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考:南京大学1977、1978级考生口述实录-花甲之年忆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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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鸿

    2015年10月大学同学聚会扬州后,班里有好事者建议各位同学写写各自的高考经历,一时应者如潮,都以为我们这代人见证了中国从封闭困顿走向改革开放的历史,应当留下一点历史印痕。班中翘楚益民同学在新浪设有博客“南大过客”,陆续发布同学回忆,并在微信群转发。同学一场,我也凑一篇,追本溯源,以作滥竽之数。

    我家住北京西城区厂桥,胡同西边的马路叫西什库,从西边称那胡同为永祥里;东边马路叫爱民街,从东边叫那胡同为爱民一巷。如今物是人非,胡同消失了,抬眼看到的是宽阔的平安大街,留在我心头的则是空荡荡的怅惘。

    1968年,我从厂桥小学毕业,就近入学,进入北京四中。此时已男女合校,四中已不再是原先的男四了,想想居然还曾有男女分开上学,禁不住要莞尔一笑。

    我父母都是知识分子。1970年,我随父母迁到邯郸,个中原委不堪回首,无非也是知识分子臭老九,必须到基层去接受改造的意思。北京的初中需三年毕业,那时我正上初二,而邯郸初中两年毕业,我一转学到邯郸就面临毕业了。虽然不能说邯郸人对北京的教学质量存有偏见,但那儿的学校坚定地让我重读初一却是确实的,这样我莫名其妙蹲了一班,至1971年才在邯郸四中初中毕业。此时十六岁了,算是成人了吧,于是可以进入工厂光荣地成为工人阶级(或者叫无产阶级)的一份子了。四中归机械局工宣队管,我被分到了机械局下属的工厂。由于我的乒乓球水平不错,1970年、1971年我先后获得邯郸市中学生乒乓球单打冠军,邯郸地区中学生单打第三名,因此,我理所当然的也成为机械局乒乓球队的队员了。

    那时只要能不上山下乡,能进工厂当工人,那就是最叫人兴奋的事情了——尽管主流媒体一直宣传知识青年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但进入1970年代以后,谁都明白了去那“广阔天地”就是叫人失去城市户口,失去吃“商品粮”待遇,因而不再有多少积极主动要求上山下乡的城市青年了。不过说来奇怪,我能够在邯郸城里待着,能够当上一名工人,却从没有那种兴高采烈的心情。其缘由,一是文化人的家庭,多少有些对文化的向往,而工厂毕竟缺少一些文化。那时虽然能读到的书籍极少,但好在还有某些红色作品尚不错,我就总记得高尔基自传体小说中的一句话:这个地方不是你待的,你应该去上学!初中毕业,应该继续学习的东西太多了,而我就此止步了吗?我一直心有不甘。二是我家从北京迁到邯郸,从伟大的首都迁到一个下面的地级市,心里总有一种落差,每当听见广播里播放李双江唱的《北京颂歌》,“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北京啊北京。”那高亢的咏叹调子,总在有意无意地提醒我,我是北京人,不是邯郸人!我不断地问自己,难道我就这样在邯郸当一辈子工人了?

    而现实就硬生生地摆在那儿,你不在邯郸做工人,还想怎么着?到1978年,我已经当了七年工人。二级工,邯郸制氧机厂金一车间钳工组组长,也不能说不是一个好工人吧。

    1977年,得知高考的消息后,心情怎么形容呢,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虽然描写的是北方雪景,我却用来描写我的心情:“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流下了眼泪,多年压在心底的愿望,面临着得到实现的可能,心里怎能不激动!不过,转念一想,1971年初中毕业,在学校原本就没学到多少东西,参加高考,有希望吗?事实也正是如此,1977年冬第一次仓促上阵,名落孙山。当然那年全国五百多万考生,只招收二十七万,竞争也确实激烈。

    头一次不行,次年再来。记住一句话,机会只眷顾有准备的人。好在我初中毕业后看书不少,俄国文学、法国文学代表作看得最多,德国、美国文学看的也不少。名人回忆录、史学著作、哲学著作也多有涉猎。总之,能找到的书都看。自忖文科问题不大,物理化学没学过,考理科就别想了,为了增加考上的机会,决定考文科。而文科要求考数学,数学我是完全不行,于是别的几科大撒把,先把数学搞上去,照今天的话说,就是恶补数学。怎么补?连书都没有,找中学同学,看有没有中学课本,后来找了几本数学书,主要是习题集,会做题能得分就行。邯钢附中有补习班,我主要听数学课,成绩进展神速,我这才发现,只要刻苦,哪怕是短期突击,也能把那个时候的初中三年高中二年的课业拿下来!当时真是不浪费点滴时间,补习班里有人总结说,主要精力攻数学,厕所蹲坑时看政治。别忘了,还上着班呢,工厂经常加班,也就是一干十二个小时,早七点到晚七点。什么苦都不在话下,只要心中有目标,满怀着希望,苦中仍带着乐趣。

