的,我太太也很支持我读书。她已经工作了,因为我没有经济来源,所以她从来不会跟我要什么东西。
我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条件挺好,硕士论文就在《历史研究》上发表了。当时全国的民国史权威李新先生对我的论文评价很高,是他推荐给《历史研究》的。他希望我能去北京中国社科院,跟他读博士,成为第一个民国史博士。但是我在研究生期间结婚了,自己跑到北京去,再用老婆的钱读书,这绝对不可能。李先生与师母对我都特别好,我开始去北京都是住在他们家里。但我没跟他去读博士,心里其实也很愧疚。李新先生这么好的学问,到最后也没培养过博士。
我一直在纠结读书到底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没什么坏处,我对历史一直没有很喜欢。四十五岁之后才坦然了,不是开始喜欢上历史,而是觉得我做别的也实在是做不了。之前多多少少想过,我说不定做这个也能做好,做那个也能做好,但实际上是做不好的。当时同学间经常开玩笑说,我们学历史是“历史的误会”,第一我们以前从没学过历史,第二我们对历史也没有兴趣。那时候最要紧的是考大学离开工厂,至于考了大学后要干什么,其实真不知道。
我这人真是傻人傻福。虽然1977年我第一次没有考上,但第二年就考上了南京大学。我前面有什么不走运,后面就会有其他的好事来弥补,比如我1977年如果考上的话,肯定上不了什么好的学校,但是没考上,第二年就上了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找工作也是这样。看到人家都找到工作,我就跟导师茅老师[13] 讲,我要去找工作了,应该怎么找。茅老师说你找什么工作,我们都决定留你下来了,于是我毕业就顺利留在南京大学当老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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