    三十多年过去了,高考情景仍历历在目。我在邯郸二中考场参加考试。当时二中校外自行车里三层外三层,场面宏大。“文革”时老三届六个年级,最大的1947年生;我“文革”时上小学;还有比我小五六岁的。十几届考生都集中在这一时刻拼搏。从全国来说,那样规模的壮观考试场面,必将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1970年代末,邓小平改革,深得人心。高考改革,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

    考前恶补数学,终起了作用,前面小题一分没丢,三角函数题也做出来了,考完,文科考生都哭丧着脸,我脖子一挺,宣称成绩一定七十分以上,令大家张嘴结舌,以为我吹牛。而我满脸梨花开。我的高考得分:历史九十二分、政治八十一分、地理七十七分、语文七十四分、数学七十分,共三百九十四分。就我所知,我周围的人没这么高的分数。分数公布后,我带徒弟兰晓勇(当年考了二百八十多分,上邯郸师范学院)到锻工车间,忽然受到掌声欢迎,那个心里美啊,一种被人由衷地赞许和钦佩的感觉,在后来的人生中就很难再体会到了。其中有一位锻工考生率先鼓的掌,他不知道我怎么考的,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成绩比我少了三百分!由此也可见那时虽然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但其中大量的人不过是陪考的,水平太差。十年“文革”浩劫,大家都未曾好好读书,恢复高考时最终就看谁平时文化积累多,或者谁脑子聪明,能在短时间内迅速提升水平。

    到了南京大学我才知道,与同班同学相比,我的总成绩并不超群,不过,数学考分还是不低的,比如衣志强同学说,他那年的数学考分很可怜,只是比后来成为著名历史学者的高华强一点,高华当年甚至没进数学考场!忘了衣志强说的原因,高华是成绩太差没去考还是别的原因没考呢?(高华数学没有成绩,而其他几科加起来,仍达到三百五十分以上)。也有例外,我的同学陆华数学考了九十九分,真令人瞠目。再说说英语考试。那年英语只作参考成绩,不计入总分。我当年在初中上英语课,老师只教“Longlive Chairman Mao.”之类简单口号,所学英语水平可见一斑,但为了能给成绩增加一点筹码,我还是毅然决然地、英勇地参加了考试,并取得了二十六分的“不俗”成绩。我的邻居、曾在同一个补习班的王明泰高考成绩不错,与我一起上了南京大学,他上的是地质系,邯郸那年考上南京大学的只有我们两人。他说,这次谁英语交白卷谁才是笨蛋呢。只要所有的选择题都打钩,便瞎猫碰死耗子也可以白捡不少分数。他就是这么做的,并且还在考卷边上画蛇添足地写了一行歪字:“Istudy English."以示他一向认真学习英语。他是个上了高中的人,英语水平肯定比我强,我已经忘了他的英语得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得分比我低。我除了没写Istudy English外,卷面干净,一字未写!唯独选择题全钩选了。选择题共四十分,四选一,得分概率百分之二十五,随机平均分应该是十分,我的最终得分是二十六分,得分率达百分之六十五,我到现在也没明白,怎么分数那么高。是因为太想上学了,上天眷顾吗?得知分数后我一时颇为洋洋自得。我的英语成绩也不白给,上南京大学后,我被安排在英语快班,与那些从二十六个字母学起的慢班同学拉开了档次。这是后话。

    当时,文科专业选择有限,当年南京大学只有中文、历史和哲学等专业,还有经济专业。我比较喜欢经济专业,认为可以学以致用,不尚空谈。但为了上学,我首先选了服从分配;我的历史成绩超过九十分,心想,报历史专业把握大,所以报了历史专业。填报学校,没敢报北京大学,第一志愿报了南开大学,最末的志愿是邯郸师范专科学校。那时真是盼望着上学,只要有学校要我,我就走。因为太着急了,还到邯郸师范专科学校找人问录取情况,人家说,你这分数太高了,到不了我们学校。这让我心里安稳了许多。那就安心等待吧,突然有一天,录取通知书到了,一看,是南京大学!我看了又看,一脸疑惑。我报的是南开大学呀,怎么给弄到南京去了呢?有人笑我不懂行,说南京大学更好啊,那是过去的中央大学。过去的中央大学,可以与北京大学一比的。这下我顿时心花怒放,感觉自己简直就是一步登天了,不但上了大学,而且上了前中央大学。记得《儒林外史》里面的范进中举后高兴得掉进了水沟里,我虽然不像他那么迂腐,但那种从里到外的高兴劲儿,却是相同的。人生能经历渴求、努力,最后到达成功,那也算是一段最值得回味和珍惜的体验了。

    顺便说一句,我因为上学前工作了七年,可以带工资上学,而我那些从农村考来的同学们就没有这待遇,因此,前面所说进工厂当工人一节,此处又体现了一下它的优势。

    考上大学的那年,我二十三岁。

    首次来到南京大学的那年,我心中的梨花开得好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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